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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895
长恨歌.pdf
http://www.100md.com 2019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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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502KB,393页)。

     长恨歌是作者王安忆写的关于女人对于爱情的追求,作者以非常诙谐却淡然的文笔描写出了生活的琐碎细节,带领读者一起探寻几十年的变化。

    长恨歌内容简介

    一个女人四十年的情与爱,被一枝细腻而绚烂的笔写得哀婉动人,其中交织着上海这所大都市从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沧海桑田的变迁。生活在上海弄堂里的女人沉垒了无数理想、幻灭、躁动和怨望,她们对情与爱的追求,她们的成败,在我们眼前依次展开。王安忆看似平淡却幽默冷峻的笔调,在对细小琐碎的生活细节的津津乐道中,展现时代变迁中的人和城市,被誉为“现代上海史诗”。

    长恨歌作者简介

    王安忆--1954年出生于南京,1955年随母到沪。1970年赴安徽插队落户,1972年考入徐州地区文工团,1978年调回上海,任《儿童时代》小说编辑,1987年进上海作家协会专业创作至今。自1976年发表第一篇散文,至今出版发表有小说《雨,沙沙沙》、《本次列车终点站》、《流逝》、《小鲍庄》、《叔叔的故事》、《69届初中生》、《长恨歌》等短、中、长篇,约有400万字,以及若干散文、文学理论。其中一度获全国短篇小说奖,二度获全国中篇小说奖。翻译为外国语的有英、法、荷、德、日、捷、韩等文字。

    长恨歌目录

    第一部

    1.弄 堂

    2.流 言

    3.闺 阁

    4.鸽 子

    5.王 琦 瑶

    6.片 厂

    7.开 麦 拉

    8.照 片

    9.“沪上淑媛”

    10.上海小姐

    11.三 小 姐

    12.程 先 生

    13.李 主 任

    14.爱丽丝公寓

    15.爱丽丝的告别

    第二部

    1.邬 桥

    2.外 婆

    3.阿 二

    4.阿二的心

    5.上 海

    6.平 安 里

    7.熟 客

    8.牌 友

    9.下 午 茶

    10.围炉夜话

    11.康 明 逊

    12.萨 沙

    13.还有一个程先生

    14.分 娩

    15.“昔人已乘黄鹤去”

    16.“此地空余黄鹤楼”

    第三部

    1.薇 薇

    2.薇薇的时代

    3.薇薇的女朋友

    4.薇薇的男朋友

    5.舞 会

    6.旅 游

    7.圣 诞 节

    8.婚 礼

    9.去 美 国

    10.老 克 腊

    11.长 脚

    12.祸起萧墙

    13.碧落黄泉

    长恨歌截图

    目 录

    出版说明

    第一部

    第一章

    1.弄堂

    2.流言

    3.闺阁

    4.鸽子

    5.王琦瑶

    第二章

    6.片厂

    7.开麦拉

    8.照片

    9.“沪上淑媛”

    10.上海小姐

    11.三小姐

    第三章

    12.程先生

    13.李主任

    第四章

    14.爱丽丝公寓

    15.爱丽丝的告别

    第二部

    第一章

    1.邬桥

    2.外婆

    3.阿二

    4.阿二的心

    5.上海第二章

    6.平安里

    7.熟客

    8.牌友

    9.下午茶

    10.围炉夜话

    第三章

    11.康明逊

    12.萨沙

    13.还有一个程先生

    第四章

    14.分娩

    15.“昔人已乘黄鹤去”

    16.“此处空余黄鹤楼”

    第三部

    第一章

    1.薇薇

    2.薇薇的时代

    3.薇薇的女朋友

    4.薇薇的男朋友

    第二章

    5.舞会

    6.旅游

    7.圣诞节

    8.婚礼

    9.去美国

    第三章

    10.老克腊

    11.长脚

    第四节

    12.祸起萧墙

    13.碧落黄泉出版说明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四日,病中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茅盾致信作协书

    记处:“亲爱的同志们,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二十

    五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以奖励每

    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国社会主义文

    学事业繁荣昌盛!”

    茅盾文学奖遂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自一九八一年起,迄

    今已历八届。获奖作品反映了一九七七年以后不同时段长篇小说创作发

    展的轨迹和取得的成就,是卷帙浩繁的当代长篇小说文库中的翘楚之

    作,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

    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于一九九八年起出版“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先

    后收入本社出版的获奖作品。二〇〇四年,在读者、作者、作者亲属和

    有关出版社的建议、推动与大力支持下,我们编辑出版了“茅盾文学奖

    获奖作品全集”,并一直努力保持全集的完整性,使其成为读者心目

    中“茅奖”获奖作品的权威版本。现在,我们又推出不同装帧的“茅盾文

    学奖获奖作品全集”,以满足广大读者和图书爱好者阅读、收藏的需

    求。

    茅盾文学奖四年一届,获此殊荣的长篇小说层出不穷,“茅盾文学

    奖获奖作品全集”的规模也将不断扩大。感谢获奖作者、作者亲属和有

    关出版社,让我们共同努力,为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和出版做出自己的贡

    献,为广大读者提供更多的优秀作品。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2013年8月第一部第一章1.弄堂

    站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

    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

    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

    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

    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

    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

    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

    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

    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

    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

    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曦

    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

    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

    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

    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

    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画都清晰的。

    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

    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

    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

    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

    黑的,窗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了灰鸽。

    上海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

    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千面,又万众一心

    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上海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

    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邸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

    一堵墙上。一旦开进门去,院子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三步两步便走

    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上海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

    子的,门是镂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

    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

    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

    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鸡犬声不

    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

    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

    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

    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

    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

    样,枝枝杈杈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张大网。它们表面上是

    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

    上海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

    子。站在制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

    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

    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亲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

    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子

    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着书包上学堂读书,和

    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

    走动,贴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按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

    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

    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

    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

    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

    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

    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

    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

    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上海的后

    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

    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

    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隐私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

    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

    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

    黄的,面上的粗粝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

    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

    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

    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

    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蚀骨的感

    动。

    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

    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

    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

    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上海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

    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

    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

    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

    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

    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

    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

    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哝哝的,好像也在说

    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口,便被那暗吃掉

    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的房子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薰衣

    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

    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

    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

    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上海的弄堂真是见不

    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

    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

    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

    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

    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2.流言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薰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

    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

    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

    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

    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

    有一种蔓延的洇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

    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

    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

    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

    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

    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

    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

    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

    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

    纠缠的。上海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

    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

    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

    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

    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

    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

    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

    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上海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上海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上海弄堂的思想,昼里夜

    里都在传播。上海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

    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

    嘁嘁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

    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

    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

    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

    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腌臜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

    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上海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

    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惟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

    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

    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

    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作真的,虚里作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

    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

    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

    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

    的,惟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

    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

    量,它是沉底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

    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

    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

    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魑魅魍

    魉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

    城市里的真心,却惟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上海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

    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

    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

    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着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

    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

    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

    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撩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

    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

    嘤嘤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

    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

    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

    义。它们是自行其是,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

    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

    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却不以反封

    建的面目,而是一味地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

    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

    它们是革命和反革命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它们

    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

    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

    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

    脑也没有的。它只有着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

    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

    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

    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

    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

    的绣花针上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

    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

    生的地方,隐私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上海的弄堂是很藏得住隐

    私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

    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

    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

    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

    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

    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

    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上海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

    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

    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恸,也是悲在肚子里,恸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

    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

    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

    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

    是悉心做人的时刻。上海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

    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

    名下都有一份。3.闺阁

    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

    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

    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

    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

    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

    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

    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

    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

    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大户人家,再有个

    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欲望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

    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是如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

    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

    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

    层纱的,婆婆娑娑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

    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地,好像有留声机的声

    音传来,像是唱的周璇的《四季歌》。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

    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

    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

    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惚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

    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

    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

    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

    里,梦和心事都偃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

    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

    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

    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

    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哀。这是骚动不安闻鸡起舞的早

    晨惟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

    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上海弄堂里的一点冰清

    玉洁。屋顶上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

    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

    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

    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

    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

    转瞬即逝。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

    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

    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浔阳江头

    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

    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

    《西厢记》里的莺莺,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

    没规矩,而是规矩太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糅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

    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

    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

    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

    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

    招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

    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

    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

    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

    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

    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

    声谑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

    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

    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

    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嘀里嘟噜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

    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

    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

    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霾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

    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

    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

    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着,扰你的耳目;睡

    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

    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

    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上海弄堂里

    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上海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

    灯,一架嘀嘀答答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

    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

    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

    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

    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

    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璇的《四季歌》,从春数到

    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挑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

    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

    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

    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

    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钗在匣中,伺机待发的

    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

    好的。闺阁是上海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

    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上海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

    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4.鸽子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

    上天空!它们是惟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

    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

    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

    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

    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

    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

    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

    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制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

    有什么样的制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

    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

    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

    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

    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

    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这是带有演出性质,程式

    化的,虽然灿烂夺目,五色缤纷,可却是俗套。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

    也是千变万化,其实是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

    人,开露天派推的人,笑是应酬的笑,言语是应酬的言语,连俗套都称

    不上,是俗套外面的壳子。弄堂景色才是真景色。它们和街上的景色正

    好相反,看上去是面目划一,这一排房屋和那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

    不清,好像是俗套,其实里面却是花样翻新,一件件,一宗宗,各是各

    的路数,摸不着门槛。隔一堵墙就好比隔万重山,彼此的情节相去十万八千里。有谁能知道呢?弄堂里的无头案总是格外的多,一桩接一桩

    的。那流言其实也是虚张声势,认真起来又不管用了,还是两眼一摸

    黑。弄堂里的事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个公断,真相不明

    的,流言更是搅稀泥。弄堂里的景色,表面清楚,里头乱成了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在那窗格子里的人,都是当事人,最为糊涂的一类,经多经久了,又是最麻木的一类,睁眼瞎一样的。明眼的是那会飞的畜

    生,它们穿云破雾,且无所不到,它们真是自由啊!这自由实在撩人

    心。大街上的景色为它们熟视无睹,它们锐利的眼光很能捕捉特别的非

    同寻常的事情,它们的眼光还能够去伪存真,善于捕捉意义。它们是非

    常感性的。它们不受陈规陋习的束缚,它几乎是这城市里惟一的自然之

    子了。它们在密密匝匝的屋顶上盘旋,就好像在废墟的瓦砾堆上盘旋,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最后的活物似的。它们飞来飞去,其实是带有一

    些绝望的,那收进眼睑的形形色色,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观的色彩。

    应当说,这城市里还有一样会飞的生物,那就是麻雀。可麻雀却是

    媚俗的,飞也飞不高的。它一飞就飞到人家的阳台上或者天井里,啄吃

    着水泥裂缝里的残汤剩菜,有点同流合污的意思。它们是弄堂的常客,常客也是不受尊重的常客,被人赶来赶去,也是自轻自贱。它们是没有

    智慧的,是鸟里的俗流。它们看东西是比人类还要差一等的,因它们没

    有人类的文明帮忙,天赋又不够。它们与鸽子不能同日而语,鸽子是灵

    的动物,麻雀是肉的动物。它们是特别适合在弄堂里飞行的一种鸟,弄

    堂也是它们的家。它们是那种小肚鸡肠,嗡嗡营营,陷在流言中拔不出

    脚的。弄堂里的阴郁气,有它们的一份,它们增添了弄堂里的低级趣

    味。鸽子从来不在弄堂底留连,它们从不会停在阳台、窗畔和天井,去

    谄媚地接近人类。它们总是凌空而起,将这城市的屋顶踩在脚下。它们

    扑啦啦地飞过天空,带着不屑的神情。它们是多么傲慢,可也不是不近

    人情,否则它们怎么会再是路远迢迢,也要泣血而回。它们是人类真正的朋友,不是结党营私的那种,而是了解的,同情的,体恤和爱的。假

    如你看见过在傍晚的时分,那竹梢上的红布条子,在风中挥舞,召唤鸽

    群回来的景象,你便会明白这些。这是很深的默契,也是带有孩子气的

    默契。它们心里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信

    用。鸽群是这城市最情意绵绵的景象,也是上海弄堂的较为明丽的景

    象,在屋顶给鸽子修个巢,晨送暮迎,是这城市的恋情一种,是城市心

    的温柔乡。

    这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与罚,祸与福,都瞒不过它们的眼睛。当

    天空有鸽群惊飞而起,盘旋不去的时候,就是罪罚祸福发生的时候。猝

    然望去,就像是太阳下骤然聚起的雨云,还有太阳里的斑点。在这水泥

    世界的沟壑裥褶里,嵌着多少不忍卒目的情和景。看不见就看不见吧,鸽群却是躲也躲不了的。它们的眼睛,全是被这情景震惊的神色,有泪

    流不出的样子。天空下的那一座水泥城,阡陌交错的弄堂,就像一个大

    深渊,有如蚁的生命在作挣扎。空气里的灰尘,歌舞般地飞着,做了天

    地的主人。还有琐细之声,角角落落地灌满着,也是天地的主人。忽听

    一阵鸽哨,清冽地掠过,裂帛似的,是这沉沉欲睡的天地间的一个清

    醒。这城市的屋顶上,有时还会有一个飞翔的东西,来与鸽群做伴,那

    就是风筝。它们往往被网状的电线扯断了线,或者撞折了翅翼,最后挂

    在屋脊和电线杆上,眼巴巴地望着鸽群。它们是对鸽子这样的鸟类的一

    个模拟,虽连麻雀那样的活物都不算,却寄了人类一颗天真的好高骛远

    的心。它们往往出自孩子的手,也出自浪荡子的手,浪荡子也是孩子,是上了岁数的孩子。孩子和浪荡子牵着它们,拼命地跑啊跑的,要把它

    们放上天空,它们总是中途夭折,最终飞上天空的寥寥无几。当有那么

    一个混入了鸽群,合着鸽哨一起飞翔,却是何等的快乐啊!清明时节,有许多风筝的残骸在屋顶上遭受着风吹雨打,是殉情的场面。它们渐渐

    化为屋顶上的泥土,养育着瘦弱的狗尾巴草。有时也有乘上云霄的挣断线的风筝,在天空里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无影无踪,这是一个逃遁,怀

    着誓死的决心。对人类从一而终的只有鸽子了,它们是要给这城市安慰

    似的,在天空飞翔。这城市像一个干涸的海似的,楼房是礁石林立,还

    是搁浅的船只,多少生灵在受苦啊!它们怎么能弃之而去。鸽子是这无

    神论的城市里神一般的东西,却也是谁都不信的神,它们的神迹只有它

    们知道,人们只知道它们无论多远都能泣血而归。人们只是看见它们就

    有些喜欢。尤其是住在顶楼的人们,鸽子回巢总要经过他们的老虎天

    窗,是与它们最为亲近的时刻。这城市里虽然有着各式庙宇和教堂,可

    庙宇是庙宇,教堂是教堂,人还是那弄堂里的人。人是那波涛连涌的弄

    堂里的小不点儿,随波逐流的,鸽哨是温柔的报警之声,朝朝夕夕在天

    空长鸣。

    现在,太阳从连绵的屋瓦上喷薄而出,金光四溅的。鸽子出巢了,翅膀白亮白亮。高楼就像海上的浮标。很多动静起来了,形成海的低

    啸。还有尘埃也起来了,烟雾腾腾。多么的骚动不安,有多少事端在迅

    速酝酿着成因和结果,已经有激越的情绪在穿行不止了。门窗都推开

    了,真是密密匝匝,有隔宿的陈旧的空气流出来了,交汇在一起,阳光

    变得混浊了,天也有些暗,尘埃的飞舞慢了下来。空气里有一种纠缠不

    清在生长,它抑制了激情,早晨的新鲜沉郁了,心底的冲动平息了,但

    事端在继续积累着成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太阳在空中渡着它日

    常的道路,移动着光和影,一切动静和尘埃都已进入常态,是日复一

    日,年复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云淡,鸽群也没了影。5.王琦瑶

    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

    花书包出来的,就是王琦瑶;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歌》

    的,就是王琦瑶;结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一群

    王琦瑶;到照相馆去拍小照的,则是两个特别要好的王琦瑶。每间偏厢

    房或者亭子间里,几乎都坐着一个王琦瑶。王琦瑶家的前客堂里,大都

    有着一套半套的红木家具。堂屋里的光线有点暗沉沉,太阳在窗台上画

    圈圈,就是进不来。三扇镜的梳妆桌上,粉缸里粉总像是受了潮,有点

    黏湿的,生发膏却已经干了底。樟木箱上的铜锁锃亮的,常开常关的样

    子。收音机是供听评弹、越剧,还有股票行情的,波段都有些难调,丝

    丝拉拉地响。王琦瑶家的老妈子,有时是睡在楼梯下三角间里,只够放

    一张床。老妈子是连东家洗脚水都要倒,东家使唤她好像要把工钱的利

    息用足的。这老妈子一天到晚地忙,却还有工夫出去讲她家的坏话,还

    是和邻家的车夫有什么私情的。王琦瑶的父亲多半是有些惧内,被收伏

    得很服帖,为王琦瑶树立女性尊严的榜样。上海早晨的有轨电车里,坐

    的都是王琦瑶的上班的父亲,下午街上的三轮车里,坐的则是王琦瑶的

    去剪旗袍料的母亲。王琦瑶家的地板下面,夜夜是有老鼠出没的,为了

    灭鼠抱来一只猫,房间里便有了淡淡的猫臊臭的。王琦瑶往往是家中的

    老大,小小年纪就做了母亲的知己,和母亲套裁衣料,陪伴走亲访友,听母亲们喟叹男人的秉性,以她们的父亲作活教材的。

    王琦瑶是典型的待字闺中的女儿,那些洋行里的练习生,眼睛觑来

    觑去的,都是王琦瑶。在伏天晒霉的日子里,王琦瑶望着母亲的垫箱,就要憧憬自己的嫁妆的。照相馆橱窗里婚纱曳地的是出嫁的最后的王琦

    瑶。王琦瑶总是闭花羞月的,着阴丹士林蓝的旗袍,身影袅袅,漆黑的额发掩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王琦瑶是追随潮流的,不落伍也不超前,是

