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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pdf
http://www.100md.com 2019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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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细雨中呼喊是作者余华写的关于家庭的故事,每个角色都刻画的很细腻,坚忍一生的母亲,蛮横的父亲,各自奔向人生的三兄弟,这是一个完整也不完整的家庭。

    在细雨中呼喊内容简介

    作者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家庭的欢乐和苦痛,细腻地刻画了柔弱的母亲如何完成了自己忍受的一生,她唯一爆发出来的愤怒是在弥留之际;名叫孙广财的父亲又是如何骄傲地将自己培养成一名彻头彻尾的无赖,他对待自己的父亲和对待自己的儿子,就像对待自己的绊脚石。家中的三兄弟的道路只是短暂地有过重叠,随即就又叉向了各自的方向。

    在细雨中呼喊作者简介

    余华(1960- )当代作家。浙江海盐人,出生于浙江杭州,后来随父母迁居海盐县。中学毕业后,因父母是医生,作了牙医,五年后弃医从文,进入县文化馆和嘉兴文联,从此开始文学创作生涯。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与北师大中文系合办的研究生班深造,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余华是中国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人物,与叶兆言、苏童等人齐名。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十八岁出门远行》、《世事如烟》,长篇小说《活着》、《在细雨中呼喊》及《战栗》。

    在细雨中呼喊读者评价

    余华在这本书里写了一个少年,并用少年的眼睛看到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江南农村和小城镇上一家人的命运。 父亲是如此混蛋和精明,哥哥如此平凡和无奈,爷爷是那么可怜和可恨,妈妈一生操劳和负重。少年和他的朋友们一样,每人都有孤独的童年,恐惧的青春期,以及幼小无奈的敏感。

    在细雨中呼喊截图

    余华 著

    在细雨中呼喊

    北京出版集团公司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在细雨中呼喊余华著.—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8.5

    ISBN 978-7-5302-1796-2

    Ⅰ.①在… Ⅱ.①余… 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045436号

    在细雨中呼喊

    ZAI XIYU ZHONG HUHAN

    余华 著

    出 版 北京出版集团公司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地 址 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

    邮 编 100120

    网 址 www.bph.com.cn

    发 行 新经典发行有限公司

    电话(010)68423599

    经 销 新华书店

    印 刷 北京天宇万达印刷有限公司

    版 次 2018年5月第1版

    2018年5月第1次印刷

    开 本 850毫米×1168毫米 132

    印 张 10.5

    字 数 160千字

    书 号 ISBN 978-7-5302-1796-2

    定 价 39.50元

    质量监督电话 010-55572393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由本社负责调换

    版权所有,未经书面许可,不得转载,复制,翻印,违者必究。自序

    作者的自序通常是一次约会,在漫漫记忆里去确定那些转瞬即逝的

    地点,与曾经出现过的叙述约会,或者说与自己的过去约会。本篇序言

    也不例外,于是它首先成为了时间的约会,是一九九八年与一九九一年

    的约会;然后,也是本书作者与书中人物的约会。我们看到,在语言里

    现实和虚构难以分辨,而时间的距离则像目光一样简短,七年之间就如

    隔桌而坐。

    就这样,我和一个家庭再次相遇,和他们的所见所闻再次相遇,也

    和他们的欢乐痛苦再次相遇。我感到自己正在逐渐地加入到他们的生活

    之中,有时候我幸运地听到了他们内心的声音,他们的叹息喊叫,他们

    的哭泣之声和他们的微笑。接下来,我就会获得应有的权利,去重新理

    解他们的命运的权利,去理解柔弱的母亲如何完成了自己忍受的一生,她唯一爆发出来的愤怒是在弥留之际;去理解那个名叫孙广才的父亲又

    是如何骄傲地将自己培养成一名彻头彻尾的无赖,他对待自己的父亲和

    对待自己的儿子,就像对待自己的绊脚石,他随时都准备着踢开他们,他在妻子生前就已经和另外的女人同居,可是在妻子死后,在死亡逐渐

    靠近他的时候,他不断地被黑夜指引到了亡妻的坟前,不断地哭泣着。

    孙广才的父亲孙有元,他的一生过于漫长,漫长到自己都难以忍受,可

    是他的幽默总是大于悲伤。还有孙光平、孙光林和孙光明,三兄弟的道

    路只是短暂地有过重叠,随即就叉向了各自的方向。孙光平以最平庸的

    方式长大成人,他让父亲孙广才胆战心惊;而孙光林,作为故事叙述的出发和回归者,他拥有了更多的经历,因此他的眼睛也记录了更多的命

    运;孙光明第一个走向了死亡,这个家庭中最小的成员最先完成了人世

    间的使命,被河水淹没,当他最后一次挣扎着露出水面时,他睁大眼睛

    直视了耀眼的太阳。七年前我写下了这一笔,当初我坚信他可以直视太

    阳,因为这是他最后的目光;现在我仍然这样坚信,因为他付出的代价

    是死亡。

    七年前我写下了他们,七年来他们不断在我眼前出现,我回忆他

    们,就像回忆自己生活中的朋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容颜并没有

    消褪,反而在日积月累里更加清晰,同时也更加真实可信。现在我不仅

    可以在回忆中看见他们,我还时常会听到他们现实的脚步声,他们向我

    走来,走上了楼梯,敲响了我的屋门。这逐渐成为了我不安的开始,当

    我虚构的人物越来越真实时,我忍不住会去怀疑自己真正的现实是否正

    在被虚构。

    北京,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一日第一章

    南 门

    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

    了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

    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中水滴的逐渐遗忘。应该是在这时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静地进入

