艾青老婆高瑛寫了本《我和艾青的故事》，書前朋友的序都說高瑛寫出了怎麼高尚的艾青，我便想這大概又是一本歌功頌德的書。讀完之後，發覺既寫了艾青的幽默、重情義，也寫了他的頑固、大男人，倒十分有血有肉。我讀這類訴說「十年浩劫」苦難的書，常有個疑惑，就是每個作者都只訴說自己如何受迫害，沒有提及自己也曾充當打手，迫害過別人，即使那是為了自保，畢竟有文過飾非、逃避責任之嫌。讀這書也不例外地有此疑惑，不過若不將它當作懺悔錄，而當是生活小品來讀，也就不用那麼苛求吧。

艾青是詩人，出道時候寫過激情澎湃的《大堰河我的褓姆》、《北方》等，頗受好評，只是畧嫌不夠含蓄。那時候的詩大致如此，一是時代使然，斯時正值抗戰，水深火熱，只有吶喊，哪有機會慢慢抒情。另外也由於新詩仍在草創階段，藝術形式還未提煉得透之故。艾青晚年寫的詩就精煉內斂得多。余光中本來不大瞧得起艾青的詩，對他晚年的佳作也另眼相看。

高瑛因為潛移默化，偶然也露一兩手，寫寫詩，艾青都勉勵有加，但我看他的勉勵，是對人多過對事（詩），當做老公跟老婆的閒話算了，當不得真。好些人用詩來寫艾青，高瑛說那些詩都寫不出真正的艾青。艾青便叫她來寫吧。她果然寫了，卻是這樣子的：「你的一生，／艱辛而恩格斯；你的道路，坎坷而崎嶇。　喜怒哀樂／樂太少；苦辣酸甜，／苦太多。　我真想把你／比做一棵大樹，／風來抗風，／雨來抗雨。……」這樣的「詩」，真是泛泛得可以，如果說它不是寫艾青，卻是寫我馬吉的，其實也無不可，誰不以為自己都是抵抗風雨的大樹？

又如：「好像在詩裏，／好像在畫中。　靈感的小鳥，／飛進了我的心。她不停地唱，／歌兒是那樣動聽。　她唱的是甚麼？／美在綠裏，綠在美中……」甚麼如詩如畫，這些話小孩子都會說吧，將它用來「頌杭州」，未免慳水慳力。我看過小思寫杭州西湖，說那湖水十分清澈，水中的倒影跟岸上的幾可亂真，行人不察，以為那倒影是陸地，一不小心，就噗通掉進湖裏了。小思寫的是散文，我覺得倒比高瑛的「詩」更有詩意。

不過，高瑛偶然也有神來之筆：「屬他最多情，／愛上了誰，／和誰纏綿一生。」寫的是藤，從它「纏」方面下筆，就十分形象性。古民歌也有唱：「生要纏來死要纏，不怕雷公打眼前。雷公要打一齊打，陽間打死陰間纏。」高瑛的雖不及這民歌咬牙切齒，到底也說出了那纏綿的感受。 另外有一首：「過去，走這條路，／感覺很長很長；／現在，走這條路，感覺很短很短。／過去是一個人走，現在是兩個人走。」這更是情深款款了。它沒有像她其他大作，一味美啊，動人啊，或，暴着青筋大喊艾青我好愛你啊，我多想永遠跟你走在一起啊之類；只是平實地訴說走路的感覺：以前覺得長，現在覺得短，因為身邊有你。不用說愛，愛意已在其中矣。寫這樣的詩，才不枉為詩人艾青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