    成群结队的摩登。她们追随潮流是照本宣科,不发表个人见解,也不追

    究所以然,全盘信托的。上海的时装潮,是靠了王琦瑶她们才得以体现

    的。但她们无法给予推动,推动不是她们的任务。她们没有创造发明的

    才能,也没有独立自由的个性,但她们是勤恳老实,忠心耿耿,亦步亦

    趋的。她们无怨无艾地把时代精神被挂在身上,可说是这城市的宣言一

    样的。这城市只要有明星诞生,无论哪一个门类的,她们都是崇拜追逐

    者;报纸副刊的言情小说,她们也是倾心相随的读者。她们中间出类拔

    萃的,会给明星和作者写信,一般只期望得个签名而已。在这时尚的社

    会里,她们便是社会基础。王琦瑶还无一不是感伤主义的,也是潮流化

    的感伤主义,手法都是学着来的。落叶在书本里藏着,死蝴蝶是收在胭

    脂盒,她们自己把自己引下泪来,那眼泪也是顺大流的。那感伤主义是

    先做后来,手到心才到,不能说它全是假,只是先后的顺序是倒错的,是做出来的真东西。这地方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摹本,都有领路的人。王

    琦瑶的眼睑总是有些发暗,像罩着阴影,是感伤主义的阴影。她们有些

    可怜见的,越发的楚楚动人。她们吃饭只吃猫似的一口,走的也是猫

    步。她们白得透明似的,看得见淡蓝经脉。她们夏天一律的疰夏,冬天

    一律的睡不暖被窝,她们需要吃些滋阴补气的草药,药香弥漫。这都是

    风流才子们在报端和文明戏里制造的时尚,最合王琦瑶的心境,要说,这时尚也是有些知寒知暖的。

    王琦瑶和王琦瑶是有小姊妹情谊的,这情谊有时可伴随她们一生。

    无论何时,她们到了一起,闺阁生活便扑面而来。她们彼此都是闺阁岁

    月的一个标记,纪念碑似的东西;还是一个见证,能挽留时光似的。她

    们这一生有许多东西都是更替取代的,惟有小姊妹情谊,可说是从一而

    终。小姊妹情谊说来也怪,它其实并不是患难与共的一种,也不是相濡

    以沫的一种,它无恩也无怨的,没那么多的纠缠。它又是无家无业,没什么羁绊和保障。要说是知心,女儿家又有多少私心呢?她们更多只是

    个做伴,做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做伴,不过是上学下学的路上。她们梳

    一样的发式,穿一样的鞋袜,像恋人那样手挽着手。街上倘若看见这样

    一对少女,切莫以为是一胎双胞的姐妹,那就是小姊妹情谊,王琦瑶式

    的。她们相偎相依,看上去不免是有些小题大作的,然而她们的表情却

    是那样认真,由不得叫你也认真的。她们的做伴,其实是寂寞加寂寞,无奈加无奈,彼此谁也帮不上谁的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变得

    很纯粹了。每个王琦瑶都有另一个王琦瑶来做伴,有时是同学,有时是

    邻居,还有时是在表姐妹中间产生一个。这也是她们平淡的闺阁生活中

    的一个社交,她们的社交实在太少,因此她们就难免全力以赴,结果将

    社交变成了情谊。王琦瑶们倒都是情谊中人,追求时尚的表面之下有着

    一些肝胆相照。小姊妹情谊是真心对真心,虽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

    一个王琦瑶出嫁,另一个王琦瑶便来做伴娘,带着点凭吊的意思,还是

    送行的意思。那伴娘是甘心衬托的神情,衣服的颜色是暗一色的,款式

    是老一成的,脸上的脂粉也是淡一层的,什么都是偃旗息鼓的,带了一

    点自我牺牲的悲壮,这就是小姊妹情谊。

    上海的弄堂里,每个门洞里,都有王琦瑶在读书,在绣花,在同小

    姊妹窃窃私语,在和父母怄气掉泪。上海的弄堂总有着一股小女儿情

    态,这情态的名字就叫王琦瑶。这情态是有一些优美的,它不那么高不

    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可亲可爱的。它比较谦虚,比较温暖,虽有些造

    作,也是努力讨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它是不够大方和高尚,但本也

    不打算谱写史诗,小情小调更可人心意,是过日子的情态。它是可以你

    来我往,但也不可随便轻薄的。它有点缺少见识,却是通情达理的。它

    有点小心眼儿,小心眼儿要比大道理有趣的。它还有点耍手腕,也是有

    趣的,是人间常态上稍加点装饰。它难免有些村俗,却已经过文明的淘

    洗。它的浮华且是有实用作底的。弄堂墙上的绰绰月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夹竹桃的粉红落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纱窗帘后头的婆娑

    灯光,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那时不时窜出一声的苏州腔的柔糯的沪

    语,念的也是王琦瑶的名字。叫卖桂花粥的梆子敲起来了,好像是给王

    琦瑶的夜晚数更;三层阁里吃包饭的文艺青年,在写献给王琦瑶的新

    诗;露水打湿了梧桐树,是王琦瑶的泪痕;出去私会的娘姨悄悄溜进了

    后门,王琦瑶的梦却已不知做到了什么地方。上海弄堂因有了王琦瑶的

    缘故,才有了情味,这情味有点像是从日常生计的间隙中迸出的,墙缝

    里的开黄花的草似的,是稍不留意遗漏下来的,无心插柳的意思。这情

    味却好像会洇染和化解,像那种苔藓类的植物,沿了墙壁蔓延滋长,风

    餐露饮,也是个满眼绿,又是星火燎原的意思。其间那一股挣扎与不

    屈,则有着无法消除的痛楚。上海弄堂因为了这情味,便有了痛楚,这

    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瑶。上海弄堂里,偶尔会有一面墙上,积满了郁

    郁葱葱的爬山虎,爬山虎是那些垂垂老矣的情味,是情味中的长寿者。

    它们的长寿也是长痛不息,上面写满的是时间的字样,日积月累的光阴

    的残骸,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这是长痛不息的王琦瑶。第二章6.片厂

    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厂这一天开始的。前一天,吴佩珍就说

    好,这天要带王琦瑶去片厂玩。吴佩珍是那类粗心的女孩子。她本应当

    为自己的丑自卑的,但因为家境不错,有人疼爱,养成了豁朗单纯的个

    性,使这自卑变成了谦虚,这谦虚里是很有一些实事求是的精神的。由

    这谦虚出发,她就总无意地放大别人的优点,很忠实地崇拜,随时准备

    奉献她的热诚。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

    心,相反,她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因为她的丑。这同情使王琦瑶变得

    慷慨了,自然这慷慨是只对吴佩珍一个人的。吴佩珍的粗心其实只是不

    在乎,王琦瑶的宽待她是心领的,于是加倍地要待她好,报恩似的。一

    来二去的,两人便成了最贴心的朋友。王琦瑶和吴佩珍做朋友,有点将

    做人的重头推给吴佩珍的意思。她的好看突出了吴佩珍的丑,她的精细

    突出了吴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吴佩珍的受恩,使吴佩珍负了

    债。好在吴佩珍是压得起的,她的人生任务不如王琦瑶来得重,有一点

    吃老本,也有一点不计较,本是一身轻,也是为王琦瑶分担的意思。这

    么一分担,两头便达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吴佩珍有个表哥是在片厂做照明工,有时来玩,就穿着钉了铜扣的

    黄咔叽制服,有些炫耀的样子。吴佩珍本来对他是不在意的,拉拢他全

    是为了王琦瑶。片厂这样的地方是女学生们心向往之的地方,它生产罗

    曼蒂克,一种是银幕上的,人所周知的电影;一种是银幕下的,流言蜚

    语似的明星轶事。前者是个假,却像真的;后者是个真,倒像是假的。

    片厂里的人生啊,一世当作两世做的。像吴佩珍这样吃得下睡得着的女

    孩子,是不大有梦想的,她又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从小做的是男孩的

    游戏,对女孩子的窍门反倒不在行了。但和王琦瑶做朋友以后,她的心却变细了。她是将片厂当作一件礼物一样献给王琦瑶的。她很有心机

    的,将一切都安排妥了,日子也定下了,才去告诉王琦瑶。不料王琦瑶

    却还有些勉强,说她这一天正好有事,只能向她表哥抱歉了。吴佩珍于

    是就一个劲儿地向王琦瑶介绍片厂的有趣,将表哥平日里吹嘘的那些事

    迹都搬过来,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事情一时上有些弄反了,去片厂倒是

    为了照顾吴佩珍似的。等王琦瑶最终拗不过她,答应换个日子再去的时

    候,吴佩珍便像又受了一次恩,欢天喜地去找表哥改日子。其实这一天

    王琦瑶并非有事,也并非对片厂没兴趣,这只是她做人的方式,越是有

    吸引力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态度,是自我保护的意思,还是欲擒故纵

    的意思?反正不会是没道理。吴佩珍要学会这些,还早着呢。去找表哥

    的路上,她满心里都是对王琦瑶的感激,觉得她是太给自己面子了。

    这表哥是她舅舅家的孩子。舅舅是个败家子,把杭州城里一爿茧行

    吃空卖空,就离家出走,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母亲平素最怕这门亲

    戚,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要粮,也给过几句难听话,还给过几次钉子碰,后来就渐渐不来了,断了关系。忽有一日,那表哥再上门时,便是穿着

    这身钉了铜扣的黄咔叽制服,还带了两盒素点心,好像发了个宣言似

    的。自此,他每过一两月会来一次,说些片厂里的趣事,可大家都淡淡

    的,只有吴佩珍上了心。她按了地址去到肇嘉浜找表哥,一片草棚子

    里,左一个岔,右一个岔,布下了迷魂阵。一看她就是个外来的,都把

    目光投过去,待她要问路时,目光又都缩了回去。等她终于找到表哥的

    门,表哥又不在,同他合住的也是一个青年,戴着眼镜,穿的却是做工

    的粗布衣服,让她进屋等。她有点窘,只站在门口,自然又招来好奇的

    目光。天将黑的时候,才见表哥七绕八拐地走来,手里提着一个油浸浸

    的纸包,想是猪头肉之类的。她回到家里,已经开晚饭了,她还得编个

    谎搪塞她父母,也是煞费了苦心。可她无怨无艾,洗脚时看见脚底走出

    的泡,也觉得很值得。这晚上,吴佩珍竟也做了个关于片厂的梦,梦见水银灯下有个盛装的女人,回眸一笑,竟是王琦瑶,不由感动得醒了。

    她对王琦瑶的感情,有点像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那种没有欲念的爱

    情,为她做什么都肯的。她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睁着眼,心想:片厂是个

    什么地方呢?

    到了那一天,去往片厂的时候,吴佩珍的兴奋要远超过王琦瑶,几

    乎按捺不住的。有同学问她们去哪里,吴佩珍一边说不去哪里,一边在

    王琦瑶的胳膊上拧一下,再就是拖着王琦瑶快走,好像那同学要追上

    来,分享她们的快乐似的。她一路聒噪,引得许多路人回头侧目,王琦

    瑶告诫几次没告诫住,最后只得停住脚步,说不去了,片厂没到,洋相

    倒先出够了。吴佩珍这才收敛了一些。两人上车,换车,然后就到了片

    厂。表哥站在门口正等她们,给她们一人一个牌挂在胸前,表示是厂里

    的人,便可以随处乱走了。她们挂好牌,跟了表哥往里走。先是在空地

    上走,四处都扔了木板旧布,还有碎砖破瓦,像一个垃圾场,也像一个

    工地。迎面来的人,都匆匆的,埋着头走路。表哥的步子也迈得很快,有要紧事去做似的。她们两人被甩在后头,互相拉着手,努力地加快步

    子。下午三四点的太阳有点人意阑珊的,风贴着地吹,吹起她们的裙

    摆。两人心里都有些暗淡,吴佩珍也沉默下来。三人这样走了一阵,几

    百步的路感觉倒有十万八千里的样子,那两个跟着的已经没有耐心。表

    哥放慢了脚步与她们拉扯片厂里的琐事,却有点不着边际的。这些琐事

    在外面听起来是真事,到了里面反倒像是传闻,不大靠得住了,两人心

    里又有些恍惚。然后就走进了一座仓库似的大屋,一眼望过去,都是穿

    了制服的做工的人走来走去,爬上爬下,大声吆喝着。类似明星的,竟

    一个也见不着。她们跟着表哥一阵乱走,一会儿小心头上,一会儿小心

    脚底,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头上脚下都是绳索之类的东西,灯光一片明

    一片暗的。她们好像忘记了目的,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一心一意

    地走路。又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表哥站住了脚,让她们就在这边看,他要去工作了。

    她们站的这块地方,是有些熙攘的,人们都忙碌着,从她们的身前

    身后走过。好几次她们觉得挡了别人的路,忙着让开,不料却撞到另一

    人的身上。而明星样的人还是一个不见。她们惴惴的,心想是来错了,吴佩珍更是愧疚有加,不敢看王琦瑶的脸色。这时,灯光亮了,好像有

    十几个太阳相交地升起,光芒刺眼。她们这才看见面前是半间房间的摆

    设。那三面墙的房间看起来是布景,可里头的东西样样都是熟透的。床

    上的被子是七成新的,烟灰缸里留有半截烟头的,床头柜上的手绢是用

    过的,揉成了一团,就像是正过着日子,却被拆去了一堵墙,揪出来示

    众一般。看了心里有点欢喜,还有点起腻。因她们站得远,听不见那里

    在说什么,只见有一个穿睡袍的女人躺在床上,躺了几种姿势,一回是

    侧身,一回是仰天,还有一回只躺了半个身子,另半个身子垂到地上

    的。她的半透明的睡袍裹着身子,床已经皱了,也是有点起腻的。灯光

    暗了几次,又亮了几次。最后终于躺定了,再不动了,灯光再次暗下

    来。再一次亮起的,似与前几次都不同了。前几次的亮是那种敞亮,大

    放光明,无遮无挡的。这一次,却是一种专门的亮,那种夜半时分外面

    漆黑里面却光明的亮。那房间的景好像退远了一些,却更生动了一些,有点熟进心里去的意思。王琦瑶注意到那盏布景里的电灯,发出着真实

    的光芒,莲花状的灯罩,在三面墙上投下波纹的阴影。这就像是旧景重

    视,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景。王琦瑶再把目光移到灯下的女人,她

    陡地明白这女人扮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奇怪的

    是,这情形并非阴森可怖,反而是起腻的熟。王琦瑶看不清这女人的长

    相,只看见她乱蓬蓬的一头鬈发,全堆在床脚头,因她是倒过来脚顶床

    头,头抵床脚地躺着,拖鞋是东一只,西一只。片厂里闹哄哄的,货码

    头似的,“开麦拉”“OK”的叫声此起彼伏,惟有那女人是个不动弹,千

    年万载不醒的样子。吴佩珍先有些不耐烦,又因为有点胆大,就拉王琦瑶去别处看。

    下一处地方是拍打耳光的,在一个也是三面墙的饭店,全是西装革

    履的,却冲进一个穷汉,进来就对那做东的打耳光。做派都有点滑稽

    的,耳光是打在自己手上,再贴到对方的脸上,却天衣无缝的样子。吴

    佩珍喜欢看这个,往复了多少遍都看不厌,直说有趣。王琦瑶却有些不

    耐烦,说还是方才那场景有看头,是个正经的片子,不像这,全是插科

    打诨,猴把戏一样的。两人又回到方才那棚里,不料人都散了,那床也

    挪开了,剩几个人在地上收拾东西。她们疑心走错了地方,要重新去

    找,却听表哥叫她们,原来,收拾东西的人里头就有表哥。他让她们等

    一会儿,再带她们去别处逛,今日有一个棚在做特技呢!她们只得站在

    一旁干等。有人问表哥她们是谁,表哥说了,又问她们在哪个学校读

    书,表哥说不上来,吴佩珍自己说了,那人就朝她们笑,一口白牙齿在

    暗中亮了一下。过后,表哥告诉她俩,这人是导演,在外国留过学的,还会编剧,今天拍的这戏,就是他自编自导的。说罢,就带上她们去看

    拍特技,又是烟又是火,还有鬼的。也都是底下的工人在折腾,留给演

    员去做的事,只一眨眼。吴佩珍又要表哥带她们去看明星,表哥却面露

    难色,说今天哪个棚都没拍明星的戏,说这明星的戏不是哪天都有的,也不是想排哪天就排哪天的,要随着明星的意思。吴佩珍便揭底似的

    说:你不是讲每天都可看见谁谁谁的?王琦瑶见表哥脸上下不来,就圆

    场道:下回再来吧,天也黑了,家里人要等了!表哥这就带了她们往外

    走,路上又遇见那导演一回,竟还记得她们,叫她们某某中学的女学

    生,很幽默的,两人都红了脸。

    回去的电车上,两人就有些懒得说话,听那电车的当当声。电车上

    有些空,下班的人都到了家,过夜生活的人又还没有出门。那片场的经

    验有些出人意外,说不上是扫兴还是尽兴,总之都是疲乏了。吴佩珍本来对片厂没有多少准备,她的向往是因王琦瑶而生的向往,她自然是希

    望片厂越精彩越好,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精彩,心中却是没数的,所以她

    是要看王琦瑶的态度再决定她的意见。片厂给王琦瑶的感想却有些复

    杂。它是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神奇,可正因为它的平常,便给她一个唾

    手可得的印象。唾手可得的是什么?她还不知道。原先的期待是有些落

    空,但那期待里的紧张却释然了。从片厂回来几天,她都没什么表示,这使吴佩珍沮丧,以为王琦瑶其实是不喜欢片厂这地方,去片厂全是她

    多此一举。有一日,她用作忏悔一样的口气对王琦瑶说,表哥又请她们

    去片厂玩,她拒绝了。王琦瑶却转过睑,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道理,人家是一片诚心。吴佩珍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她,王琦瑶被她看