    睡眠时,仿佛呈现出一条幽静的道路,树木和草丛依次闪开。一个女人

    哭泣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

    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的我颤抖不已。

    我看到了自己,一个受惊的孩子睁大恐惧的眼睛,他的脸形在黑暗

    里模糊不清。那个女人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

    待着另一个声音的来到,一个出来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够平息她哭泣的

    声音,可是没有出现。现在我能够意识到当初自己惊恐的原因,那就是

    我一直没有听到一个出来回答的声音。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

    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紧随而来的另一个记忆,是几只白色的羊羔从河边青草上走过来。

    显然这是对白昼的印象,是对前一个记忆造成的不安进行抚摸。只是我

    难以确定自己获得这个印象时所处的位置。

    可能是几天以后,我似乎听到了回答这个女人呼喊的声音。那时候

    是傍晚,一场暴雨刚刚过去,天空里的黑云犹如滚滚浓烟。我坐在屋后

    的池塘旁,在潮湿的景色里,一个陌生的男人向我走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走来时黑衣在阴沉的天空下如旗帜一样飘荡着。正在接近的

    这个景象,使我心里蓦然重现了那个女人清晰的呼喊声。陌生男人犀利

    的目光从远处开始,直到走近一直在注视着我。就在我惊恐万分的时

    候,他转身走上了一条田埂,逐渐离我远去。宽大的黑衣由于风的掀

    动,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成年以后回顾往事时,总要长久地停留在这个

    地方,惊诧自己当初为何会将这哗哗的衣服声响,理解成是对那个女人

    黑夜雨中呼喊的回答。

    我记得这样一个上午,一个清澈透明的上午,我跟在村里几个孩子

    后面奔跑,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迎风起舞的青草。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

    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而不是耀眼的光芒。我们奔跑着,像那

    些河边的羊羔。似乎是跑了很长时间,我们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庙宇,我

    看到了几个巨大的蜘蛛网。

    应该是更早一些时候,村里的一个孩子从远处走过来。我至今记得

    他苍白的脸色,他的嘴唇被风吹得哆哆嗦嗦,他对我们说:

    “那边有个死人。”

    死人躺在蜘蛛网的下面,我看到了他,就是昨天傍晚向我走来的黑

    衣男人。虽然我现在努力回想自己当初的心情,可我没有成功。回想中

    的往事已被抽去了当初的情绪,只剩下了外壳。此刻蕴含其中的情绪是

    我现在的情绪。陌生男人突然死去的事实,对于六岁的我只能是微微的

    惊讶,不会出现延伸的感叹。他仰躺在潮湿的泥土上,双目关闭,一副

    舒适安详的神态。我注意到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泥迹,斑斑驳驳就像田

    埂上那些灰暗的无名之花。我第一次看到了死去的人,看上去他像是睡

    着的。这是我六岁时的真实感受,原来死去就是睡着了。

    此后我是那么地惧怕黑夜,我眼前出现了自己站在村口路上的情

    景,降临的夜色犹如洪水滚滚而来,将我的眼睛吞没了,也就吞没了一

    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躺在黑暗的床上不敢入睡,四周的寂静使我的

    恐惧无限扩张。我一次次和睡眠搏斗,它强有力的手使劲要把我拉进

    去,我拼命抵抗。我害怕像陌生男人那样,一旦睡着了就永远不再醒来。可是最后我总是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掉入了睡眠的宁静之中。当

    我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看着阳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我

    的喜悦使我激动无比,我获得了拯救。

    我六岁时最后的记忆,是我在奔跑。记忆重现了城里造船厂昔日的

    荣耀,他们制造的第一艘水泥船将来到南门的河上。我和哥哥跑向了河

    边。过去的阳光是那么的鲜艳,照耀着我年轻的母亲,她蓝方格的头巾

    飘动在往昔的秋风里,我弟弟坐在她的怀中,睁大着莫名其妙的眼睛。

    我那个笑声响亮的父亲,赤脚走上了田埂。为什么要出现一个身穿军装

    的高大男人?就像一片树叶飘入了树林,他走到了我的家人中间。

    河边已经站满了人,哥哥带着我,从那些成年人的裤裆里钻过去,嘈杂的人声覆盖了我们。我们爬到了河边,从两个大人的裤裆里伸出了

    脑袋,像两只乌龟一样东张西望。

    激动人心的时刻是由喧天的锣鼓声送来的,在两岸欢腾的人声里,我看到了驶来的水泥船,船上悬挂着几根长长的麻绳,绳上结满了五颜

    六色的纸片,那么多鲜花在空中开放?十来个年轻的男人在船上敲锣打

    鼓。

    我向哥哥喊叫:

    “哥哥,这船是用什么做的?”

    我的哥哥扭过头来以同样的喊叫回答我:

    “石头做的。”

    “那它怎么不沉下去呢?”

    “笨蛋。”我哥哥说,“你没看到上面有麻绳吊着?”

    身穿军装的王立强,在这样的情景里突然出现,使我对南门的记忆

    被迫中断了五年。这个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南门,坐上一艘

    突突直响的轮船,在一条漫长的河流里接近了那个名叫孙荡的城镇。我

    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前往的地方是一次有趣的游

    玩。在那条小路上,疾病缠身的祖父与我擦肩而过,面对他忧虑的目

    光,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

    五年以后,当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又和祖父相逢在这条路上。

    我回家后不久,一家姓苏的城里人搬到南门来居住了。一个夏天的

    早晨,苏家的两个男孩从屋内搬出了一张小圆桌,放在树阴下面吃起了

    早餐。

    这是我十二岁看到的情景。两个城里孩子穿着商店里买来的衣裤坐

    在那里。我一个人坐在池塘旁,穿的是手工缝制的土布短裤。然后我看

    到十四岁的哥哥领着九岁的弟弟向苏家的孩子走去。他们和我一样,也

    都光着上身,在阳光下黑黝黝的像两条泥鳅。

    在此之前,我听到哥哥在晒场那边说:

    “走,去看看城里人吃什么菜。”

    晒场那边众多的孩子里,愿意跟随哥哥走向两个陌生人的,只有九

    岁的弟弟。我的哥哥昂首阔步走去时,显得英勇无比,弟弟则小跑着紧

    随其后。他们手上挎着的割草篮子在那条路上摇晃不止。

    两个城里孩子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警惕地注视着我的兄弟。我的兄

    弟没有停留,大模大样地从小圆桌前走过,又从城里人的屋后绕了回

    来。比起哥哥来,我弟弟的大模大样就显得有些虚张声势。

    他们回到晒场后,我听到哥哥说:

    “城里人也在吃咸菜,和我们一样。”

    “没有肉吗?”