    得不自在,就转回头说:我的意思是不该不给人家面子,这是你们家的

    亲戚呀!这一回,连吴佩珍都看出王琦瑶想去又不说的意思了,她非但

    不觉得她作假,还有一种怜爱心中生起,心想她看上去是大人,其实还

    是个孩子呀!这时候,吴佩珍对王琦瑶的心情又有点像母亲,包容一切

    的。

    从此,片厂就变成她们常去的地方。拍电影的窍门懂得了不少,知

    道那拍摄完全不是按着情节的顺序来的,而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分别拍

    了,最后才连成的。拍摄的现场又是要多破烂有多破烂,可是从开麦拉

    里摄取的画面总是整洁美妙。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她们也真见着了一二

    回,到了镜头面前,也是道具一般无所作为的。那电影的脚本则是随意

    地改变,一转眼死人变活人的。她们钻进电影的幕后,摸着了奥秘的机

    关,内心都有一些变化。片厂的经验确是不寻常的经验,它带有一些人

    生的含义。尤其在她们那个年龄,有些虚实不分,真伪不辨;又尤其是

    在那样的时代,电影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7.开麦拉

    王琦瑶知道了,拍电影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瞬,是“开麦拉”的这一

    瞬,之前全是准备和铺垫。之后呢?则是永远的结束。她看出这一

    声“开麦拉”的不同寻常的意义,几乎是接近顶点的。那导演有时让她们

    看镜头,镜头总是美妙,将杂乱和邋遢都滤去了。还使暗淡生辉。镜头

    里的世界是另一个,经过修改和制作,还有精华的意思。那导演已成为

    熟人,她们见他不再脸红。有几回,表哥不在片厂,她们便直接找他。

    他自作主张的,喊她们一个叫“珍珍”,一个叫“瑶瑶”,好像她们成了他

    戏里的角色似的。他背地里和片厂的人说,珍珍是个丫头相,不过是荣

    国府贾母身边的粗使丫头,傻大姐那样的;瑶瑶是小姐样,却是员外家

    的小姐,祝英台之流的。他把吴佩珍当小孩子看,喜欢逗她,开些玩

    笑;对王琦瑶则说有机会要让她上一回镜头,因她的眉眼有些像阮玲

    玉,趁着人们对阮玲玉的怀念,说不定能捧出一颗明星。也是带点玩笑

    的意思,却含蓄得多。王琦瑶当然也不会认真,只是有点喜欢自己和阮

    玲玉的相像。可是有一日,导演竟真的打电话到家里,让她去试一试镜

    头。王琦瑶心怦怦跳着,手心有点发凉,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机会,她

    想,机会难道就是这般容易得的吗?她不相信,又不敢不信,心里有些

    挣扎。她本是想不告诉吴佩珍,一个人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就算没

    结果,也只她自己知道,好比没发生过的一样。可临到那一天,她还是

    告诉了吴佩珍,要她陪自己一起去,为了壮胆子。晚上她没睡好,眼睛

    下有一片青晕,下巴也尖了一些。吴佩珍自然是雀跃,浮想联翩,转眼

    间,已经在策划为王琦瑶开记者招待会了。王琦瑶听她聒噪,便又后悔

    告诉了她。这一天的课,两人都没上好,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终于放

    学,两人便蜇出校门,上了电车。这时间的电车,多是些家庭主妇般的

    女人,小手里拎着布袋,身上的旗袍是有皱痕的,腿后的丝袜也没对准缝,偏了那么一点,头发或是蓬乱,或是理发店刚出来戴了一顶盔似

    的,脸上表情也是木着的,万事俱不关心的样子。电车在轨道里哐哐当

    当地走,也是漠然的表情。她们俩却是这漠然里的一个活跃,虽然也是

    不做声,却是有着几百年的大事在酝酿的。下午三点钟的马路,是有疲

    惫感的,心里都在准备着结束和换班了。太阳是在马路西面的楼房上,黄熟的颜色。她们俩倒好像是去开始这一天的,心里有着许多等待。

    导演先将她俩领进化妆室,让一个化妆师来给王琦瑶化妆。王琦瑶

    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形象,觉得自己的脸是那么小,五官是那么简单,不会有奇迹发生的样子,不由颓丧起来。她由化妆师摆弄,听天由命的

    表情,有一段时间,她闭起眼睛不去看镜子。她感到十分的难堪,恨不

    得这一切早点结束;她还有些神经过敏,认为那化妆师也是恨不得早点

    结束,手的动作难免急躁和粗暴的。她睁开眼睛再看镜子,镜子里的自

    己是个尴尬的自己,眼睛鼻子都是不得已的样子。化妆室的光是充足的

    平均分配的光,没有抑扬顿挫,看上去都有些平铺直叙的。王琦瑶对自

    己没有信心了,反倒是豁出去地,睁大眼睛看那化妆师的手法,看看自

    己一点一点变得不是自己,成了个陌生人。这时,她倒平静下来,心情

    也松弛了,等那化妆师结束工作走开时,她甚至还生出几分幽默感同吴

    佩珍开玩笑。吴佩珍说她简直像是嫦娥下凡,她就说嫦娥也是月饼盒上

    的嫦娥,于是两人都笑。一笑,表情舒展了,脂粉的颜色里有了活气,便生动起来。再看那镜子里的美人,也不那么生分和隔膜了。不一会

    儿,导演就派人来招呼她去,吴佩珍自然尾随着。棚里灯架都支好了,那吴佩珍的表哥在一个高处朝着她笑,导演却变得很严肃,六亲不认似

    的,指定她坐在一个床上,是那种宁式眠床,有着高大的帐篷,架上雕

    着花,嵌着镜子,是乡下人的华丽。导演告诉她,她现在是一个旧式婚

    礼中的新娘,披着红盖头,然后有新郎倌来揭盖头,一点一点露出了脸

    庞。导演规定她是娇羞的,妩媚的,有憧憬又有担忧的,一古脑儿交给她这些形容词,全要做在一张脸上。王琦瑶虽是点头,心却茫然,还恍

    恍的,不知从何着手。可此时她只是一个豁出去,反倒是很镇定,竟能

    注意到周围,听见有邻近棚里传出来的“开麦拉”的叫声。

    接着,一块红盖头蒙上来了,眼前陡地暗了。这时,王琦瑶的心才

    擂鼓似的跳起来。她领悟这一时刻的来临,心生畏惧,膝盖微微地打

    颤。灯光开明,眼前的暗变成了溶溶的红色,虽是有光,却是不明就里

    的光。王琦瑶发热似的,寒颤沿了膝盖升上去,牙齿都磕碰起来。片厂

    里的神奇在光里聚集和等候着。有人走过来,整理她的衣服,又走开

    了,带来一阵风,红盖头动了一下,抚着她的脸,是这一下午的紧张里

    的一个温柔。她听见四周围一连串的“OK”声,是递进的节奏,有几分

    激越的,齐心奔向一个目标的,最终是一声“开麦啦”。王琦瑶的呼吸屏

    住了,透不过气来,她听见开麦拉走片的机械声,这声音盖住了一切,她完全忘记了她该做什么了。当一只手揭去红盖头的时候,她陡然一

    惊,往后缩了一下,导演便嚷了一声停。灯光暗下,红盖头罩上,再从

    头来起。

    再一遍来起就有些人事皆非了。很多情景远去了,不复再现,本来

    也是幻觉一样的东西。王琦瑶清醒过来,寒颤止住了,心跳回复正常。

    红盖头里的暗适应了,能辨出活动的人影。灯光亮起,是例行公事的,一连串“OK”也是例行公事,那一声“开麦拉”虽是例行公事,也是权威

    性的,有一点不变的震撼。她开始依着导演的交代在脸上作准备,却不

    知该如何娇羞,如何妩媚,如何有憧憬又有担忧。喜怒哀乐本来也没个

    符号,连个照搬都没地方去搬的。红盖头揭起时,她脸上只是木着,连

    她天生就有的那妩媚也木住了。导演在镜头里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失误,王琦瑶的美不是那种文艺性的美,她的美是有些家常的,是在客堂间里

    供自己人欣赏的,是过日子的情调。她不是兴风作浪的美,是拘泥不开的美。她的美里缺少点诗意,却是忠诚老实的。她的美不是戏剧性的,而是生活化,是走在马路上有人注目,照相馆橱窗里的美。从开麦拉里

    看起来,便过于平淡了。导演不觉失望,他的失望还有一点为王琦瑶的

    意思,他想,她的美是要被埋没了。后来,为了补偿,他请一个摄影的

    朋友,为王琦瑶拍了一些生活照,这些生活照果真情形大异,其中一张

    还用在了《上海生活》的封二,以“沪上淑媛”为题名。

    试镜头的经历就这样结束了,这是片厂里的小事一桩。王琦瑶从此

    不再去片厂了,她是想把这事淡忘,最好是没发生过。可是罩着红盖

    头,灯光齐明的情景却长在了心里,眼一闭就会出现的。那情景有一种

    莫测的悸动,是王琦瑶平静生活中的一个戏剧性的片刻。这一片刻的转

    瞬即逝,在王琦瑶心里留下一笔感伤的色彩。有时放学走在回家的路

    上,会有一点不期然的东西唤起去试镜头的那个下午的记忆。王琦瑶这

    年是十六岁,这事情使她有了沧桑感,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止十六岁这个

    岁数了。她还有点躲避吴佩珍,像有什么底细被她窥伺了去似的。放学

    吴佩珍约她去哪里,十有九次她找理由拒绝。吴佩珍有几次上她家找她

    玩,她也让娘姨说不在家推了。吴佩珍感觉到王琦瑶的回避,不由黯然

    神伤。但她却并不丧失信心,她觉得无论过多少日子,王琦瑶终究会回

    到她的身边。她的友情化成虔诚的等待,她甚至没有去交新的女朋友,因不愿让别人侵占王琦瑶的位置。她还隐约体会到王琦瑶回避的原委,似乎是与那次失败的试镜头有关,她也不再去片厂了,甚至与表哥断了

    来往。这次试镜头变成她们两人的伤心事,都怀有一些失败感的。后

    来,她们逐渐变得连话也不大讲了,碰面都有些尴尬地匆匆避开。当她

    们坐在课堂的两头,虽不对视,可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有一种类

    似同情的气氛在她们之间滋生出来。去片厂的事情是以一声“开麦拉”告

    终的,这有一种电影里称作“定格”的效果,是一去不返,也是记忆永

    存。如今,课余的生活又回复到老样子,而老样子里面又是有一点新的被剥夺,心都是有点受伤的,伤在哪里,且不明白的。本来见风就是雨

    的女子学校,对这回王琦瑶试镜头的事,竟无一点声气,瞒得紧紧的。

    两人虽然没互相叮嘱,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提。其实在一般女学生看

    来,能为导演看上去试一回,已是足够的光荣,成功则是奢望中的奢

    望。这也是王琦瑶她们原先的想法,可一旦走到了那一步,情形便不是

    旧时旧地,人也不是旧人,是付出过代价的,有些损失的。若非是吴佩

    珍这样将心比心的旁观者,是体尝不到这番心境的。8.照片

    导演为拍照片的事打电话给王琦瑶,是在一个月之后了。听到导演

    的电话,王琦瑶的口气不自主就变得生硬起来,还有点讽刺地,问他有

    何贵干。导演说有一朋友叫程先生的,是个摄影师,想替她拍些照片。

    王琦瑶说,她是并不上相的,还是请程先生找别人吧!导演笑道:瑶瑶

    生气了!王琦瑶就不好意思再推了。过了一天,那程先生自己来电话约

    好时间和地方,到时候,王琦瑶遵程先生吩咐,带上自己的几件旗袍和

    裙装,按着他给的地址去了。程先生住在外滩的一幢大楼,顶上的一

    层,房间是重新隔过的,装修成一个照相间,拉着布幔,有一些布景,欧洲的城堡,亭台楼阁什么的。里边另有暗房和化妆室。程先生是个二

    十六岁的青年,戴着金丝边近视眼镜,白衬衫束在吊带西装裤里,很精

    干的样子。他让王琦瑶进化妆间修饰一下,自己在外面布灯。王琦瑶从

    化妆间的窗户看见了外滩,白带子似的一条。星期天的上午,太阳格外

    的好。海关大钟当当地敲着,声音在空气里散开,听起来是旷远的意

    境。江边的人是如豆的大小,亮晶晶地移动。王琦瑶的眼睛从窗外移回

    来,忽有些茫然的,不知自己来这里是为什么。她无意地抑制了自己的

    希望,不让这希望漫生漫长。她已是受过打击的,心里难免有点灰。她

    其实无意地也欣赏着自己的希望成灰,顾影自怜的。到程先生这里来,她对自己说是照顾导演的面子,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她自己是无所谓。

    她很无所谓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涂了点唇膏,也懒得换衣服,就这么

    走出了化妆间。

    程先生已经布置好了,背景是一幅橙色的布幔,布幔前是一个花

    几,几上是白色的马蹄莲。他请王琦瑶站到几旁去,退几步又进几步地

    端详着。王琦瑶也是以无所谓的表情接受这样端详,并无窘色,曾经沧海的样子,不过也是天真的“曾经沧海”,暗底里使劲,有些夸张的。程

    先生的眼光和导演是不同的,导演要的是性格,程先生只要美。性格是

    要去塑造什么,美却没有这任务。在程先生眼里,王琦瑶几乎无可挑

    剔,是个标准美人,每个角度都有每个角度的美。她又不是拍惯照片的

    那样,有着无可矫正的坏毛病。是一张白纸,想画什么图画就画什么图

    画。她却也不是不大方,并不扭捏的。她的大方是有试镜头的经历作底

    的,也是有过锻炼。因是失败的锻炼,她的大方里便有了一点谦逊和腼

    腆,是楚楚动人的。程先生心里很满意导演朋友的推荐。他这个照相间

    里记不清来过多少美人了,都是程式化的,已经完成的照片似的,他只

    是在复制而已。这时,他内心竟有一些儿激动,这情绪似乎传达给了王

    琦瑶,当灯光亮起时,她竟也生出一点无名的希望。这希望是退一步希

    望,还是崛起的。程先生的照相间自然是比不上片厂,有些小儿科的,气氛是冷清的气氛,可它却也是认真的,诚实的,从小处做起,奋发

    的,使人愿意合作的。王琦瑶不由得收起那无所谓,流露出一些兴趣和

    热情。

    像王琦瑶这样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的女孩,无论有多么老实,都免不

    了是作态的。在这样的年龄,这作态又往往不高明,或是过火,或是错

    位,结果反而逊色。王琦瑶却是个不犯错误的例外。她比较聪敏,天生

    有几分清醒,片厂的经历又增添了见识,这就使她比较含蓄和沉着。要

    说作态,她也有,是不作态的作态,以抑代扬,特别适合照片的表现。

    程先生欲罢不能地,拍了又拍,王琦瑶也有如鱼得水之感。她有些热,眼睛亮亮的,面色姣好。她所携带的各款衣服都挨次轮过,程先生的布

    景也挨次轮过,她一会地变成外国的女郎,一会儿是中国的小姐。等最

    后拍完,她回到化妆间换衣服时,天已正午。黄浦江闪闪发光,江面有

    一点一点金银斑,是飞翔的水鸟。汽车驶过江边,驶进背阴的幽暗的直

    街,大楼底下的直街像峡谷之间的沟渠。她从容仔细地重新穿上来时的衣服,将其余的一件件叠好,收起。她心情很明净,拍过的照片她不再

    去想,当它是桩没结果的事情。她拿好东西离开化妆间时,心想,这扇

    面朝外滩的窗倒是有意思的。这扇窗正好在楼的角上,也就是在沿江马

    路和狭窄的直马路的直角上,又是高处,可眼观六路的。她走出化妆间

    与程先生道了再见,出门到了走廊,然后按下电梯的钮。电梯悄无声息

    地上来,她走进去,回过身时,看见程先生站在门边,正目送她。

    后来被《上海生活》选为封二的照片是她穿家常花布旗袍的一张。

    她坐在一具石桌边的石凳上,脸微侧,好像在与照片外的人作交谈,人

    家说她听的姿态。背后是一具圆窗,有花叶枝蔓的影,一看便是纸板画

    的景。虽是做的室外的景,光却是室内的人造的光。她那姿态也是摆出

    来的,就算是交谈也是供展览的交谈。这张照片其实是最寻常的照片,每个照相馆橱窗里都会有一张,是有些俗气的,漂亮也不是绝顶的漂

    亮。可这一张却有一点钻进入心里去的东西。照片里的王琦瑶只能用一

    个字形容,那就是乖。那乖似乎是可着人的心剪裁的,可着男人的心,也可着女人的心。她的五官是乖的,她的体态是乖的,她布旗袍上的花

    样也是最乖的那种,细细的,一小朵一小朵,要和你做朋友的。景是

    假,光是假,姿势是假,照片本身说到底就是一个大假,可正因为这

    假,其中的人倒变成个真人了。这人不是合伙一起假戏真做地欺人,而

    是假戏假做,老老实实,把底兜出来,坦言相告。照片上的王琦瑶,不

    是美,而是好看。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

    好看却是温和、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她看起来真叫舒服。她看起

    来还真叫亲切,能叫得出名字似的。那些明星、模特儿确实光彩照人,可却是两不相干,你是你,她是她的。王琦瑶则入人肺腑。那照片的光

    也是仔细贴切,王琦瑶像是活的,眸子里映着人影,衣服褶子都在动似

    的。这照片是收在家庭照相簿里,而不是装上玻璃框挂在墙上作偶像用

    的。这照片倘若要去做广告,那也是做的味之素、洗衣粉一类的,而不是夜巴黎香水、浪琴坤表。这照片是实惠的情调,没有一点奢华,有一

    点艳丽,也是俗丽,有一点甜蜜,也是桂花粥的甜蜜。它不是醒人耳

    目,过目不忘的,它是看过了就不去想,再看见还会再喜欢的,看不厌

    却不是丢不下的。总之,它是适度,从容,有益无害的。《上海生活》

    选它作封里,是独具慧眼。这照片与“上海生活”这刊名是那么合适,天

    生一对似的,又像是“上海生活”的注脚。这可说是“上海生活”的芯子,穿衣吃饭,细水长流的,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王琦瑶却不知道为什么刊登出来的是这张,许多精心设计、全神贯

    注的照片反而没有中选。她甚至有点模糊,记不清这一张是怎么拍下

    的,总之是不经意的一张。照片上的自己不是她喜欢的自己,有点乡

    气,还有点小家子气,和她想象中的自己大不相似的,令她失望,还有

    些受打击。虽然是高兴事,可情绪却低落了。她想,她难道是这样经不

    起检验吗?她想,一次试镜头是那样,一次拍照又是这样,都是不顺心

    遂意似的。那本《上海生活》被她压在枕头底下,也不想多看。她心里

    有说不出的沮丧,好像露了个丑。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

    子,除了灰心,还惶惑不安。再坐到镜子面前,就好比换了个立场,是

    重新审度的。她想这照片简直是剥皮,要把人打散了重新来过。这“开

    麦拉”究竟是什么东西,里面另有一世人生吗?王琦瑶又是一番惆怅生

    起。《上海生活》刊登照片并没有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有一点也是杂拌

    的,百感交集,还不够折磨人的。

    这一回是瞒也瞒不住了,全校都知道了王琦瑶,还有别的学校的女

    学生跑来看王琦瑶的。王琦瑶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伫步回眸。女学生们

    就是这样,就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非要旁人说了才算数的。原先并不

    以王琦瑶为然的人,这回服气了,倒是原先肯定王琦瑶的,现在反有些

    不服,存心要唱对台戏的。于是就有流言兴起,说王琦瑶的表兄之类的在《上海生活》当差,走的是近水楼台。无论是艳羡的目光,还是无中

    生有的流言,全不在王琦瑶的心目中,因为在经验上和觉悟上,王琦瑶

    都要超出她们一筹,所有的议论都是无稽之谈。王琦瑶人在事中,心里

    有的全不是那些。《上海生活》把她变成了女校的名人,师生皆知的,可她倒有些找不到自己似的,那照片就像是硬夺走她本来的面目,再塞

    给个不相干的,要不要也不由她。9.“沪上淑媛”

    “沪上淑媛”这名字是贴着王琦瑶起的。她不是影剧明星,也不是名

    门闺秀,又不是倾国倾城的交际花,倘若也要在社会舞台上占一席之

    地,终须有个名目,这名目就是“沪上淑媛”。这名字是有点大同世界的

    味道,不存偏见,人人都有份权利的,王琦瑶则是众望所归。她旗袍上

    的花样,成为流行的花样;她的烫发梢的短发也成为流行的短发,她

    给“沪上淑媛”这名字画了一幅肖像。“沪上淑媛”是平常心里的一点虚

    荣,安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它像一桩善举似的,给每个人都送去

    一点幻想。一九四五年底的上海,是花团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

    日本投降而变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其实那歌舞是不问时事的心,只

    由着快乐的天性。橱窗里的时装,报纸副刊的连载小说,霓虹灯,电影

    海报,大减价的横幅,开张志禧的花篮,都在放声歌唱,这城市高兴得

    不知怎么办才好。“沪上淑媛”也是欢乐乐章,是寻常女儿的歌舞,它告

    诉人们,上海这城市不会忘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人都有通向荣誉的道

    路。上海还是创造荣誉的城市,不拘一格,想象自由。它是惟恐不够繁

    华,惟恐不够荣耀,它像农民种庄稼一样播种荣誉,真是繁花似

    锦。“沪上淑媛”这名字有着“海上升明月”的场景,海是人海,月是寻常

    人家月。

    然而,就有照相馆来请王琦瑶拍照。是在晚上,营业结束,母亲让

    娘姨陪着,挟着衣服包,乘一辆三轮车,去照相馆。那照相间是要比程

    先生的正规,灯也多,有人专门负责照明布景,还有人帮她换衣化妆,三四个人围着王琦瑶转,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这时候,楼下店门关上

    了,是静的,门外的马路也是静的,几重静包围,照相间里气氛是有神

    圣感的。拉起布幔的后窗下,弄堂里有“火烛小心”的敲梆声,像是另个世界传来的。灯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有点烤,自己都可看见自己眼中

    的光芒似的。四周都是暗,暗中的世界也是另一个。在照相馆橱窗陈列

    出来的照片是要华丽得多,去参加晚会的装束。但这华丽是大众化的华

    丽,像婚纱出租似的,心都是各自的心。这明摆着是作假的华丽,众所

    周知,倒也不骗人。这照相馆橱窗里的华丽也是怀了一些未圆的梦,淑

    媛的梦,还怀着争取,也是淑媛的争取。《上海生活》封二的王琦瑶是

    生活中的淑媛,那橱窗里的王琦瑶是幻想中的淑媛,两者都是真人。前

    者是入心的,后者是夺目的,各有各的归宿。橱窗里的王琦瑶,将那可

    人的乖藏进心里去,把矜持做在脸上,比世人都站得高似的。她脸上是

    冷冷的,心里却是热切的,想得到人们喜欢的。这是王琦瑶喜欢的自

    己,特别地合她口味,还给了她自信。那陈列她照片的橱窗前,她是不

    再经过,这也是一个矜持。那大照片标出了她的名字,题为“沪上淑媛

    王琦瑶”,她的名字便随风而走了。

    王琦瑶却依然故我。晚上拍照睡觉迟了,第二日早上也还准时到

    校。学校举行恳亲会,要她上台给老校友献花,她推给了别的同学。有

    好奇的同学问她照相的细节,她则据实回答,不渲染卖弄,也不故作深

    奥。她对人对事还和从前一样,不抢先也不落后,保持中游,使那些生

    忌的女生也渐渐消除了成见,缓和下来。虽是一切照旧,心情其实是另

    一番了。过去的安守本分中是怀了一些委屈,还有些负气的,如今却是

    心甘情愿。王琦瑶做人做得从容多了,这从容是有成功打底的。因是有

    收获,所以叫她怎么退让她也是愿意。照相馆里那些众星捧月的晚上,足以照耀很多个平淡的白昼,有了那橱窗里的亮相,无声也是有声。这

    就是王琦瑶高出一般女生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颗心的,确实是淑媛

    里的典范。王琦瑶总是安静,以往的安静是有些不得已,如今则有希望

    撑腰,前后两种安静,却都是一个耐心。王琦瑶就是有耐心,她比人多

    出的那颗心就是耐心。耐心是百折不挠的东西,无论于得于失,都是最有用的。柔弱如王琦瑶,除了耐心还有什么可作争取的武器?无论是成

    是败,耐心总是没有错的,是最少牺牲的。安静也是淑媛的风采。王琦

    瑶什么都故我,只有一桩旧日的东西是回不来了,那就是和吴佩珍的友

    谊。她们如今是比陌生人还要疏远,陌生人是不必互相躲的,她们却都

    有些躲。有王琦瑶照片的照相馆,吴佩珍也是要绕道行的,连照片上的

    王琦瑶也不愿见了。各自都有着说不出来的苦恼,想起来不免伤感。

    现在,想取代吴佩珍位置的同学有好几个,有的上门来邀王琦瑶一

    同去学校,有的课后约王琦瑶一同看电影。王琦瑶一律是不远不近,不

    卑不亢。几次下来,对方便也失了兴趣,只得退回去了。这一日,王琦

    瑶在课本里发现一封信,打开看是一张请柬,另有一纸信笺,写着一些

    女学生间流行的文字,表明对王琦瑶的好感,很真诚地邀请她参加生日

    晚会,署名是蒋丽莉三个字。蒋丽莉向来与王琦瑶没什么往来,似乎也

    从来没有过特别接近的朋友。她出身工厂主家庭,是班上同学中家境最

    好的之一。她功课一般,却喜欢在课间看小说,终把眼睛看成了近视,戴着洋瓶底厚的眼镜,那样子越发不可接近。因受小说的影响,她的作

    文语句就分外浓艳,是哀情小说的翻版。王琦瑶接受邀请去赴晚会,一

    是不忍拂蒋丽莉的好意,二也是好奇。这好奇也是一半对一半,一半是

    冲着蒋丽莉,另一半是对了晚会。同学们中间流传着蒋丽莉家的排场,她又从不带人去她们家,就更显得神秘了。这事要放在过去,无论怎样

    的好奇,王琦瑶都只能有一个做法,就是拒绝,她是不会把自己奉献给

    别人的热闹里面的。可如今她却不那么在意了,再说,谁知道呢?说不

    走到头来人家的热闹反过来奉献给她的。王琦瑶心里决定去参加晚会,就想同蒋丽莉说一声,可蒋丽莉明显在回避她,下了课便匆匆出了教

    室,只在桌上留一本翻开的书。那敞开的书页是在向王琦瑶也讨一封信

    笺,欲言又止的样子。王琦瑶有意不称她的心,她不喜欢这种文艺腔的

    把戏,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句总有点叫她肉麻。蒋丽莉回到课堂,面对空着的书页,现出失望的表情,王琦瑶有点心中暗喜的。一直挨到放学,蒋丽莉抢先出了教室,头不回地往前走,王琦瑶追上去,叫了她一声。

    她陡地涨红了脸,很窘,也很坚定,是迎受打击的样子。不料王琦瑶却

    说到那天,她一定去祝贺生日快乐,还谢谢她的邀请。她的脸更红了,眼睛里好像有了泪光,蒙蒙的。第二天,王琦瑶又在书本里看见一页信

    笺,淡蓝色,角上印花的那种,写着诗句般的文字,歌颂的是昨晚的月

    亮。王琦瑶不免心里有些起腻。

    过了几日,生日的那晚就到了。王琦瑶准备了一对束发辫的缎带作

    礼物,素色旗袍外罩了格子的薄呢秋大衣,头发上箍一条红发带,画龙

    点睛的效果。直到八点她才离开家门,她去也是打算蜻蜓点水一到就走

    的。临到这一日,她心里忽觉得没了底,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和

    蒋丽莉又不熟,倘若有吴佩珍做伴就好了。吴佩珍就像是很久以前的

    事,想起来不由满心惆怅。她在自己的朝北房间里等待八点钟到来,这

    时间弄堂里已是一片寂静,有些声响也是入夜的声响,天井里的水声,自鸣钟的报时声,无线电里播的是夜曲。这一刻的静由不得人寂寞心

    来,还疲惫心来,一天已到了尾声,却还有个未完成。八点钟她走出家

    门,弄里的一盏电灯洒下的不是亮,而是夜色。街上的灯也还不足以驱

    散这弄口涌出的暗,霓虹灯更是夜空里的浮云,人是灯影那样的东西。

    蒋丽莉的家住在背静的马路,一条宽阔的弄堂,弄堂两边是二层的楼

    房,有花园和汽车间,也是暗和静的,但那暗和静却是另一番声色。蒋

    丽莉家的窗户拉着窗帘,那窗帘上的光影似是要比别家的活跃。王琦瑶

    以为她是晚会迟到的一人,可却有汽车从她身后越过,停在蒋丽莉家的

    门前,门是开着的,要迎一宿的客似的。

    她走进门去,把大衣脱下挂在门厅的衣帽架上,手里拿着手袋和礼

    物。客厅里人不多,且都在说自己的话。长餐桌上摆了水果点心,最中间空着放蛋糕的位置,蛋糕大约还在路上。蒋丽莉一个人坐在客厅的一

    角,有一句没一句地弹钢琴,穿的还是平常的衣服,脸上是漠不关心的

    表情,好像是别人的生日。当她看见王琦瑶,脸上有了一个灿烂的笑

    容。她站起身,丢下钢琴,向王琦瑶过来,拉住了她的手。王琦瑶不由

    心生感激,蒋丽莉是这个晚上惟一的熟悉,也是惟一的亲切,于是也握

    了她的手。蒋丽莉就把她往外拉,一下直拉上了楼,拉进她的房间。房

    间里粉红色的窗帘,粉红色的床罩,梳妆镜上也是粉红缎子的帘罩,倒

    把蒋丽莉衬托得更加老气和陈暗了。而蒋丽莉也好像是有心破坏,桌上

    床上堆的书,封面上染着墨汁且残破了的;杯子里是有褐色茶垢的;唱

    片是裂纹的;胡乱抛置的衣服都是黑和灰两种颜色的。王琦瑶本是要赞

    叹这房间,话也不好出口了。这房间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气,又是含了

    一包委屈。蒋丽莉把王琦瑶领进房间,自己在床沿坐下,眼睛看着地,半天不说话。王琦瑶不知所措,此情此景很怪,也很尴尬。楼下却忽然

    沸腾起来,大约是蛋糕房将蛋糕送到了,传来阵阵惊呼声,人也多起来

    似的。王琦瑶想劝蒋丽莉下楼去了,却发现她原来在哭,眼泪从镜片后

    面流了满脸。她说你怎么了,蒋丽莉,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唱主角的日

    子,怎么不高兴了。蒋丽莉的眼泪更汹涌了,她摇着头连连地说:你不

    知道,王琦瑶,你不知道。王琦瑶就说:那你告诉我,我不知道的是什

    么。蒋丽莉却不说,还是哭和摇头,带了些撒娇的意思。王琦瑶有一点

    不耐,但只得忍着,还是劝她下楼,她则越发地不肯下楼。最后王琦瑶

    一转身,自己下去了,走到一半,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却见蒋丽莉一脸

    泪痕地也跟下来了。心里倒有点好笑,也有点嫌烦,还有一点感动,是

    不得已,被逼出来似的感动。她回头对蒋丽莉说,你不换衣服不化妆,至少要洗洗脸吧!这话听起来有一些亲情,也是不得已的亲情。蒋丽莉

    听话地去了洗手间,再出来时脸色便干净了一些。她从王琦瑶手里拿过

    那装缎带的小盒,说:这是给我的吧!要贴在心窝上的表情。王琦瑶不

    去看她,快步向客厅走去,蒋丽莉要跟她去,却叫一帮亲戚朋友围住了。

    一整个晚上,蒋丽莉都是拉着王琦瑶的手,到这到那的。有人认出

    王琦瑶,互相传着,就像认识似的与她微笑说话。王琦瑶渐渐自如了一

    些,也有些愉快了,可就是抽不出她的手,好像上了锁。蒋丽莉还时不

    时将她的手紧握一下,似乎有什么你知我知的秘密。这陡然而起的亲

    密,是叫王琦瑶发窘,可她面上并不流露,也是知己的样子。她心里诧

    异蒋丽莉和学校里就像换了一个人,又顾不得细想,忙着应付眼前的人

    和事。人和事是像穿梭似的,也没个仔细的印象,都是有些花团锦簇

    的,很亮丽的景象。那屋角的钢琴,你去弹几下,我去弹几下,不间断

    地琮琤声起,也是亮丽之声。后来,客厅里有些热,打开一扇落地窗,外面是一个平台,铺着花砖,走下几阶便是花园。露台的灯开了,隐约

    可见花园里的丁香花枝,纷乱搅成一团的样子,花和叶都落尽了。蒋丽

    莉拉着王琦瑶到露台上,也不说话,只望着花园幽暗的里处。王琦瑶觉

    出这样子的古怪,便说身上冷要进屋,于是又进了客厅。客厅里闹哄哄

    的,围着一对青年男女向他们要喜糖吃,生日蛋糕已切得七零八落,残

    骸似的躺在枝形吊灯下面,奶油像是脏了,邋遢兮兮的。咖啡杯也是东

    一个西一个,留着残渣。晚会是要结束的样子,正在最后的高潮里,人

    都有些失态似的。一个青年跑来向王琦瑶大献殷勤,演剧般的姿态,王

    琦瑶却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蒋丽莉顿时沉下脸,将王琦瑶拉开,叫

    那人讨了个没趣。然后就有人率先告别回家,接着,则是一窝蜂的告

    别,衣帽架前乱成一团。蒋丽莉也不理别人,只对了王琦瑶一个人致告

    别词,她说她把这个生日当作她们两人共同的,说罢就松开她手,揪心

    的表情一般转身上了楼。王琦瑶是被开释的心情,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衣帽架前的人已疏散了不少,还有两三个年长的客人在与蒋丽莉的母亲

    说话。当王琦瑶取下自己的大衣时,她母亲竟然回过头来特地向她告

    别,谢谢她的光临,说今天蒋丽莉特别高兴,还请她以后经常来。她将王琦瑶直送到门外,王琦瑶走出好远,还见门口一方灯光里有她的身

    影。

    从这晚以后,王琦瑶和蒋丽莉做了朋友。她们在学校还是往常那

    样,交往都是私底下。她们不同于一般女学生的要好,同进同出,嘁嘁

    喳喳,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就像王琦瑶和吴佩珍那样的。她们不这样交

    往是各有原因。在王琦瑶,是不愿给人们留下厚此薄彼的印象,内心深

    处,则是有着对吴佩珍的顾恤,虽是她不愿承认的;而在蒋丽莉,却是

    为了与众不同,她凡事都要反着大家来,她做人行事的原则最简单,就

    这一个公式。她们俩在做朋友上的趣味又都有些不同于女学生的地方,都有些自以为不俗的,王琦瑶是因为经历,蒋丽莉则来源于小说,前者

    是成人味,后者是文艺腔,彼此都有些歪打正着,有些不对路,也自欺

    着挡过去了,结果殊途同归。她们在学校各归各,出了校门则形影不

    离。蒋丽莉干什么都要拖着王琦瑶,王琦瑶因有蒋丽莉母亲的请求,便

    不好拒绝似的。她几乎要成为蒋家的一员,到哪都跟着的。蒋丽莉的亲

    戚朋友很快都为她熟识,也是她的亲戚好友一般。由于她小小的名声,又由于她的懂事知礼,众人对她的热诚还胜过对蒋丽莉一筹。到后来,不是为蒋丽莉而请她,倒像是为请她捎带上蒋丽莉的。她显见得有些受