    “屁也没有。”

    我弟弟这时出来纠正:

    “他们的咸菜里有油,我们的咸菜里没有油。”

    哥哥可能推了弟弟一把:

    “去、去、去,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家也有。”

    弟弟继续说:“那是香油,我们家没有。”

    “你知道个屁。”

    “我闻到的。”我十二岁那年王立强死后,我独自一人回到南门,仿佛又开始了被

    人领养的生活。那些日子里,我经常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似乎王立强和

    李秀英才是我的真正父母,而南门这个家对于我,只是一种施舍而已。

    这种疏远和隔膜最初来自于那场大火。我和祖父意外相遇后一起回到南

    门,恰好一场大火在我家的屋顶上飘扬。

    这样的巧合使父亲在此后的日子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和祖

    父,仿佛这场灾难是我们带来的。有时我无意中和祖父站在一起,父亲

    就会紧张地嗷嗷乱叫,似乎他刚盖起来的茅屋又要着火了。

    祖父在我回到南门的第二年就死去了。祖父的消失,使父亲放弃了

    对我们的疑神疑鬼,但我在家中的处境并不因此得到改善。哥哥对我的

    讨厌,是来自父亲的影响。每当我出现在他身旁时,他就让我立刻滚

    蛋。我离自己的兄弟越来越远,村里的孩子总和哥哥在一起,我同时也

    远离了他们。

    我只能长久地去怀念在王立强家中的生活,还有我在孙荡的童年伙

    伴。我想起了无数欢欣的往事,同时也无法摆脱一些忧伤。我独自坐在

    池塘旁,在过去的时间里风尘仆仆。我独自的微笑和眼泪汪汪,使村里

    人万分惊讶。在他们眼中,我也越来越像一个怪物。以至后来有人和父

    亲吵架时,我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说像我这样的儿子只有坏种才生得

    出来。

    我在南门的所有日子里,哥哥唯一一次向我求饶,是他用镰刀砍破

    了我的脑袋,我流了一脸的血。

    这事发生在我家羊棚里。当初我脑袋上挨了重重一下后并不清楚发

    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哥哥的态度发生了突然的变化。然后,我才感觉到

    血在脸上流淌。

    哥哥堵在门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求我将血洗去。我硬是把他

    推开,向村口走去,走向田间的父亲。

    那时候村里人都在蔬菜地里浇粪,微风吹来,使我闻到了一股淡淡

    的粪味。我在走近蔬菜地时,听到了几个女人失声惊叫,我模糊地看到母亲向我跑来。母亲跑到跟前问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回答,径自走向父

    亲。

    我看到父亲握着长长的粪勺,刚从粪桶里举起来,停留在空中,看

    着我走去。

    我听到自己说了一句:“是哥哥打的。”