    宠,但她没有一点忘形,待蒋丽莉比较以前还更照顾了。

    自那天的晚会之后,晚会便接踵而来。所有的晚会都像有着亲缘关

    系,盘根错节的。晚会上的人也都是似曾相识,天下一家的样子。他们

    虽有形形种种,干什么的都有,却都是见面熟。所有的晚会,又都大同

    小异,是有程式的,王琦瑶很快就领会了它的真谛。她晓得晚会总是一

    叠声的热闹,所以要用冷清去衬托它;她晓得晚会总是灯红酒绿五光十

    色,便要用素净去点缀它;她还晓得晚会上的人都是热心肠,千年万代

    的恩情说不完,于是就用平淡中的真心去对比它。她天生就知道音高弦易断,她还自知登高的实力不足,就总是以抑待扬,以少胜多。效果虽

    然不是显著,却是日积月累,渐渐地赢得人心。她是万紫千红中的一点

    芍药样的白;繁弦急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谈阔论里的一个无言。王琦瑶

    给晚会带来一点新东西,这点新东西是有创造性的,这里面有着制胜的

    决心,也有着认清形势的冷静。王琦瑶在晚会上,有着凡事靠自己的心

    情。别人都是晚会的主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只有她是客人,来和

    去都做不得主的。她还晓得蒋丽莉可说是她在晚会上的惟一的亲人,她

    和她走到哪都是手拉着手。蒋丽莉本心是讨厌晚会的,可为了和王琦瑶

    在一起,她牺牲了自己的兴趣。她们俩成为晚会上的一对常客,晚会总

    看见她们的身影。有那么几次,她们缺席的时候,便到处听见询问她

    们,她们的名字在客厅里传来传去的。缺席不到也是以抑待扬的一部

    分,比较极端的那部分。

    上海的夜晚是以晚会为生命的,就是上海人叫做“派对”的东西。霓

    虹灯、歌舞厅是不夜城的皮囊,心是晚会。晚会是在城市的深处,宁静

    的林阴道后面,洋房里的客厅,那种包在心里的欢喜。晚会上的灯是有

    些暗的,投下的影就是心里话,欧洲风的心里话,古典浪漫派的。上海

    的晚会又是以淑媛为生命,淑媛是晚会的心,万种风情都在无言之中,骨子里的艳。这风情和艳是四十年后想也想不起,猜也猜不透的。这风

    情和艳是一代王朝,光荣赫赫,那是天上王朝。上海的天空都在倾诉衷

    肠,风情和艳的衷肠。上海的风是撩拨,水是无色的胭脂红。王琦瑶是

    这风情和艳里的一点,不是万众瞩目的那点,却是心里垫底的一点。她

    几乎是心里的心,最最含而不露的。倘若没有王琦瑶,晚会便是空心的

    晚会,是浮光掠影的繁华。王琦瑶是这风情和艳里最有意的一点,是心

    里的那点渴望,倘若没有这,风情是无由的风情,艳也是无由的艳了。

    如今,这风情和艳都是有根有源,它们给上海染上那叫做情调的东西,每一景每一物都会说话似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王琦瑶走进上海的夜晚,这夜晚是以弄堂深处的昏黄和照相馆布幔前的灯作背景的,这夜晚

    不再是照片那样断章取义,而是有头有尾,也不是静止,而是流动。这

    流动又不是片厂开麦拉里的流动,开麦拉里流动的是人家的故事,这夜

    晚流动的都是自己的,自己的得,自己的失。这得失说是自己的,却又

    不全是,它是上海灯光之上那一大块天空,还在星光之上的,是笼罩一

    整个城市,昼里变白,夜里变黑,随日月转移。这一块天空被高楼遮

    住,被灯光遮住,是有障眼法的,可却是雷打也不动,任凭乾坤颠倒,总是在人头顶上的一个无边无际。10.上海小姐

    一九四六年的和平气象就像是千年万载的,传播着好消息,坏消息

    是为好消息作开场白的。这城市是乐观的好城市,什么都往好处看,坏

    事全能变好事。它还是欢情城市,没有快乐一天没法过的。河南闹水

    灾,各地赈灾支援,这城市捐献的也是风情和艳,那就是筹募赈款的选

    举上海小姐。这消息是比风还快,转眼间家喻户晓。“上海”是摩登的代

    名词,“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这地方,有什么能比“小

    姐”更摩登的呢?这事情真是触动人心,这地方,谁不崇尚摩登啊?连

    时钟响的都是摩登的脚步声。这是比选举市长还众心所向的事情,市长

    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上海小姐却是过眼的美景,人人有份。那发布消息

    的报纸一小时内抢光,加印也来不及,天上的云都要剪下来写号外的。

    电车当当地,也在发新闻。这是何等的艳情啊!是梦中景色,如今却要

    成真。都像是坐不住要跳起来的,心乒乒乓乓地擂鼓,是快三步的节

    奏。灯光也像是昏了头似的,晕眩闪烁。还有什么能比“上海小姐”这事

    情更得这城市的心?这心是像孩童一般天真,有些恬不知耻的贪欢。这

    是人人都要去投票,无私奉献意见的事情,选票上写着爱美的心意。

    最初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的,是那拍照的程先生。程先生后来又给

    王琦瑶拍过两次室外的照片。这两次,王琦瑶是要老练一些,但却不动

    声色。她就像知道程先生的心意似的,程先生刚想到,王琦瑶便做到

    了。王琦瑶的美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美,不会减,只会加,到了最

    后,程先生眼里的王琦瑶是如天仙一般,举世无双的了。他是真心建议

    王琦瑶参加竞选“上海小姐”,他简直觉得这选举就是为王琦瑶而举行

    的。倘若只有程先生的建议,王琦瑶还不会去报名,因她对自己不如程

    先生那样的有信心,再则她也不同于程先生的人在事外,她是有过得失的,得失都是心上留痕;她可不敢轻举妄动。但程先生的建议确实触动

    了她的心。那些接踵而至的晚会,时间长了,就有徘徊之感,不知何去

    何从的。程先生的建议使她心头一亮,虽然亮也是蒙昧的亮。这晚,蒋

    丽莉一个远房表姐的婚宴上,蒋丽莉一下子宣布了程先生的这个建议。

    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合适的婚礼节目,带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众人的目光

    全转到王琦瑶身上,她虽然恼怒,却也不好发作。不过,在喜庆的宴会

    上宣布这事给了她一个吉兆,那大红灯笼虽不是对着她来的,可洋洋喜

    气却是有主也没主的。那一对新人是吉兆,成双的吉日是吉兆,杯子里

    的酒,怀里的康乃馨,都是好兆头。马路上的灯也是流光溢彩,喜形于

    色,广告灯箱里的丽人倩影,更是春风满面。王琦瑶心里对蒋丽莉也不

    全是怪,还有一点感激,她想,这也许是一个机缘呢?谁又能知道。于

    是她便顺势而走了。

    蒋丽莉就好比是自己参加竞选,事未开头,就已经忙开了。连她母

    亲都被动员起来,说要为王琦瑶做一身旗袍,决赛的那日穿。蒋丽莉拖

    着她,参加一个又一个晚会,就像做巡回展出。她也不懂婉转措辞,开

    口就提选票的事,不管人家认不认识王琦瑶,也不管王琦瑶难堪不难

    堪。她的任性和专断,算是用着了地方,她的一厢情愿,也用着了地

    方。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好像“上海小姐”是她家的,王琦瑶也是她

    家的,她都有权一手包揽的。好在她是一片真心都写在脸上,否则,保

    不住是要坏事的。她是真心地以为王琦瑶美,而要向全社会推荐这美。

    她选择美丽的王琦瑶做她的知心,她的心事也变得美丽了。“上海小

    姐”这称号对她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王琦瑶。她想得王琦瑶的欢心,这

    心情是有些可怜见的。她对父母兄弟都是仇敌一般,惟独对个王琦瑶,把心里的好兜底捧出来的,好像要为她的爱找个靶子似的。这爱不仅是

    她自己的,还加上小说里看来的,王琦瑶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王琦瑶内

    心又可怜她,觉得她是有的不要,要的没有,对人对己都是无故的折磨。因此才能由着她胡来,只是见得她闹得过分了,不得不说她几句。

    这时候,她就成了个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满脸的害怕和惶惑。心里又

    是不忍。有一回,王琦瑶又生气了,蒋丽莉拧着双手说了一句:王琦

    瑶,我不知怎样让你高兴!这句话使王琦瑶想起了吴佩珍,心里不由一

    阵暗淡。她想吴佩珍从不说这些起腻的话,但时时处处都是这样做的。

    如今她和她,虽在咫尺之间,却遥如天各一方。

    事情已经沸沸扬扬,王琦瑶的小照却刚刚寄出。王琦瑶的原意是寄

    出小照就不管了,全当没有这回事,可是哪抵得住蒋丽莉的鼓噪,还有

    程先生的一日三提。程先生在报界有些熟人,选举上海小姐是这段日子

    报纸的热门话题,选票也由报业发放。但程先生在报界的熟人又不是太

    熟的,所以他带来的消息难免真假参半。王琦瑶倒还好,蒋丽莉就总是

    被这些消息左右。程先生有一回说某某企业的业主,号称某某大王的,其女也参加竞选,一下子便捐助给赈灾委员会一大笔款。蒋丽莉立刻就

    要去筹款捐助。又一回程先生说的是,某某政界要人为某某交际花竞

    选,专门在国际饭店召开一个盛大的酒会,社会各界名流都邀请了前

    去。蒋丽莉便也要去开酒会。琦瑶的心怎能不受影响,也是七上八下,想不管也不行了。这些日子是有些激动难捺的,天天都在等待结果。这

    结果又是像押宝一样,有力气也使不上,只能由着天意。于是蒋丽莉就

    要去礼拜堂祈祷,祈祷辞是可当作抒情散文发表的。王琦瑶的不耐本是

    压在心里,却叫蒋丽莉张扬得满世界,那不耐便加了倍的,不由生出厌

    烦之心,对蒋丽莉不理不睬的。蒋丽莉只以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就更加

    努力,王琦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蒋丽莉是对她好,可这好却像

    是压迫,是侵犯自由,要叫人起来反抗的。这就像用好来欺人,好里面

    是有个权力的。这事情如今八字没一撇,却已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

    皆知。王琦瑶只恨没个地方躲,可以不见人;又恨不能装聋作哑,好拒

    绝回答问题。好在,这时她们已经毕业,可以不去学校。倘若还是在校,众目睽睽之下,王琦瑶想都不敢想的。可即使是在家里,光是家人

    和亲戚,就够她应付的。所以,她又不得不经常在蒋丽莉家中,蒋丽莉

    再鼓噪,不过是一个,外面可就是成十成百的。后来,索性就搬过去住

    了。

    蒋丽莉早就邀请王琦瑶与她同住,王琦瑶一直没有答应,如今搬去

    了,把蒋丽莉喜欢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间。见她高兴,她母亲便也

    很积极,吩咐老妈子做这做那,好像迎接贵客。蒋丽莉家中只有母亲和

    一个兄弟。父亲在抗战时把工厂迁到内地,抗战胜利也还不回来,其实

    是在那里娶了小的,是连过年也在那边过的,每年只在两个孩子的生日

    回来,也算是舐犊之情吧。蒋丽莉的弟弟在读初中,读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逃了学也不干别的,只在家里听无线电,这无线电可以从一

    早听到一晚,关起了门,只三顿饭出来吃。他们家的人都有些怪,连老

    妈子都有怪癖的,样样事情倒着来;孩子对母亲没有一点礼数,母亲对

    孩子却是奉承的;过日子一分钱是要计较,一百块钱倒可以不问下落;

    这家的主子还都是当烦了主子,倒想着当奴仆,由着老妈子颐指气使

    的。王琦瑶住过去之后,几乎是义不容辞的,当起了半个主子,另半个

    是老妈子。第二天的菜肴,是要问她;东西放在哪里,也是她知道;老

    妈子每天报账,非要她记才轧得拢出入。王琦瑶来了之后,那老妈子便

    有了管束,夜里在下房开麻将桌取缔了;留客吃饭被禁止了;出门要请

    假,时间是算好的;早晨起来梳光了头发,穿整齐鞋袜,不许成天一双

    木屐呱哒呱哒地响。于是,渐渐地,那半个主子也叫王琦瑶正本清源地

    讨了回来。王琦瑶住进蒋丽莉家,还是和蒋丽莉搞了平衡。她是还蒋丽

    莉的好,也是还她的权力控制。这样,她们就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凌驾

    于谁了。就在这时候,王琦瑶接到参加初选的通知。

    初选真是美女如云,沪上美色聚集一堂。大报小报的记者穿插其间,是抢新闻也是饱眼福。那眼睛是花的,新闻也加了花边。进行初选

    的饭店门口,三轮车和轿车穿梭似的,你来我走。小姐们带着娘姨或者

    小姊妹,还有家人陪伴的,裁缝和发型师也有跟随而来的。上海的小姐

    们就是与众不同,她们和她们的父兄一样,渴望出人头地,有着名利

    心,而且行动积极,不是光说不做的。她们甚至还更勇敢,更坚忍,不

    怕失败和打击。上海这城市的繁华起码有一半是靠了她们的名利心,倘

    若没有这名利心,这城市有一半以上的店铺是要倒闭的。上海的繁华其

    实是女性风采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

    男装多。那法国梧桐的树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也是女

    性的象征。梅雨季节潮黏的风,是女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哝哝的沪语,也是专供女人说体己话的。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大女人似的,羽衣霓

    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这一天,就更是不同凡响。是小姐们的节日,太阳都是为她们升起

    的,照着她们从千家万户走出来。花店里的花是为她们罄售一空的,为

    的是庆贺她们入围。最漂亮的时装穿在她们身上,最高超的化妆术体现

    在她们脸上,还有最摩登的发型,做在她们头上。这就像是一次女性服

    饰大博览,她们是模特儿。她们的容貌全是百里挑一。她们分开来看,个个可以夺魁;对比着看,一个赛一个;再要合起来,这美便是排山倒

    海之势。她们是这城市的精髓,灵魂一样的。平常的日子里,她们的美

    洇染在空气里,平均分布的,而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她们集起精华,钟

    灵毓秀,画下这城市最美的图画。

    有了初选一幕,王琦瑶就有些安心,对各方的关怀询问有了交代,对自己也有了交代。而接下去的进入复选,却是有些意外的喜悦了。可

    说到了这时,王琦瑶才开始认真起来,之前,她就好像是应付蒋丽莉,还应付程先生。她的不认真,有点是为自己做一层防卫的壳,壳里藏的是自尊心。蒋丽莉和程先生的认真,来日都会打击她的自尊心,所以她

    只有将这不认真做得彻底,才可保住自己的不受伤。回想那时的一段日

    子,其实是难挨的日子。蒋丽莉和程先生的希望和努力,说到底都是要

    王琦瑶来负责任的,他们的成和败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琦瑶的。他们

    那样的做法是有些代人做主,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的。王琦瑶倘若是

    认真,定会对他们有怨气,甚至反友为敌。也是不认真救了他们和王琦

    瑶的友情。现在好了,能够进入复选,连蒋丽莉和程先生都满意了。

    王琦瑶和蒋丽莉重新出现在各种晚会上,每一个晚会都有些像记者

    招待会,问题层出不穷,王琦瑶总是有问有答。而蒋丽莉却变得格外矜

    持,问十句不定答一句的。程先生又给王琦瑶拍了一次照,是借人家的

    照相间,拍的大特写,专要人记准她的脸的。他再去托报界的熟人,竟

    真给登在了报纸的一角。报不是大报,却是竞选上海小姐的配文,等于

    做了一次广告。事情到了这步,王琦瑶心里倒有些害怕。她觉得事情太

    顺了,顺得像有个陷阱在前面等她,她相信物极必反的道理。这时候,王琦瑶其实是真正的起了奢望。她的心本来是高的,只是受了现实的限

    制,她不得不时时泼自己的冷水。她知道这世界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越想要越不得,不如握牢自己手中的那一点,有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反

    会有意外的获得,所以是越不想越能得。如今这意外却到了眼前,不想

    也要想的地方。这是更难挨的日子。前边的难挨是在“防”,这时的难挨

    是在“进”。在等待复选的日子里,王琦瑶竟然憔悴了。

    王琦瑶住的是底层客厅旁的一间,本是书房,专门为她做了卧室。

    窗户对了花园,月影婆娑。有时她想,这月亮也和她自己家的月亮不

    同。她自己家的月亮是天井里的月亮,有厨房的烟熏火燎味的;这里的

    月亮却是小说的意境,花影藤风的。她夜里睡不着,就起来望着窗外,窗上蒙着纱窗帘。她听着静夜里的声音,这声音都是无名的,而不像她自己家的夜声,是有名有姓:谁家孩子哭,奶娘哄骂孩子的声;老鼠在

    地板下赛跑的声;抽水马桶的漏水声。这里只有一个声音有名目,像是

    万声之首的,那就是钟声。它凌驾于一切声息之上,那些都是它的余

    音,是声的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出声的冥想。这夜声是有浮力的,将

    人托起,使之荡漾,像水似的。一个人浮游得久了,便会觉得从里到外

    都虚空了,叫这夜声给浸透了。这里的夜,是有侵蚀性,它侵蚀人的实

    感,而代之以幻觉。这里的夜色清澄见底,也不像她自家窗外的夜色,是有着杂质,混沌沌的,这里的夜色可照见人影儿,头发丝都一清二

    楚。伸出手,夜色从指缝里全漏尽了,筛子也筛不出个颗粒。一穹的夜

    色压在顶上,也不觉重,是如蝉翼一般的,也只有一件东西是有形,也

    是为首的,那就是月光投下的影,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衬托,也是夜色

    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肌肤。这夜色可在万物之间穿行,无缝不入,最

    终,万物皆成无形无色。这夜色是有溶解力的,它溶解了物的实体,代

    之以虚形,总之,这里的夜晚是有魔术的,它混淆视听,使得人物皆

    非。

    复选的名单是登在报上的,尽管胜负未决,但也已是光辉的殊荣,人人瞩目。都知道王琦瑶住在蒋丽莉家,她家竟有点门庭若市的了。凡

    认识些的都要来坐坐,问题是问也问不完。王琦瑶也更成了蒋家的光

    荣。蒋丽莉和母亲成天替她送往迎来,准备茶点,忙得不亦乐乎,只有

    那弟弟闭门不出,无线电叽叽哝哝不知在说唱什么。她们这三人,一早

    起来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等着门铃响,好去迎客,有点严阵以待

    的意思。都明白事情已接近最后的关头,一点儿也忽略不得的。曾有个

    晚报记者来采访,回去写了篇文章,把王琦瑶和蒋丽莉描写成干姐妹的

    关系,于是蒋家的工商背景又使她名声增添一成。其实,蒋丽莉的母亲

    早已将她看成比亲女儿还亲的。亲女儿是样样事情与她作对,王琦瑶则

    正相反,什么都遂她的心。她甚至还写信给重庆的丈夫,逼他捐一些钱给赈灾委员会,为王琦瑶的竞选再添筹码。这母女俩平时的是非全是出

    于无事,如今有了这事供她们忙,且又共一个目标的,于是相安无事,甚至还有些同心协力。这时候,离复选虽还有几天,但其实大家心里都

    有些数了。有一些人明摆就是给垫底的,还有一些人则明摆着要进入决

    赛,只不过走个过场的。而另有一些人却是在这两种人的之间,既不是

    垫底,也不是确定无疑的。这是尚待争取的人,王琦瑶便是其中之一。

    竞选的任务其实是由这类人真正承担的,她们可说是“上海小姐”的中流

    砥柱,是名副其实的“上海小姐”。这场竞选的戏剧实际上是由她们唱主

    角,一轮轮的考验都是冲着她们来,优胜劣汰也是冲着她们来。最后能

    冲出重围的,是上海小姐里的真金。

    在登门来访的客人之中,有一个人却是王琦瑶始料未及,那就是吴

    佩珍。进门见是她,王琦瑶不由就慌了神,吴佩珍也有点慌,眼睛看着

    别处,手也没处放的。两人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吴佩珍才从

    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王琦瑶手里。王琦瑶来回看了两遍,还没看懂

    似的,只模糊知道那是片厂的导演写来的一张请柬。吴佩珍说,要有个

    回话,去还是不去。王琦瑶想也没法想的,就说去。吴佩珍也不告辞一

    声,转身就走。王琦瑶跟在后面,一直跟出门外。吴佩珍便放慢了脚

    步,两人走了并肩,走出弄堂,又走了一段,到了一个邮筒跟前。吴佩

    珍说:回去吧,别送了。王琦瑶说再送一段,反正是没事。两人都停了

    脚步,也是谁也不看谁。吴佩珍又说:我本来想把信投在这里的,结果

    却自己送来了。王琦瑶不说话,看着那邮筒。停了一会儿,两人都哭

    了。她们也不知在哭些什么,有什么可哭的,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无法

    挽回的难过。上午十点钟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在她们身上,晶片似的,还像水银,有一些落叶扫着她们的腿,在路面上嚓嚓地过去。她们的眼

    泪把手里的手绢都浸湿了,可还是说不出名堂,还是难过。有一种和她

    们纯洁无忧的闺阁生活有关的东西似乎失不再来了,她们从此都要变得复杂了。有轿车从她们身后开过,无声地,车身反射着阳光,也是水银

    流淌般的。她俩又哭了一会儿,吴佩珍慢慢地转过身,低头抹泪地走

    了。王琦瑶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地干了眼泪,眼睛有些酸胀,被太阳刺

    得睁不开,脸上的皮肤是紧的。她也慢慢转过身,向回走去。

    导演请王琦瑶吃饭是在新亚酒楼,王琦瑶心想吴佩珍也会去,就没

    告诉蒋丽莉,怕她跟着,只说要回家看看,拿点衣物。可是吴佩珍却并

    不在,只有导演自己。导演见面就叫她瑶瑶,使她回想起片厂的事情,几乎是隔世的了。导演说:瑶瑶成大姑娘了!这话是兄长的亲昵,要叫

    人掉泪的。王琦瑶忍着,笑道:导演却是越发年轻了。导演显然没料到

    王琦瑶能有这样场面上的应答,倒是一怔。停了半拍,王琦瑶又问:导

    演召见有何贵干呢?导演嘴上说没事,心里却开始打鼓,后悔来时太没

    准备,王琦瑶已今非昔比了。这时,跑堂送上菜单,导演让王琦瑶点,她略略推辞便点了两样,糟鸭掌和扬州干丝,不贵也不便宜,不叫主人

    破费也不叫主人难堪,也是经场面的。是临窗的桌,窗玻璃都叫泼墨似

    的霓虹灯染了,天上放礼花一般。餐室里只亮了几盏壁灯,桌上点了蜡

    烛,烛光摇摇曳曳,两人的脸忽明忽暗,心里都有些恍惚,心想对方这

    人是谁,又为何在了一起。导演先前已经说过没事,也不便再改口,只

    能拉扯些闲话。王琦瑶不会真当他没事,只是不知是怎样的事。两人心

    里都有些不耐,嘴上还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些往事,又说些近况,后来

    就说到了“上海小姐”的事情上,两人忽都停了一下。

    菜上来了,导演客气了几声,便埋头吃起来。一旦吃起,就好像把

    要说的事给忘了,只是一股劲地吃。这时,王琦瑶看见他西装袖口已经

    磨破,一层变两层,指甲也长了没剪,心里有些作呕,便放下筷子。等

    几个盘子的菜都去了大半,导演才从容起来,渐渐地放下筷子,脸上也

    有了光彩似的。他请王琦瑶抽烟,重新对待的方式,王琦瑶不抽,却帮导演点了烟,这动作使导演受了感动,就有些推心置腹的。他说瑶瑶,你还是求学的年龄,应当认真地读书,何必去竞选“上海小姐”?王琦瑶

    说我并不是有心想去竞争,不过是顺水推舟,水到渠就成,水不到就不

    成的。导演说:瑶瑶你是受过教育的,应当懂得女性解放的道理,抱有

    理想,竞选“上海小姐”其实不过是达官贵人玩弄女性,怎能顺水推舟?

    王琦瑶说:这我倒有不同的看法,竞选“上海小姐”恰巧是女性解放的标

    志,是给女性社会地位,要说达官贵人玩弄女性,就更不通了,因为也

    有大亨的女儿参加竞选,难道他们还会亏待自己的女儿不成?导演说:

    那就对了,其实为的就是这些大亨的女儿,“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给他们

    女儿和情人的生日礼物,别人都是作的陪衬,是玩弄里的玩弄。听了这

    话,王琦瑶却变了脸,冷笑说:我倒不这么想,在家全是女儿,出外都

    是小姐,有什么她是我不是的,倘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就是想退也不

    能退了,偏要奉陪到底,一争高低。见她这样动气,还这样有道理,导

    演不由乱了方寸,不知说什么好。他支吾了些男女平等,女性独立的老

    生常谈,听起来像是电影里的台词,文艺腔的;他还说了些青年的希望

    和理想,应当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当今的中国还是前途莫测,受美国人

    欺侮,内战又将起来,也是文艺腔的,是左派电影的台词。王琦瑶便不

    再发言,只由着他去说。等他说了有一个段落,便站起来要告辞。导演

    措手不及地也站起,想再说些什么,王琦瑶却先开了口,她说:导演,其实我竞选“上海小姐”也有你的一份,如不是当初你让程先生替我拍照

    登在《上海生活》,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说实在的,去竞选还是程先

    生的建议呢。说罢一笑,是有些嘲弄的口气。这笑容刺激了导演,他突

    然来了灵感,对王琦瑶说出一番话,他说:瑶瑶,不,王小姐,“上海

    小姐”这顶桂冠是一片浮云,它看上去夺人眼目,可是转瞬即逝,它其

    实是过眼的烟云,留不住的风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我在片厂这多年的经历,见过的光