    父亲将粪勺一扔,跳上田埂急步走回家去。

    然而我并不知道,在我走后,哥哥强行用镰刀在弟弟脸上划出了一

    道口子。当弟弟张嘴准备放声大哭时,哥哥向他作出了解释,然后是求

    饶。哥哥的求饶对我不起作用,对弟弟就不一样了。

    当我走回家中时,所看到的并不是哥哥在接受惩罚,而是父亲拿着

    草绳在那棵榆树下等着我。

    由于弟弟的诬告,事实已被篡改成是我先用镰刀砍了弟弟,然后哥

    哥才使我满脸是血。

    父亲将我绑在树上,那一次殴打使我终身难忘。我在遭受殴打时,村里的孩子兴致勃勃地站在四周看着我,我的两个兄弟神气十足地在那

    里维持秩序。

    这次事情以后,我在语文作业簿的最后一页上记下了大和小两个标

    记。此后父亲和哥哥对我的每一次殴打,我都记录在案。

    时隔多年以后,我依然保存着这本作业簿,可陈旧的作业簿所散发

    出来的霉味,让我难以清晰地去感受当初立誓偿还的心情,取而代之的

    是微微的惊讶。这惊讶的出现,使我回想起了南门的柳树。我记得在一

    个初春的早晨,突然惊讶地发现枯干的树枝上布满了嫩绿的新芽。这无

    疑是属于美好的情景,多年后在记忆里重现时,竟然和暗示昔日屈辱的

    语文作业簿紧密相连。也许是记忆吧,记忆超越了尘世的恩怨之后,独

    自来到了。

    我在家里的处境越来越糟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导致了我和家

    人间永远无法消除的隔膜,使我不仅在家中,而且在村里声名狼藉。

    村里王家的自留地和我家的紧挨在一起。王家两兄弟在村里是最强壮的,那时候王家兄长已经结婚,最大的孩子和我弟弟一样的年龄。为

    自留地争吵在南门是常有的事,我已经记不清那次争吵的具体原因,只

    记得那是傍晚的时刻,我坐在池塘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站在那

    里,和王家六口人争执不休。我家的人显得势单力薄,就是声音都没有

    人家响亮。尤其是我的弟弟,骂人时还没有王家同龄的孩子口齿清楚。

    村里的人几乎都站在了那里,有几个人出来规劝,都被他们双方挡了回

    去。后来我突然看到父亲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却让王家弟弟王跃进一

    把抓住了手腕,接着一拳就将我父亲打进了稻田。父亲破口大骂,水淋

    淋地想爬上来,被王跃进一脚又踢回到稻田里。父亲几次想爬上来,都

    被踢了回去。我看到母亲嘶叫着撞向王跃进,他顺手一推,母亲也摔进

    了稻田。我的父母就像是两只被扔进水里的鸡一样,狼狈不堪地挣扎

    着。两人挤在一起的耻辱情景使我心酸地低下了头。

    后来,我的哥哥挥着菜刀冲了过去,我弟弟则提着镰刀紧随其后。

    哥哥手中的菜刀向王跃进的屁股上砍去。

    接下去的情形出现了急剧的变化,刚才还十分强大的王家两兄弟,在我哥哥菜刀的追赶下,仓皇地往家中逃去。我哥哥追到他们家门口

    时,两兄弟各持一把鱼叉对准了我哥哥。我的哥哥挥起菜刀就往鱼叉上

    扑过去。在不要命的哥哥面前,王家兄弟扔了鱼叉就逃。

    弟弟在哥哥精神的鼓舞下,举着镰刀哇哇大叫,也显得英勇无比。

    但他跑起来重心不稳,自己将自己绊倒了好几次。

    在这场争端里,由于我一直坐在池塘旁观看,村里不管是支持父亲

    的人,还是反对父亲的人,甚至是王家的人,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

    找不出像我这么坏的人了。在家中,我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哥哥

    则成了众口皆碑的英雄。

    有一段时间,我坐在池塘旁,或者割草的时候,喜欢偷偷观察苏

    家。两个城里的孩子出来的时候并不多,他们走得最远的一次是来到村

    口的粪池旁,但马上又回去了。一天上午,我看着他们从屋里出来,站

    在屋前的两棵树中间,用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然后走到一棵树下,哥哥将身体蹲下去,弟弟扑在了他背脊上。哥哥将弟弟背到了另一棵树

    下,此后是弟弟背着哥哥回到了刚才那棵树旁。两个孩子轮流地重复着

    这样的动作,每当一个压到另一个身上时,我就会听到令人愉快的笑

    声。兄弟两人的笑声十分相似。

    后来从城里来了三个泥瓦匠,拉来了两板车红砖。苏家的屋前围起

    了围墙,那两棵树也被围了进去,我就再没看到苏家兄弟令我感动的游

    戏。不过我经常听到来自围墙里的笑声,我知道他们的游戏仍在进行。

    他们的父亲是城里医院的医生。我经常看到这个皮肤白净、嗓音温

    和的医生,下班后在那条小路上从容不迫地走来。只有一次,医生没有

    走着回家,而是骑着一辆医院的自行车出现在那条路上。那时我正提着

    满满一篮青草往家中走去。身后的铃声惊动了我,我听到医生在车上大

    声呼喊他的两个儿子。

    苏家兄弟从屋里出来后,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欢呼跳跃。他们欢快地

    奔向自行车,他们的母亲站在围墙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

    医生带着他的两个儿子,骑上了田间小路。坐在车上的两个城里孩

    子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喊叫。坐在前面的弟弟不停地按响车铃。这情景让

    村里的孩子羡慕不已。

    在我十六岁读高中一年级时,我才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家庭这个词。

    我对自己南门的家庭和在孙荡的王立强的家庭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确

    定下来的理解,便是对这一幕情景的回忆。

    我和医生的第一次接触,是发生在那次自留地风波之前的事。

    那时候我回到南门才几个月,我的祖父还没有死,他在我们家住满

    一个月以后,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续高烧了两天,口裂舌燥地躺在

    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刚好我们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人全在羊棚

    里。我独自一人躺在屋内,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纷乱的声音,我兄弟的

    尖嗓音时刻在中间响起。

    后来是母亲走到我床边,嘴里说了一句什么后又出去了。母亲再次

    进来时,身旁有一个人,我认出是苏家的医生。医生用手掌在我额上放了一会,我听到他说:

    “有三十九度。”

    他们出去以后,我感到羊棚那边的声音嘈杂起来。医生的手掌刚才

    在我额上轻轻一放,我所经历的却是亲切感人的抚摸。没过多久,我听

    到了苏家两个孩子在屋外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给我送药来

    的。

    病情好转以后,我内心潜藏的孩子对成年人的依恋,开始躁动起

    来。我六岁离开南门以前,我和父母之间是那么亲切,后来在孙荡的五

    年生活里王立强和李秀英也给予了我成年人的爱护,可是当我回到南门

    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了。

    最初的日子,我经常守候在医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从远处走

    来,想象着他走到跟前对我说的那些亲切的话语,并期待着他再次用宽

    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前额。

    然而医生从来就没有注意我,现在想来是他根本就不会注意我是

    谁,为什么总是站在那里。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看我一

    眼,可他用的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的眼光。

    医生的两个儿子,苏宇和苏杭,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

    间。那时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苏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

    过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哥哥,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

    的哥哥,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

    “喂,你们想割草吗?”

    苏宇在南门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话。我至今记得

    他当初腼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他问我:

    “你是孙光平的弟弟?”