    荣,作云是倾盆的大雨,作风是十二级的,到头来只是一张透明的黑白颠倒的胶片纸,要多虚无有多虚无,这就叫作虚荣!王琦瑶没听他说完

    就转身走了,留下他在身后朗诵。楼下有新人的喜宴,鞭炮声声,将他

    的话全盖没了。

    导演是负了历史使命来说服王琦瑶退出复选圈,给竞选“上海小

    姐”以批判和打击。电影圈是一九四六年的上海的一个进步圈,革命的

    力量已有纵深的趋势。关于妇女解放青年进步消灭腐朽的说教是导演书

    上读来的理论,后一番话则来自他的亲闻历见,含有人生的体验,这体

    验是至痛至爱的代价,可说是正直的肺腑之言。他看着王琦瑶走远,头

    也不回,她越是坚定,他越觉得她前途茫茫,可想帮也帮不上忙的。喜

    庆的鞭炮声是一连串的,窗玻璃上的灯光赤橙青蓝。这城市的夜晚真是

    有声有色啊!11.三小姐

    导演的话,王琦瑶如风过耳,而与吴佩珍见面,她却有回不去的感

    觉。可这更使她义无反顾,为的是尽快将茫然的前途明确下来,好偿还

    代价似的。此时此地,代价是未明的代价,前途是未明的前途,王琦瑶

    的心却是平静的。她本就是个少想多做的人,不过是受了境遇的影响,生出些感时伤怀,这其实都是赘物一样无用的东西,平添负担的,王琦

    瑶出于上进的本能,将它们排除了出去。通过复选,进入决赛,似乎是

    在意想之中,她并没有多少意外的喜悦,就好像决赛的资格不是别人给

    她的,而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她不再相信奇迹,只相信自己。每一个进

    入决赛的小姐,都是以为理所当然。这竞争一轮又一轮的,早已把侥幸

    的心理消除干净,余下的都是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这也是上海的小

    姐同其他小姐的不同之处,她们是主动权在握,相信人的力量。说起

    来,进入决赛也已是大半个成功,是大半个名人。有上海的老店名店主

    动上门来给王琦瑶免费做衣服的。在发表决赛名单的同时,也公布决赛

    时小姐们将三次出场,第一次是旗袍装,第二次是西洋装,第三次是结

    婚礼服。穿上结婚礼服出场就好像小姐们都要出阁似的,于是社会上一

    时盛传这些小姐都已经名花有主,谁对谁也有名有姓。决赛之前的日

    子,蒋家闭门谢客,只程先生例外,他是她们与外界的联络。所以,她

    们人在家中坐,却知天下事的。

    王琦瑶和蒋丽莉母女,再加上程先生,四人着重商量的,是这三次

    出场的服装问题。程先生认为把结婚礼服放在压轴的位置,是有真见识

    的。因为结婚礼服总是大同小异,照相馆橱窗里摆着的新娘照片,都像

    是同一个人似的,是个大俗;而结婚礼服又是最圣洁高贵,是服装之

    最,是个大雅,就看谁能一领结婚礼服的精髓,这次出场是带有些烈火真金的意思了。她们三人听程先生说话都听出了神,这女人的衣服穿在

    她们身上,心倒好像长在程先生体内,他全懂得。程先生接着说,对这

    结婚礼服,虽是有些无从着手,却也并非一无所措,可做的至少有两

    点:第一,就是利用对比,让第一次和第二次出场给第三次开辟道路,做一个烘托,结婚礼服不是白吗?就先给个姹紫嫣红;结婚礼服不是纯

    吗?就先给个缤纷五彩;结婚礼服不是天上仙境吗?就先给个人间冷

    暖,把前边的文章做足,轰轰烈烈,然后却是个空谷回声——这也就是

    第二点,王琦瑶要穿最简单的结婚礼服,最常见的,照相馆橱窗里的新

    娘的那种,是退到底的意思,其间的距离越拉开,效果就越强烈,难的

    是前两套服装是个什么繁荣热闹法,这就要听你们女士的意思了。这时

    候,她们三个哪敢有什么意见,心里只有惭愧,做女人的要领全叫一个

    男人得去了,很失职的。倒是王琦瑶还剩几分主见,说是受程先生启

    发,她便决定穿一身红和一身翠,好去领出那身白。程先生一听便知她

    已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在红和翠的具体颜色上有一些分歧。他说,红

    和翠自然是颜色的顶了,可是却要看在什么地方,王琦瑶好看是不露声

    色的美,要静心仔细地去品的,而红和翠却是果断的颜色,容不得人细

    想,人的目光反是仓促行事的;它们的浓烈也会误事,把王琦瑶的淡盖

    住了不说,还叫这淡化解了的,浓烈也浓烈不到极处了。倘若退一步的

    颜色,有些谦让的,能同王琦瑶互相照顾,你呼我应,携起手来,齐心

    协力的,兴许倒可达到浓烈的效果。所以,他建议红是粉红,和王琦瑶

    的妩媚,做成一个娇嫩的艳;绿是苹果绿,虽然有些乡气,可如是西洋

    的式样,也盖过了,苹果绿和王琦瑶的清新,可成就一个活泼的艳。说

    到此处,她们三人便只有听的份,再开不得口了。三次出场和装束就这

    样定了下来。

    这时,社会已经风传“上海小姐”的三名位置已经全被人买下,一是

    某大老板的千金,二是某军政界要人的情妇,三是某交际花,名扬沪上的。虽是风传,小报上却登出了讽刺小品,说是评“上海小姐”却评出

    了“上海夫人”。接着又有文章调侃,把“上海夫人”这谑称解释出人皆可

    夫的意思。第三篇则是辟谣,说“上海小姐”的评选是投票的方式,不存

    在花钱买这一说。第四篇文章就专门反驳辟谣者,说它是此地无银三百

    两,人家说买的就是选票,国民政府的官,抗日的民族义士称号都可以

    买得,“上海小姐”又有什么买不得?这话其实是含沙射影,指的是重庆

    接收大员的受贿。几张报纸你来我往,硝烟渐起的样子,算是为决赛造

    了一场别致的声势,也使竞选的空气加倍地紧张起来。

    程先生出入蒋家越发频繁,早来晚去的,也是临战的气氛。裁缝请

    进门就再没离去过,三餐一宿地侍奉,好比贵客,同时又是伙计,是有

    几个师傅监工的。程先生自然是为首,蒋丽莉算一个,她母亲也算一

    个。再有王琦瑶,鸡蛋里挑骨头,一个针脚不许错。她挑剔着这些,心

    里是有些委屈的,难道这就是她的人生吗?那么微乎其微的,又是角角

    落落的心思都用尽的样子。她明知那裁缝的活是好得没法再好的,却有

    意找茬地说不好,看着裁缝为难,自己的委屈非但没减少,还加了些为

    人家的。粉红旗袍缎子上的绣花,却是温暖着她的心,那细针密线,绣

    的都是她的希望,滚边滚的也是希望,看着会掉泪,即使事情不成也不

    怪它的。苹果绿的洋装的裙裥,则要洒脱得多,开司米的面料把光收进

    去,沉下去,稳住了心的。结婚礼服的白可是百感交集,有千万句话要

    说,终还是哑口无言,其实最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是善解里的善

    解。这些衣服,都是要与她共赴前程的,是她孤独中的伴侣。她与它们

    是有肌肤之亲,是心贴心。这也是有些叫人委屈的,临到头谁也帮不上

    忙,只撇下她自己似的。临近决赛的日子,住在人家家里是叫人委屈,报纸传播的谣言更叫人委屈,蒋家母女和程先生待她的好是委屈加委

    屈。这些委屈都是憋在心里,看上去依然如故,谁也看不出来,都照着

    自己的意思奔忙和着急,难免有些乱的,王琦瑶反倒是乱中的一个镇定。在小报的笔仗,衣料的粉红嫩绿,还有包在心里的委屈中,决赛的

    那一日,一分一秒地来临了。

    投票的方式也是艳情手笔,有万种风流。台前一排花篮,系着各小

    姐的芳名,有意于哪一位,便将手中的康乃馨投进哪一位的花篮。康乃

    馨有红色和白色两种,摆满了前厅,一百元钱一朵,卖花得的钱,捐给

    河南的灾民。这城市所有的康乃馨都集中到了新仙林花园的前厅,康乃

    馨的舞池似的。红和白都是风情的颜色,花香更是风情。这一天的晚

    上,连天上的星星都变成了康乃馨,也在向人间撒播风情。这晚上的灯

    啊!真是了不得,都在诉说衷肠,人心荡漾得没法说。灯下的梧桐,也

    是有衷肠的,只是不说。车水马龙是啦啦队一样鼓动,川流不息的,不

    让人消停。这城市的劲头,足得了不得,不知人事不知愁的,立志将世

    上的快乐都享尽。新仙林门前的灯是起雾的,厅里的康乃馨也是起雾

    的,而且漫了出来,聚起一层云,新闻记者的闪光灯,是云里的雷电,顷刻之间,酿成一场风流雨。小姐们的轿车来了,一辆辆的,出轿车的

    一幕是最初的亮相。人们目不暇接的,胡乱喝着彩,掀起了第一个高

    潮。这时候,好像有五彩的小雨,缤纷乱舞,披了人的一身,小姐们惊

    鸿一瞥,倏忽而去。新仙林前人头济济,是自觉自愿的龙套演员,烘托

    气氛的。厅里排着长队买康乃馨,那康乃馨摘了还会长似的,怎么卖也

    不见少,转眼间,人人手里都有一束,厅里还是康乃馨的舞池。今天就

    像是康乃馨的晚会。是它们聚首的日子,盛开得格外娇艳,心花怒放的

    样子。这情景可真美啊!这繁华是可有四十年不散的余音,四十年的入

    梦。

    决赛是载歌载舞的,小姐的三次出场被歌唱、舞蹈和京剧的节目隔

    开来,每一次出场都有声色作引子。在歌、舞、剧的热闹中间,她们的

    出场有偃旗息鼓,敛声屏息的意思,是要全盘抓住注意力,打不得马虎眼的。在歌、舞、剧的各自谢幕之后,便也产生了舞后、歌后和京剧皇

    后,每一个皇后都是为她们出场开道的,她们便是皇后的皇后。是何等

    的光荣在等着她们,天大地大的光荣将在此刻决定,这又是何样的时刻

    呢?台前的花篮渐渐地有了花,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是真心真意,也

    是悉心悉意。篮里的花无意间为王琦瑶作了点缀。康乃馨的红和白,是

    专为衬托她的粉红和苹果绿来的,要不,这两种艳是有些分量不足,有

    些要飘起来,散开去的,这红和白全为它们压了底。王琦瑶在红白两色

    的康乃馨中间,就像是花的蕊,真是娇媚无比。她不是舞台上的焦点那

    样将目光收拢,她不是强取豪夺式的,而是一点一滴,收割过的麦地里

    拾麦穗的,是好言好语有商量的,她像是和你谈心似的,争取着你的同

    情。她的花篮里也有了花,这花不是如雨如瀑的,却一朵一朵没有间

    断,细水长流的,竟也聚起了一篮。王琦瑶不是台上最美最耀目的一

    个,却是最有人缘的一个,三次出场像是专为她着想,给她时间让人认

    识,记进心里。她一次比一次有轰动,最后一次则已收揽了夺魁的希

    望。

    白色的婚服终于出场了,康乃馨里白色的一种退进底色,红色的一

    种跃然而出,跳上了她的白纱裙。王琦瑶没有做上海小姐的皇后,就先

    做了康乃馨的皇后。她的婚服是最简单最普通的一种,是其他婚服的争

    奇斗艳中一个退让。别人都是婚礼的表演,婚服的模特儿,只有她是新

    娘。这一次出场,是满台的堆纱叠绉,只一个有血有肉的,那就是王琦

    瑶。她有娇有羞,连出阁的一份怨也有的。这是最后的出场,所有的争

    取都到了头,希望也到了头,所有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到了终了。这

    一刻的辉煌是有着伤逝之痛,能见明日的落花流水。王琦瑶穿上这婚纱

    真是有体己的心情,婚服和她都是带有最后的意思,有点喜,有点悲,还有点委屈。这套出场的服装,也是专为王琦瑶规定的,好像知道王琦

    瑶的心。穿婚服的王琦瑶有着悲剧感,低回慢转都在作着告别,这不是单纯的美人,而是情景中人。投向王琦瑶篮里的花朵带着点小雨的意思

    了,王琦瑶都来不及去看,她眼前一片缭乱,心里也一片缭乱,她是孤

    立无援,又束手待毙,想使劲也不知往何处使的,只有身上的婚服,与

    她相依为命。她简直是要流泪的,为不可知的命运。她想起那一次在片

    厂,开麦拉前的一瞬,也是这样的境地,甚至连装束也是一样,都是婚

    服,那天一身红,今天一身白,这预兆着什么呢?也许穿上婚服就是一

    场空,婚服其实是丧服!王琦瑶的心已经灰了一半,泪水蒙住眼睛。在

    这最后的时刻,剧场里好像下了一场康乃馨的雨,看不清谁投谁,也有

    投错花篮的。这是顶点,接下去便胜负有别,悲喜参半了。所有的小姐

    都伫立着,飞扬的沉落下来,康乃馨的雨也停了,音乐也止了,连心都

    是止的,是梦的将醒未醒时分。

    这一刻是何等的静啊,甚至听见小街上卖桂花糖粥的敲梆声,是这

    奇境中的一丝人间烟火。人的心都有些往下掉,还有些沉渣泛起。有些

    细丝般的花的碎片在灯光里舞着,无所归向的样子,令人感伤。有隐隐

    的钟声,更是命运感的,良宵有尽的含义。这一刻静得没法再静了,能

    听见裙裾的窸窣,是压抑着的那点心声。这是这个不夜城的最静默时和

    最静默处,所有的静都凝聚在一点,是用力收住的那个休止,万物噤

    声。厅里和篮里的康乃馨都开到了最顶点,盛开得不能再盛开,也止了

    声息。灯是在头顶上很远的地方,笼罩全局的样子;台下是黑压压的一

    片,没底的深渊似的。这城市的激荡是到最极处,静止也是到最极处。

    好了,这静眼看也到头了,有新的骚动要起来了。心都跳到口边了,弦

    也要崩断了。有如雷的掌声响起,灯光又亮了一成,连台下都照亮了。

    皇后推了出来,有灿烂的金冠戴在了头上,令人目眩。那是压倒群芳的

    华贵,头发丝上都缀着金银片,天生的皇后,毋庸置疑,不可一世的

    美。金冠是为她定做的,非她莫属,她那个花篮也分外大似的,预先就

    想到的,花枝披挂在篮边,兜不住的情势。亚后却是有藏不住的妖冶,银冠也正对她合适。花篮里的花又白的多红的少,专配银冠似的。她的

    眼睛是有波光的,闪闪熠熠,煽动着情欲,是集万种风情为一身,是人

    间尤物。掌声连成了一片,灯光再亮了一成,连场子的角落都看得见,眼看就要曲终人散,然后,今夜是人家的今夜,明晨也是人家的明晨。

    这时,王琦瑶感觉有一只手,领她到了舞台中间,一顶花冠戴在了她的

    头顶。她耳边嗡嗡的,全是掌声,听不见说什么。皇后的金冠和亚后的

    银冠把她的眼眩花了,也看不见什么。她茫然地站着,又被领到皇后的

    身边。她定了定神,看见了她的花篮,篮里的康乃馨是红白各一半,也

    是堆起欲坠的样子,这就是她春华秋实的收获。

    王琦瑶得的是第三名,俗称三小姐。这也是专为王琦瑶起的称呼。

    她的艳和风情都是轻描淡写的,不足以称后,却是给自家人享用,正合

    了三小姐这称呼。这三小姐也是少不了的,她是专为对内,后方一般

    的。是辉煌的外表里面,绝对不逊色的内心。可说她是真正代表大多数

    的,这大多数虽是默默无闻,却是这风流城市的艳情的最基本元素。马

    路上走着的都是三小姐。大小姐和二小姐是应酬场面的,是负责小姐们

    的外交事务,我们往往是见不着她们的,除非在特殊的盛大场合。她们

    是盛大场合的一部分。而三小姐则是日常的图景,是我们眼熟心熟的画

    面,她们的旗袍料看上去都是暖心的。三小姐其实最体现民意。大小姐

    二小姐是偶像,是我们的理想和信仰,三小姐却与我们的日常起居有

    关,是使我们想到婚姻、生活、家庭这类概念的人物。第三章12.程先生

    程先生学的是铁路,真心爱的是照相。他白天在一家洋行里做职

    员,晚上就在自家照相间里拍照或者冲洗。照相里他最爱照的是女性,他认为女性是世界上最好的图画。他对女性是有研究的,他以为女性的

    好时光只有十六岁至二十三岁这一段,是娇嫩和成熟两全其美的时候。

    做职员的工资都用在这上面了,好在,他并没有别的嗜好,也没有女朋

    友。他从来没有过意中人,他的意中人是在水银灯下的镜头里,都是倒

    置的。他的意中人还在暗房的显影液中,罩着红光,出水芙蓉样地浮上

    来,是纸做的。兴许是见的美人多了,这美人又都隔着他喜爱的照相镜

    头,不由就退居其次了,程先生几乎都没想过婚娶的事情。杭州的父母

    有时来信提及此事,他也看过就忘,从没往心里去过。他的性情,全都

    对着照相去了。他一个人在这照相间里,摸摸这,摸摸那,禁不住会喜

    上心来。每一件东西,与他都有话说,知疼知暖的。

    在四十年代,照相还算得上是个摩登玩意,程先生自然也就是个摩

    登青年,不过,已是二十六岁的老青年了。在他更年轻的时候,确实是

    喜欢摩登玩意,沪上流行什么,他必定要去试一下。他迷过留声机,迷

    过打网球,也迷过好莱坞,和一切摩登青年一样,他也是见异思迁,喜

    新厌旧的。可当他迷上照相机之后,他便把一切抛光,矢志不渝了。他

    确是因摩登而为照相吸引,而一旦吸引,却不再是追求时尚的心情了。

    他迷上照相,可真有点像迷上意中人,忽然发现以往都是错误的贪欢,还是无谓的彷徨,多少宝贵的金钱和时光都浪费了,幸而一切发现得还

    早。自从迷上照相,他便不再是个追求摩登的青年,他也逐渐过了追求

    摩登的年龄,表面的新奇不再打动他的心,他要的是一点真爱了。他的

    心也不再像更年轻的时候那样游动飘移,而是觉出了一点空洞和轻浮,需要有一点东西去填满和坠住,那点东西就是真爱。现在,表面上看

    来,程先生还是很摩登的,梳分头,戴金丝眼镜,三件头的西装,皮鞋

    锃亮,英文很地道,好莱坞的明星如数家珍,可他那一颗心已不是摩登

    的心了。这是那些追逐他的也是很摩登的小姐们所不知道的,这也是她

    们所以落空的原因。

    程先生其实是很有几个追逐者的,他是那种正当婚龄且罗曼蒂克的

    小姐以及她们父母的注目的对象,他有正当的职业和可观的薪水,还有

    一个很有意趣的爱好。可怜她们坐在照相机前,眉目传情,全是对了一

    架机器,冰冷的,毫无人情味。程先生也不是不懂得,只是没兴趣。光

    顾他照相间的小姐,在他眼里,都是假人,不当真的,一嗔一笑都是冲

    着照相机,和他无关的。他也并不是不欣赏她们的美,可这美也是与他

    无关。二十六岁的人,是有些刀枪不入了,不像十七八岁的少男,什么

    都是照单全收,哪怕日后再活生生地剥开,也无悔无怨的。二十六岁的

    心是已开始结壳的,是有缝的壳,到三十六岁,就连缝也没有了。谁能

    钻进程先生心上的缝里去呢?终于有了一个人,那就是王琦瑶。那个星

    期天的早晨,王琦瑶走进他的照相间,她起先是不起眼的,因为光线的

    缘故,还有些暗淡,但那暗淡是柔和的暗淡,兴许就是这不起眼才使程

    先生不设防的,有点悄然而入的意思。他先还是有点不起劲,觉得王琦

    瑶是马路上成群结队的女性中的一个,唤不起创作的灵感。可每当他拍

    完一张,却都觉得有一点新发现,是留给下一张去完成的,于是一张接

    一张的便没了头。直到最终,他依然还觉得有一个没完成。其实,这就

    是余味的意思了。程先生忽然感到了照相这东西的大遗憾,它只能留下

    现时现地的情景,对“余味”却无能为力。他还认识到自己对美的经验的

    有限,他想,原来有一种美是以散播空气的方式传达的,照相术真是有

    限啊!当王琦瑶离去,他忍不住开门再望她一眼,正见她进了电梯,看

    见她在电梯栅栏后面的身影,真是月朦胧鸟朦胧。这天下午,程先生在暗房里洗印拍好的照片,忘记了时间,海关大钟也敲不醒他了。他怀了

    一种初学照相时的急切,等待显影液里浮现出王琦瑶的面容,但那时的

    急切是冲着照相术来的,这时的急切却是对着人了。相纸上的影像由无

    到有,由浅至深,就好像王琦瑶在向他走来,他竟感到了心痛。

    王琦瑶有点来分程先生的心了。她不仅是程先生的照相机统治下的

    女性,她是有一些照相镜头之外的意义的,那就也要以之外的手法去攫

    取了。程先生并不想要去攫取什么,他只觉得心上少了些什么,要去找

    回来。于是,他就总是想着要做些什么,这是带有点盲目的争取,因和

    果都不怎么明了的。他将王琦瑶的照片推荐给《上海生活》,不曾想真

    的刊登出来,他等不及地给王琦瑶打电话,报功似的。可当他看见报摊

    和书局里摆着这一期的《上海生活》被人拿在手里翻阅,却觉得不是滋

    味,好像要找的没找回,反又失去了一点。这张照片本是他最喜欢的,这时变成最不喜欢的。陈列王琦瑶照片的照相馆前,他只去过一回,而

    且是在夜间。人车稀少,灯光阑珊,第四场电影也散了。他在照相馆橱

    窗前站着,里面那人又近又远,也是有说不出的滋味。橱窗玻璃上映出

    他的面影,礼帽下的脸,竟是有点哀伤的。他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站

    在无人的明亮的马路上,感到了寂寞。在这不夜城里,要就是热闹,否

    则便是寂寞里的寂寞。过后,他曾有两次再给王琦瑶照相,他分明觉得

    这不是他想做的,可问题是,除了照相,程先生他又能做什么?这两次

    照相,还是没追回什么却少去什么的。其时的王琦瑶,面对的似乎并不

    是程先生的镜头,而是大众的眼睛:一颦一笑,都是准备再上封面或封

    里,是对观众打招呼的。因此,程先生觉着他的眼睛也不是自己的,而

    是代表大众的了。之后,程先生就再不提照相的事了。

    程先生想到了约会,可却开不了口。有一次,电影票买了,电话也

    打通了,可等王琦瑶来接,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完全无关的。程先生虽是二十六,也见识了许多美女,可都是隔岸观火,其实是比十六岁少年

    还不如的。十六岁时至少有勇敢,如今勇敢没了,经验也没积攒,可说

    两手空空。这约会的念头,一直等到王琦瑶和蒋丽莉做了朋友,才最终

    实现。虽然一约两个,可惟有这样,程先生才开得口的。程先生有约,王琦瑶表面不露,心里是满意的。倒并不是也对程先生有好感,为的是

    好和蒋丽莉平衡。她和蒋丽莉交朋友,成日是在蒋丽莉的社交圈子里出

    入,她这方面,是一个也没有,程先生正好填了这个空白。那天,是程

    先生请她们看原版的美国电影。程先生先到了一步,站在国泰电影院门

    前等候,两个女学生远远地走来,在梧桐树叶的阳光下显得特别有情

    致。天空是那样明净,有几丝云彩也是无碍的,路边墙上的影,是画上

    的那种,若静若动的。一个先生和两个小姐约会是多么奇妙的人生场

    景,它有一种羞怯的庄严,郑重其事,还是满腹的心事。有一种下午是

    专门安排给这样的约会,它有一种佯装的暧昧,还有一种佯装的木知木

    觉。这样的下午是一个假天真,也是一个真有情。

    蒋丽莉知道程先生,却是头一次看见,王琦瑶为他们作了介绍,然

    后三人一起进了电影院。他们三人的坐法是:王琦瑶和程先生坐两头,蒋丽莉坐中间。其实坐两头的往往有着干系,坐中间的那一个,虽是两

    头都靠,实际两边都无涉,是作隔离,还作桥梁的。王琦瑶请程先生吃

    橄榄,由蒋丽莉传递;有费解的台词,也由程先生翻译给蒋丽莉,再传

    给王琦瑶。看电影时,王琦瑶的手始终拉着蒋丽莉的手,就像联合起来

    孤立程先生;程先生的殷勤却一半对一半,表示一视同仁,蒋丽莉还是

    个障眼法。电影院里黑漆漆的,放映孔的光柱在头顶旋转移动,是个神

    奇世界。下午场的电影总是不满座,三三两两,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各

    怀各的心事。影幕上的声音也在头顶上回荡,格外洪亮,震人耳膜。他

    们三人似乎感到某种威慑,有些偎在一起的样子。蒋丽莉能听见两边的

    呼息声,心跳也是近在咫尺,影幕上的故事她没有看清,只做了身边这两人的传声筒。程先生伏在她腮边低语,虽是说给王琦瑶的话,却句句

    先入她的耳。走出电影院,来到阳光明媚的马路,再看那程先生就是变

    了样的。然后他们去喝咖啡,三人坐一个火车座,她俩坐一排,程先生

    坐对面。程先生的话还是对王琦瑶的,眼睛却是看着蒋丽莉,王琦瑶也

    不作答,都由蒋丽莉代言了。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全是闲篇,谁答

    都一样。蒋丽莉渐渐有些话多,也有了些私心。程先生明明问的是她俩

    的事,她只回答自己的一份,王琦瑶又是个不开口,程先生被牵着走也

    是无奈。最终是他俩在谈心,多年的朋友似的,王琦瑶则作壁上观。程

    先生的心全在王琦瑶身上,可惜分不出嘴去,又不敢送出目光去。蒋丽

    莉的话像流水,流出来的全是小说的字句,也叫程先生不便流连目光,只得垂下眼,盯着杯中的咖啡底,底里有王琦瑶的影,也是不回答。蒋

    丽莉这才止了说话,眼也看着咖啡底,底里是程先生的影,垂目不语

    的。

    从此,程先生就成了她们的晚会中人,护花神似的,紧随其后,每

    次都是陪到底,送回家。程先生是有些把照相荒废掉的,照相机上蒙了

    薄灰,暗房也生出潮气,他走进去,无端地就会生出感慨。他心里的那

    个真爱似乎换了血,冷的换成热的,虚的换成实的。王琦瑶就是那个热

    和实。程先生原先也是晚会的积极分子,晚会填补了独身一人的很多夜

    晚。晚会那一套东西他还没熟到腻的程度,本是可以再消受一段日子,可是陪伴王琦瑶参加晚会使腻烦的一天提前到来。去晚会是为接近王琦

    瑶,可王琦瑶反倒远去了。其实在晚会上,王琦瑶与他的话反是多了

    些,举止也亲密些的,为的是避免纠缠,可程先生倒无言以对了,说出

    口的都不是自己的话,大家的话似的。晚会上的一切都是公有制,笑是

    大家一起笑,闹是大家一起闹,聚散是大家的聚散。最没有个人自由就

    是晚会,最没有私心就是晚会,怀着私心来的程先生,自然是要失望

    了。可他还是不得不去,王琦瑶即便是个影子,他也要追随的;这影子就是被风吹散,他也要到那个散处去寻觅。晚会上,他站在一个墙角,手里一杯酒,自始至终。空气里都是王琦瑶,待他去看,却什么也看不