    苏家在南门只住了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阴

    沉。最后一车家具是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车的左右推着。他们

    的母亲提着两篮零碎的东西跟在最后。

    苏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放学回家,路过以前是苏家的房屋时,心中涌上的

    悲哀使我泪流满面。

    在我记忆里,哥哥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

    来,我倒是十分怀念十四岁时的哥哥。那时的哥哥虽然霸道,身上的骄

    傲却令人难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挥着苏家兄弟为他割草,这情

    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

    我哥哥升入高中没多久,开始结交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中

    孩子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哥哥的城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

    家,我的父母觉得脸上光彩,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断言,认为村中孩

    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年轻人凌晨跑到村旁来大喊大叫。

    他们的喊声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间,听起来毛骨

    悚然,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在闹鬼。

    这事给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

    “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哥哥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提醒,他开始预感到自己一

    生都将不如城里同学,这是他对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哥

    哥结交城里同学是他一贯骄傲的延伸。城里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他在

    村中的身价。

    我哥哥的第一次恋爱是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他喜欢上一个粗

    壮的女同学,是城里一个木匠的女儿。我几次看到哥哥在学校的某个角

    落,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瓜子偷偷塞给她。

    她经常嗑着我们家的瓜子出现在操场上,她吐瓜子壳时的放肆劲,仿佛她已经儿女成群。有一次她吐出瓜子壳以后,我看到她嘴角长时间

    挂着一条唾沫。

    那时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学开始谈论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边,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闻的话。关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话语从后

    窗飘出,我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他们开始谈论自己,哥哥起先闭口不谈,在他城里同学怂恿下,他说出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他相信

    了他们绝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来潮。显然我的哥哥夸张了

    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

    不久之后,那个女同学站在操场的中央,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放肆

    的女生。她向我哥哥喊叫,要他过去。

    我看到哥哥忐忑不安地走过去,他可能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这是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恐惧。

    她问:“你说我喜欢你?”

    我的哥哥满脸通红。那时我已经走开了,我没有看到一贯自信的哥

    哥在不知所措之后的狼狈不堪。

    她在身旁女同学助威的哄笑里,将吃剩的瓜子扔向了我哥哥的脸。

    这天放学以后,我哥哥很晚才回来,没吃饭就躺到了床上。几乎整

    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响。第二天他还

    是忍受住了耻辱,走上了上学之路。

    哥哥知道是城里同学出卖了他,他并不因此表现出一丝愤怒,甚至

    连责怪的意思都没有。他继续着和他们的亲密交往,我知道他这样做是

    不愿让村里人看到城里同学一下子都不来了。然而哥哥的努力最终还是

    失败了。当他们高中毕业以后,一个个陆续参加了工作,便不再像以前

    那么游手好闲,所以哥哥也到了被他们抛弃的时候了。

    当哥哥的城里同学不再光顾我家,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宇意外

    地来到了,自从搬走以后,苏宇还是第一次来到南门。当时我和哥哥在

    菜地里,正在做饭的母亲看到苏宇来到后,以为是来找我哥哥的。我母

    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哥哥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感慨万分。

    当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苏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

    “孙光林呢?”

    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了苏宇是来找我的。哥哥则冷静得多,他神

    态随便地告诉苏宇:

    “他在菜地里。”苏宇没想到那时应该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他没有丝毫礼貌的表示就

    离开了他们,走向菜地里的我。

    苏宇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参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

    厂。我们两人在田埂上坐了很久,在晚风里共同望着那幢苏家昔日的房

    屋。苏宇问我:

    “现在是谁在住?”

    我摇摇头。有一个小女孩经常从那里走出来,她的父母也能经常看

    到,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苏宇是在天黑的时候回去的,我看着苏宇弓着背消失在那条通往城

    里的路上。不到一年,他就死去了。

    我高中毕业时,高考已经恢复。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无法像苏宇参

    加工作时来告诉我那样,去告诉苏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

    过苏杭,苏杭骑着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采烈地从我身旁疾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报名费也是向村里一个同学借的。

    一个月后我有了钱去还给那位同学时,他说:

    “你哥哥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哥哥为我准备了些必需品。

    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和斜对门的寡妇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

    妇的被窝,再钻进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中的事已经无暇顾及。当哥哥

    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明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

    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

    看着我哥哥,她更为希望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学。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

    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走时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铺盖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

    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

    找一个机会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然对他说:

    “我还欠了你一元钱。”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

    我提醒他:“就是报名费。”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

    我继续说:“我会还给你的。”

    汽车驶去以后,我探出车窗去看哥哥。他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

    然若失地看着我乘坐的汽车远去。

    不久之后,南门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之

    间全变成了城镇居民。虽然我远在北京,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兴奋和

    激动。尽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我想他们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

    的罗老头到处向人灌输他的真理:

    “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闭,种田的永远不会倒闭。”

    然而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城里的一条胡同口见到罗老头时,这个

    穿着又破又脏的棉衣的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现在拿退休工资了。”

    我远离南门之后,作为故乡的南门一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

    来,我固守着自己的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

    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感情伴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

    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竟会勃

    然大怒: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

    被征用,最初的反应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感到温暖的地

    方,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了。

    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时成为工厂的

    南门,已使我无法闻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轻微

    的摇晃。尽管一切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池塘的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的池塘依

    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

    塘总是给我以温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

    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

    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消失,而且依然坚

    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

    婚 礼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是手提木桶走来,走到

    井台旁时,她的身体就会小心翼翼。她的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

    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脑后的辫子就会掉

    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冯玉

    青走来时,突然产生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的冯玉青身穿碎花布

    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服里的颤动,这情景使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

    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口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迎着

    朝阳的光芒梳理头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

    子上流淌,沿着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浅色的腋

    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的交替出现,我此后再看到冯玉青

    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对冯玉青的情感已不再那么

    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置身其中。

    令我吃惊的是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夜晚的一个举动,这个十五岁的

    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那个月光明亮的

    夜晚,孙光平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时,冯玉青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

    过的一瞬间,孙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孙

    光平急步往家里走去,冯玉青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

    在那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水时不停地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甩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的父母也会

    来到。那几天孙光平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

    直没有出现,才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气。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

    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孙光平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脸迅速走

    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生理上

    还莫名其妙的时候,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

    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味的破砖

    瓦。他向冯玉青发出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

    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微微歪斜,显然她是

    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记得非常清

    楚,那天中午放学回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

    青,在众多围观的人中间,紧紧抱住王跃进的腰。这一幕情形给当时的

    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着周围的

    人,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

    同情,他们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嬉笑地对围观的人说:

    “你们看,她多下流。”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神态只是更为严肃和执著,有一会她闭上了眼睛。冯玉青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她

    所紧紧抱住的是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具身体的离去迟早总会实现。现在

    我眺望往事时,仿佛看到她所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空气。冯玉青

    宁愿丧失名誉,克服羞怯去抱住这空空荡荡。

    王跃进软硬兼施,一会辱骂,一会调笑,都无法使冯玉青松手。他

    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还有这种女人。”面对王跃进的连续侮辱,冯玉青始终没有申辩。也许是发现无法求

    得旁人的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王跃进响亮地喊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拉她捏在一起的双手。我看

    到冯玉青转过脸来咬紧牙齿。

    王跃进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

    “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那时冯玉青才轻声说:

    “你陪我上医院去检查。”

    冯玉青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羞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找到目标

    以后开始心安理得。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体

    一起颤抖起来。

    王跃进这时说:

    “你得先松开手,要不我怎么陪你去。”

    冯玉青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解脱了的王跃进拔腿就跑,他跑开时

    还回过头来喊道:

    “要去你自己去。”

    冯玉青微皱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跃进,然后又看了看围观的人,她第

    二次看到了我。她没有去追赶王跃进,而是独自一人向城里医院走去。

    村上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一直跟着她到医院,我没有去,我站在木桥上

    看着她走远。冯玉青走去时将刚才弄乱的辫子放开,我看到她用手指梳

    理起长长的黑发,接着边走边结起了辫子。

    这个往常羞羞答答的姑娘,那时候显得十分镇静。她内心的不安只

    是通过苍白的脸色略有显露。冯玉青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在医院挂

    号处挂号时,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那样平静地要了妇科的号。当她在妇

    科里坐下来后,依然平静地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她说:

    “检查是不是怀孕。”

    医生注意到了病历上注明未婚这一栏,问她:“你还没结婚?”

    “是的。”她点点头。

    我同村的三个男孩看着她手拿一只茶色的玻璃小瓶走进女厕所,她

    出来时神情庄重。在等待尿液检验结果时,她像一个病人那样坐在走廊

    的长凳上,两眼望着化验室的窗口出神。

    后来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才慢慢地失去了镇静。她走到医院外面

    一根水泥电线杆旁,身体靠上去后,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

    她的父亲,年轻时能够一气喝两斤白酒,现在仍然能喝一斤多的老

    人,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屋前,跺着脚破口大骂。他的

    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全村。然而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他所有的咒

    骂都抵不上那句唯一的充满委屈的诉说: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直到半夜以后,村里的孩子嘴上就像挂着鼻涕一样还挂着这句话。

    他们看到他时,会远远地齐声喊叫: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我在南门所目睹的几次婚礼中,王跃进的婚礼令我难忘。这个身材

    高大,曾经被孙光平拿着菜刀追赶得到处乱窜的年轻人,那天早晨穿上

    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个城里来的干部似的脸色红润,准备过河

    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时候他们全家所有人都为他即将来到的婚礼上蹿下

    跳,唯有他因为穿上了新衣服就显得无所事事。我上学走过他家屋前

    时,他正在说服同村一个年轻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诉这个人:

    “没有别人了,就你还没结婚。”

    那人说:“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是不愿去,无非是因为无聊而作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在村里晒场上进行

    的。猪血和鱼鳞在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

    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张圆桌。那时候孙光明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平说:

    “你数数,我有多少眼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孙光平一手抓住孙光明脖后的衣领,把他往池塘拉去。孙光

    明小小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损害,他扯着尖细的嗓音破口大骂:

    “孙光平,我操你娘。”

    迎亲的队伍是在上午出发的。一支目标一致、却松松垮垮的队伍在

    节奏混乱的锣鼓声里,越过了那条后来取走孙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

    王跃进的床上伙伴。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进村里。她似

    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所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

    气壮。

    那次婚礼孙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来颗蚕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梦

    里他依然臭屁滚滚。翌日上午孙光平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嘻嘻傻笑了

    半天。他认为自己已吃了五颗水果糖,至于蚕豆他就没工夫去数了。孙

    光明在临死的前一天,还坐在门槛上向孙光平打听村里谁快要结婚了,他发誓这次要吃十颗水果糖。他说这话时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我经常想起这个过早死去的弟弟,在那个下午争抢水果糖和蚕豆时

    的勇猛情形。王跃进的嫂子拿着一个竹篮出来时,孙光明并不是最早冲

    上去的,但他却最先扑倒在地。那一篮蚕豆里只夹杂着几十颗水果糖。

    王家嫂子像喂鸡一样将篮中的食物倒向围上去的孩子。我哥哥孙光平扑

    下去时,脸颊遭受另一个孩子膝盖的无意一击。脾气暴躁的哥哥当时只

    顾去揍那个孩子,从而一无所获。孙光明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扑下去抢

    水果糖和蚕豆时经受住了各种打击。以至他后来满嘴泥土在地上坐了半

    天,龇牙咧嘴地抚摸着脑袋和耳朵,同时告诉孙光平他的腿也伤痕累

    累。

    孙光明抢到七颗水果糖和满满一把蚕豆,他坐在地上将它们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开。孙光平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贪婪盯着

    弟弟的孩子,使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去抢孙光明手中的食物。

    然后孙光明分给了孙光平一小把蚕豆和一颗水果糖,孙光平接过去

    后十分不满地说:

    “就这么一点。”

    孙光明摸着自己被挤红的耳朵犹豫地看着孙光平,然后似乎是有些

    感伤地拿出一颗水果糖和一撮蚕豆递给哥哥。当哥哥仍没有走开的意思

    时,他尖细的嗓子充满威胁地叫起来: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时分走进村子的,这个圆脸圆屁股的姑娘虽然低着头,可她对婚姻的自得和她的微笑一样明显。拥有同样神态的新郎,显然已