    着。这是苦闷的晚上,身边的热闹都是在嘲讽他,刺激他,他却不退

    缩。

    晚会的程先生,在蒋丽莉的眼睛里,也成了个影子,是失魂落魄的

    那个影子。她想把他唤回来,就总是说东说西。程先生耳根子不得清

    净,苦闷是加一成的。可他生性柔和,从来不善驳人面子,只得敷衍。

    因敷衍的疲累,苦闷再加一成。程先生愁容满面,蒋丽莉越发地要散他

    的心。她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愿看程先生的憔悴为什么,她只想:程先

    生就算是一块坚冰,她用满肚肠的热,也能融化它。蒋丽莉读过的小说

    这会儿都来帮她的忙,教她温柔有情,教她言语生风,还教她分析形

    势,只可惜她扮错了角色,起首一句错了,全篇都错。信心是错,希望

    也是错的。晚会上的程先生,是由着她摆布,怎么都行的,虽是魂不守

    舍,但有个壳蒋丽莉也满意,壳碎了,碎的片蒋丽莉也要拾起的。蒋丽

    莉参加晚会,说的是为王琦瑶,其实是为程先生,她就是局外人似的,站在墙角。不是她要做局外人,是因为程先生做了,她就不得不做。程

    先生苦闷,她也不得不苦闷,是全心相随。可惜程先生一点看不见,满

    心的王琦瑶。每夜的晚会上,只有这两个人是真人,其余的,都是戴假

    面的。真心也只有这两颗,其余的心都是认不得真的。可惜这两颗真心

    走的不是一条道,越是真越是不碰头。

    提议竞选“上海小姐”,是程先生向王琦瑶献的一点殷勤,蒋丽莉的

    热烈附议,一半对王琦瑶,一半对程先生。这段日子,王琦瑶虽然难

    熬,倒是程先生和蒋丽莉的好时光。他们三个几乎隔日一见,见面就有

    说不完的话。等到王琦瑶住进蒋丽莉家,程先生开始上门来,连蒋丽莉

    的母亲都有几分欢喜。她家的客人是成群结伙的,热闹是连成片的,冷清也是连成片,而程先生这样的常客,是将热闹冷清打匀了来的,是温

    馨的色彩,虽然是客,却是家庭的气息。蒋家的男人又长期在外,一个

    儿子未成年且百事不晓,程先生是还能帮着拿主意的,就是不拿主意,往客厅里一坐,本身就是个掂量。竞选的日子里,程先生和蒋丽莉的痴

    心得到了暂时的宣泄和转移,都是愉快的心情。他们因有着共同的目

    标,便也有了共同的语言,王琦瑶却出于地位不同,要与他们唱些反

    调,是别扭曲折的心曲,不得不唱。那两个则是团结一致的,越是要讨

    她喜欢,越是要同她把反调唱到底。他们三人站成了两派,王琦瑶一个

    对付他们两个,心里晓得两个都是帮她,也是含了些娇痴和任性,还有

    点讨他们保证来坚定信心。所以这三人两派其实是一条心。这一条心里

    有着些阴差阳错的情爱,还有些将错就错的用意。

    一个先生两个小姐是一九四六年最通常的恋爱团体,悲剧喜剧就都

    从中诞生,真理和谬误也从中诞生。马路上树阴斑斓处,一辆三轮车坐

    了一对小姐,后一辆坐了一个先生,就是这样的故事的起源,它将会走

    到哪一步,谁也猜不到。

    临近决赛的日子里,王琦瑶对程先生的上门是真欢迎的。万事未决

    之中,程先生是一个已知数,虽是微不足道的,总也是微不足道的安

    心,是无着无落里的一个倚靠。倚靠的是哪一部分命运,王琦瑶也不去

    细想,想也想不过来。但她可能这么以为,退上一万步,最后还有个程

    先生;万事无成,最后也还有个程先生。总之,程先生是个垫底的。住

    在蒋丽莉的家,有百般的好处,也没一件是自己的。虽也是仔细地过日

    子,过的却是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边上过岁月。拿自己整段的

    岁月,去做别人岁月的边角料似的。而回到自己家中,那虽是整段的岁

    月,却又是看不上眼,做面子做衬里都够不上的,还抵不上人家的边角

    料的。但总还是不甘心。而程先生是这边角料里的一个整匹整段,是一点不甘心也甘心。在心里最委屈的时候,王琦瑶单个儿和程先生出去了

    一两回,是程先生陪她回家拿东西。程先生不进弄堂,找个咖啡馆候

    着。隔着窗玻璃看那马路上的行人,程先生对自己说:这一个小姐后面

    该是王琦瑶了,或者,这个先生过去,王琦瑶就过来了。咖啡在杯里凉

    了,他也不知道。电车当当地过去,是安宁白昼的音乐,梧桐树叶间的

    阳光,也会奏乐似的,是银铃般的乐声。王琦瑶走过来时,是最美的图

    画了,光穿透了她,她像要在空气里溶解似的,叫人全身心地想去挽

    留。程先生不由激动起来,有点鼻酸了。他的照相间的灰越积越厚,暗

    房水池残留的定影液也变了颜色,他已有多少日没有进去了啊!程先生

    也感到了委屈,他几乎是连后路都截断的,一味地向前,他感到了咖啡

    杯的凉意。这时,王琦瑶已在了眼前。看见王琦瑶,那委屈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愿意。王琦瑶坐都不坐,立即要走,坐一坐便是允

    诺了什么似的。虽知道这是个万事万物的底,可毕竟远不是退的地步,只不过前途茫茫,稳住心即可的。再有一层,则是为了蒋丽莉。

    她当然是知道蒋丽莉的心。像王琦瑶这般聪敏仔细,又没叫感情遮

    住眼,什么看不见呢?她甚至还能看出蒋丽莉的母亲的心。这一个无能

    的女人,以往大事小事都是问王琦瑶,如今则是问程先生了。上回亲戚

    中有人结婚请喜酒,她竟借口王琦瑶有些不舒服,要程先生陪她们母女

    会赴宴,这笨拙又露骨的用意是叫王琦瑶好气好笑也可怜的。逢到这种

    情形,王琦瑶总是自行退让,给她们方便。可她不去,程先生也不去。

    为了蒋丽莉母亲的面子,最后是四个人都去。一晚上,王琦瑶总是候在

    蒋丽莉母亲身边,左右不离的,空出程先生边上的位子让蒋丽莉去填。

    王琦瑶这么撮合蒋丽莉和程先生,有一点为日后脱身考虑,有一点为照

    顾蒋家母女的心情,也有一点看笑话的。她再明白不过,程先生的一颗

    心全在她的身上,这也是一点垫底的骄傲。看着蒋丽莉心甘情愿地碰

    壁,虽也是不忍,却还是解了一些心头委屈似的。程先生怎么也摸不透她的心,这颗心太过复杂,是境遇的复杂所造成,也将他推进复杂的境

    遇中。他总是身不由己地,奔了王琦瑶去,结果却落在了蒋丽莉手中,走入迷魂阵似的。程先生是个直心的人,没有左顾右盼的,对蒋丽莉只

    觉得她热心,蒋丽莉母亲也热心,虽是有些过头,也不生疑的,总以热

    心回报,不料误入了歧途。

    蒋丽莉为程先生,已不知哭过了多少回了。程先生对她在意一点和

    忽略一点,都是回到房里流泪的理由。那房间重新收拾过了,书本是清

    洁整齐摞好的。茶杯天天洗;唱片呢,去旧换新,很罗曼的小夜曲;床

    头挂了些手绣的香包,是王琦瑶的女工;衣柜里也新添了颜色鲜亮的衣

    服,是程先生的眼光。这房间里有了一股欣欣向荣的气象,是温顺和婉

    的好脾气,还是翘首以望的心情。她写了许多不给人看的字句,日记本

    外面包了红绸子。她看不清形势,一半是因为爱的糊涂,另一半也是有

    权利心的。她对王琦瑶有权利,对王琦瑶的朋友也有了权利似的。对这

    权利她也是有些糊涂,不明白哪部分是名,哪部分是实,哪部分当然归

    她,哪部分则是有前提的公平交易。这也是从小养成的任性使然,到头

    总是吃亏。蒋丽莉被这感情折磨得不行的时候,便向王琦瑶倾诉衷心。

    是小说式的倾诉。其中那些上句不接下句,辞不达意的地方,才是真感

    情。这真是叫王琦瑶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泼她的冷水不对,鼓励更

    不对,形势是无法分析,真相也不便告诉。她也只能随她去,什么态也

    不表的。可经不住蒋丽莉一个劲地追问她的意见,只能说程先生人不

    错,再要问,便不得已地说:人可是有点呆。蒋丽莉却说,这不叫呆,而叫不俗。王琦瑶见她执迷不悟,有时就用话来暗示,说凡事都要凭缘

    分,倘若没有再用心也是白用。蒋丽莉听了这话,不由喜形于色,说:

    这就对了,我自己常想,事情偏偏这样巧,偏巧我和你好,你又带来一

    个程先生,这巧其实就是缘分啊!王琦瑶一边暗中叹气,一边觉得自己

    已尽到责任,余下的事再与她没有干系。决赛的日子是万事的目的地一样,到了那一日,什么都可见分晓

    的。所以都是一心往那里奔。奔到眼前,抬起头来,才发现事事皆非。

    不过这一抬头,是将几年当一瞬间说,甚至几十年当一瞬间说的。蒙在

    鼓里还要有一段。那天晚上,他们三人一个台上,两个台下,多日的努

    力和激动,都归成一个听天由命,有点悲戚,也有点感动。满台的小

    姐,台下两个只盯着一个看,他们由于立场和代价的关系,已难以进行

    比较,也难做判断。他们三个全是束手待毙的,等待命运降临。到第三

    轮出场,看着穿了婚服的王琦瑶,程先生的眼泪都要涌上来的。这是他

    朝思暮想的一幕,是惟愿不醒的梦。蒋丽莉的眼里也是含泪的,婚纱下

    面的不是王琦瑶,而是她自己,她却是不把它当梦,而是当未来。这一

    时刻,他们三人,台下台上,是泪眼相向,各是各的情怀。最后的关

    头,蒋丽莉情不自禁地抓住程先生的手,程先生没有拒绝也没有响应,注意力全在台上,身子都是木的,别说是手。待到宣布第三名王琦瑶

    时,程先生也情不自禁起来,回握一下蒋丽莉的手,然后抽回来,全身

    心地鼓掌。蒋丽莉也是鼓掌,心更是像擂鼓一般,脸也红了。这一个晚

    上,初看起来,真是如意夜晚。虽不是头等的荣耀,可位居第三似更可

    靠,两个有情的则都看见些曙光般的希望。这晚,王琦瑶她们在台上照

    相留影,接受来访,程先生和蒋丽莉在前厅等候。厅里的康乃馨到底有

    些枯萎了,红和白都不那么鲜明,枝叶也开始凋零,东一片,西一片

    的,是收场的样子。厅前的灯火,是最后的辉煌了,人意阑珊的气氛。

    车马稀了些,馄饨挑子却在路边悄然出现,是静夜的景致了。

    第二天早上,程先生光了脸,穿了整洁的衣服,来到蒋丽莉家。那

    两人晨妆已毕,早就坐在了客厅。三个人的眼睛都熬了夜的,有些血

    丝,还有些浮肿。太阳有些潮黏,照在打蜡地板上,蜡也像要化似的。

    蒋丽莉的母亲亲手布置茶点,连她也换了新衣服。这有点像大年初一的

    那种早晨,轰轰烈烈的除夕夜过去了,满地的炮仗纸扫尽了,年节虽才开始,也带了点倦意。那喜庆之气是要照耀一整年,就有些勉为其难的

    意思。他们回顾昨天晚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和纠正,要使情景

    重现似的。昨晚的灯光和康乃馨在这样的潮天的太阳里显得不很真切,恍恍惚惚。他们就加把劲地回顾,好把它唤回来。一个上午过去了,他

    们的讨论还保持到餐桌上。桌上也是过年一样的菜,新换的桌布,年节

    用的碗碟。餐桌上的热闹却含了一些失落,一天过去了一半,可事情没

    新发展。午后总是倦怠的,有些提不起劲,都是歪着的。阳光里的灰尘

    也是黏滞的,光线是显得有些灰。坐着无话,蒋丽莉便起身到角落弹钢

    琴,东一句,西一句,琴声琮琤,毕竟是一点鼓舞,也是一点推动。是

    为找事做,程先生也走到钢琴边,倚着琴站着,问蒋丽莉会弹这还是会

    弹那。蒋丽莉就用钢琴回答他,都不全会,又都会一两句,因此有求必

    应,两人都有了些兴致。钢琴边一站一坐的两个年轻男女,是这类客厅

    里最贴切的情景。王琦瑶在另一角的沙发上,看着他们,忽然发现她做

    主角的日子过去了。昨夜的那光荣啊!真是有些沧海巫山的味道。那钢

    琴是刺她耳的,还制她的心,是专挑她过不去的来。坐在钢琴前的蒋丽

    莉虽然姿色平平,可却很优雅,无形中与她拉开了距离,程先生也是有

    距离的。王琦瑶忽有些悲伤,这是大喜过后常有的心情。那大喜总是难

    免虚张声势,有过头的指望。王琦瑶望着落地窗外冬日的花园,丁香花

    枝纠成一团,解也解不开的。太阳却开始蓬勃起来,空气也爽利了,昨

    天的夜晚都已经按下不想了,是轻松,也是空落落。上海滩的事情就是

    这样,再大的热闹也是一瞬间。王琦瑶甚至想到,是该回家的日子了。

    这时,程先生回头说:王琦瑶,来唱一曲吧!王琦瑶不由心头火起,脸

    红着,却笑道:我又不是蒋丽莉那样的艺术人才,会唱什么?蒋丽莉还

    自顾自弹着琴,程先生则有些不放心,走过来提议:我们去看电影好

    吗?王琦瑶负气似的说;不去。程先生又说:我请二位小姐吃西餐。王

    琦瑶还是说不去,这回是将头扭过去,眼里含了泪的。程先生真是知心

    的体贴,可正是这体贴,碰到了王琦瑶的痛处。两人默默无语地坐着,蒋丽莉的琴声不再刺耳,是很柔和地揪心。

    这天以后,王琦瑶开始和程先生约会了。她对蒋丽莉说回自己家。

    出了弄堂就掉了个头的。有两次,看完电影回来,夜已深了,没进门就

    听见蒋丽莉的琴声,在空旷的夜空下,有点自言自语的意思。这些天,蒋丽莉重新拾起钢琴课,终于找到程先生一个喜欢似的,也为了倾诉心

    声。王琦瑶走上楼梯时,总蹑着手脚,可还是会被蒋丽莉叫住,要告诉

    她心中的感受。落地窗外有着大大的满月,也在抒发着感受。蒋丽莉找

    定了王琦瑶做她的知心,王琦瑶是逃不脱的。她曾经提出搬回家住,蒋

    丽莉听都不要听,说王琦瑶回去,她也跟回去,反正是不分离。蒋丽莉

    的感情总是夸张,可到底不掺假,王琦瑶不能不当真的。她想她虽然没

    有承诺程先生什么,可毕竟是侵占了蒋丽莉的机会,她要不知道蒋丽莉

    的心意还好,而蒋丽莉偏是第一个要让她知道。王琦瑶的感情不是从小

    说里读来的,没那么多美丽的道理,可讲的是平等互利的原则,有来有

    往,遵义守信。她心里对蒋丽莉抱愧,行动上便对她好过从前,把她当

    亲姐妹一般。有一回,蒋丽莉说:程先生最近怎么不来了,那若有所失

    的样子,使王琦瑶只得拒绝程先生的邀请,程先生只得再上门来。蒋丽

    莉大喜过望,王琦瑶自知是作孽,除此又无他法,只有一个念头在安慰

    她的良心,就是那个不承诺。这时候的王琦瑶就靠着这个不承诺保持着

    平衡。不承诺是一根细钢丝,她是走钢丝的人,技巧是第一,沉着镇静

    也是第一。

    这一天,程先生带着羞怯和紧张,向王琦瑶提出,再到他的照相间

    去照一次相。这请求里是有些含义的,倘若装不懂也可蒙混过去,要拒

    绝反倒是个挑明,水落石出了。王琦瑶要的就是个含糊,什么样的结论

    都为时过早。心里的企盼又开始抬头,有些好高骛远,要说也是叫程先

    生的一片痴心给宠出来的。程先生的痴心是集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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