    经忘记了几天前是如何被冯玉青紧紧抱住的,他神采飞扬地走来时,右

    手十分笨拙地向我们挥舞着。我这时候内心洋溢出宁静的愉快,因为我

    心目中美好的冯玉青脱离了王跃进的玷污。然而当我往冯玉青家中望去

    时,一股难言的忧伤油然而生,我看到了自己心里憧憬的化身正无比关

    切地注视着这里。冯玉青站在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正在进行的与她无

    关的仪式。在所有人里,只有冯玉青能够体味到被排斥在外是什么滋

    味。

    然后他们坐在村里晒场上吃喝起来。我父亲孙广才晚上睡觉时扭伤

    了脖子,此刻他光着半边膀子像个绿林好汉一样坐在那里。站在身后的

    母亲喝了一口喜庆的白酒,喷到了父亲的肩上,父亲被母亲的手揉搓得

    摇摇晃晃,他哎哟叫唤时显得脆弱可爱,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大口喝

    酒。父亲的筷子夹着一大块肉放进嘴里时,让站在一旁的孙光平和孙光

    明口水直流,孙广才不停地扭头去驱赶自己的儿子:

    “滚开。”

    他们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礼的高潮是在下午来到的。那时

    冯玉青手提一根草绳意外地出现了,王跃进没有看到她走来,当时他正

    和同村的一个年轻人碰杯。当有人拍他肩膀时,他才看到冯玉青已经站在身后了。这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立刻脸色惨白,我记得杂声四起的晒

    场在那一刻展现了声响纷纷掉落的图景,从而让远处的我清晰地听到了

    冯玉青当时的声音:

    “你站起来。”

    王跃进重现了他在孙光平菜刀追赶下的慌乱,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

    人像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站了起来。冯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来到

    晒场旁一棵树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冯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体在

    秋季的天空下显得十分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丽动人。她将草绳

    系在树枝上。

    这时罗老头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冯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动作文静地将

    草绳布置出一个能将脑袋伸进去的圆圈。接着她跳下了凳子,她当初下

    跳的姿态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泼。然后是庄重离去。

    鸦雀无声的晒场在冯玉青离去后又杂声四起,脸色苍白的王跃进浑

    身哆嗦地开始大声咒骂,他在表达自己气愤时缺乏应有的理直气壮。我

    原以为他会走过去扯下那根草绳,结果他却坐在别人给他的凳子上再也

    没有站起来。他那已经明白一切的新娘,在当时倒是相对要冷静得多。

    新娘坐在那里目光发直,她唯一的动作就是将一碗白酒一气喝干。她的

    新郎不时偷看那根草绳以及新娘的脸色。后来他哥哥取下了草绳,他依

    然时时朝那里张望。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了很久。草绳如同电影来到村

    里一样,热闹非凡地来到这个婚礼上,使这个婚礼还没有结束就已悬梁

    自尽。

    没过多久新娘就醉了,她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声,同时摇摇晃晃

    地站起来宣告:

    “我要上吊。”

    她向那已经不存在的草绳倾斜着走去时,被王跃进的嫂子紧紧抱

    住,这个已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向王跃进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里去。”新娘被几个人架进屋去时,仍然执著地喊叫:

    “我要上吊。”

    过了好一阵,王跃进他们几个人才从屋里出来。可他们刚出来,新

    娘又紧随而出了。这次她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人们听不清

    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只听到她喊:

    “你们看哪。”

    那时冯玉青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我忘不了她当

    初微斜着脸,右手托住下巴时的沉思模样,风将她的头发在眼睛前吹来

    吹去。她对远处杂乱的情景似乎视而不见,仿佛看着的是镜中的自己。

    正是那一刻,冯玉青不再关心正在进行着的婚礼,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

    迷惑不解。

    几天以后,一个货郎来到了村里。这个四十来岁,穿着灰色衣服的

    男人,将货郎担子放在了冯玉青的屋前。他用外乡人的口音向站在门口

    的冯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里的孩子在他身旁围了一阵后又都散开了,货郎来到这个离城太

    近的地方显然是路过,可他在冯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

    我几次经过那里,总是听到货郎喑哑的嗓音疲惫地诉说着走南闯北

    的艰难。货郎微笑时神情苦涩,而冯玉青专心倾听的眼神却是变幻莫

    测,她坐在门槛上,依然是手托下巴的模样。货郎只是偶尔几次扭回头

    去看看冯玉青。

    货郎是在夜晚月光明媚的时刻离开南门的,他离去后冯玉青也在南

    门消失了。

    死 去

    我的弟弟,从哥哥脸上学会了骄傲的孙光明,在那个夏日中午走向

    河边去摸螺蛳。我又一次看到了当时的情景,孙光明穿着一条短裤衩,从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篮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阳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

    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腻。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

    间呈现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灰暗之中。我们并不

    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

    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

    着我们的模样。

    我弟弟在那个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时,应该说是平淡无奇,他

    千百次这样走出房屋。由于那次孙光明走出去后所出现的结局,我的记

    忆修改了当初的情景。当我的目光越过了漫长的回忆之路,重新看到孙

    光明时,他走出的已经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间。他一旦

    脱离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下继续前行。孙光明将会看

    着时间带走了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到了这样的真实场景:生

    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走动。这真实的

    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的暗示。

    村里一个八岁的男孩,手提割草篮子在屋外等着我弟弟孙光明。我

    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变化,孙光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紧随在我哥哥

    孙光平身后,他喜欢跑到几个孙光平不屑一顾的七八岁男孩中间,从而

    享受一下孙光平那种在村里孩子中的权威。我坐在池塘旁时,经常看到

    孙光明在那几个走起路来还磕磕绊绊的孩子簇拥下,像亲王一样耀武扬

    威地走来或者走去。

    那天中午,我从后窗看着孙光明向河边走去。他脚蹬父亲宽大的草

    鞋,在泥路上拍打出弥漫着的灰尘。弟弟尖细的屁股和瘦小的脑袋由父

    亲的大鞋负载着向前,孙光明走到刚搬走的苏家屋前,将篮子顶到了头

    上,于是我弟弟一贯调皮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了。孙光明希望将其技

    艺维持到河边,但篮子不与他合作,滚落到路旁稻田里。孙光明只是略

    略回头以后继续前行。那个八岁的孩子爬进了稻田,替孙光明捡起了篮

    子。就这样,我一直看着孙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后面那个

    还将长久活下去的孩子,则左右挎着两个篮子,摇摇晃晃并且疲惫不堪

    地追赶着前面的将死之人。死没有直接来到孙光明身上,它是通过那个八岁的孩子找到我弟弟

    的。当孙光明沿着河边摸螺蛳时,八岁的孩子无法摆脱对水的迷恋,往

    深处开始了无知的移动,接着便是一瞬间踩空淹没在河水里。孩子在水

    中挣扎发出了呼喊声,呼喊声断送了我的弟弟。

    孙光明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才淹死的。将舍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上,显然是夸大其词。弟弟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以自己的死去换别人的生。他

    在那一刻的行为,来自于他对那几个七八岁孩子的权威。当死亡袭击孙

    光明手下的孩子时,他粗心大意地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无法回忆当初的情景,他只会瞠目结舌地看着询问

    他的人。几年以后,当有人再度提起这事时,那孩子一脸的将信将疑,仿佛这是别人编造的。若不是村里有人亲眼所见,孙光明很可能被认为

    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发生时,那人刚好走在木桥上。他看到孙光明推了那孩子一

    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那孩子惊慌失措地逃向岸边,而孙光明在水中挣

    扎。我的弟弟最后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出头来时,睁大双眼直视耀眼的

    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他被最终淹没。几天以后的中午,弟弟被

    埋葬后,我坐在阳光灿烂的池塘旁,也试图直视太阳,然而耀眼的光芒

    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间的不同,活着的人是无

    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

    当那人失魂落魄地奔跑过来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喊叫像

    破碎的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那时孙光平正用镰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

    哥将镰刀一扔,奔出屋外。孙光平边跑边呼喊父亲,父亲孙广才从菜地

    里跑了出来,父子俩急步奔向河边。我的母亲也在那条路上出现,她手

    里捏着的头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动。我听到了母亲凄厉的哭声,母亲

    的哭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家中会再次出现什么。我游离于家人之外的乖

    僻,已被村里人习以为常。对我来说被人遗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

    出事我就会突出起来,再度让人注意。看着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边,可我担心自己的行

    为会让家人和村里人认为是幸灾乐祸。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选择远远离

    开,那天晚上我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来到了河边,河水在

    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河水流淌的

    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河流,丝毫没有改变一

    如既往的平静。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随风飘来嘈杂的人声。母亲嘶

    叫般的哭声时断时续,还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

    是哀悼一个生命离去的遥远场景。刚刚吞没了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

    无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在远处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

    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

    成长的蔬菜,或者将一头猪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

    河水一样若无其事。

    孙光明是由孙广才和孙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捞上来的。他们在木桥下

    捞起了孙光明,孙光明被拖到岸上时,他的脸呈现了青草的颜色。已经

    疲惫不堪的孙广才抓起孙光明的双脚,将儿子的身体倒提起来,用脊背

    支撑着在那条路上奔跑。孙光明的身体在父亲的脊背上剧烈晃动,他的

    脑袋节奏鲜明地拍打着父亲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个夏日中

    午,三具湿淋淋的身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时仿佛乱成一团。他们身

    后是依然手捏头巾哭叫着的母亲,还有乱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孙广才脑袋逐渐后仰,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

    下来,嘴里叫唤着孙光平。孙光平从父亲脊背上接过弟弟,倒提着继续

    跑。落在后面的孙广才断断续续地叫着:

    “跑——别停——跑——”

    我父亲看到孙光明倒垂的头颅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体和头发

    里的水。孙广才以为孙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时他还不知道孙光明已经一

    劳永逸地离去了。

    跑出二十来米的孙光平开始摇摇摆摆,孙广才依然叫着:“跑——跑——”

    我看到哥哥的身体终于倒下,孙光明被摔到了一边。孙广才再次提

    起儿子向前跑去。虽然孙广才摇晃不止,他那时所跑出来的速度令人吃

    惊。

    当母亲和村里人赶到我家门口时,我的父亲已经知道儿子死去了。

    由于过度紧张和劳累,孙广才跪在地上呕吐不止。孙光明则四肢舒展地

    躺在榆树下,树叶为他遮挡着夏日猛烈的阳光。我哥哥孙光平是最后走

    来的,他看到呕吐的父亲后,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面对着父亲开始了

    他的呕吐。

    那个时候,只有母亲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呜咽之

    间,身体上下起伏。我的父兄终止了呕吐,两个浑身布满尘土的人仍然

    跪在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叫的女人。

    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面由床单覆盖。

    我父亲孙广才和哥哥孙光平恢复常态后,第一桩事就是走至井边打

    上来一桶水,两人轮流着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篮子进城去买豆腐了。走

    时父亲脸色发青地让旁人转告那个被救孩子的家人:

    “我回来再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预感着要出事了。我的父兄从城里回来,请人去

    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饭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迟迟

    没有出现。

    被救孩子的父亲是晚上九点过后才独自来到,他的几个兄弟没有

    来,看来他是准备自己承受一切。他严肃地走进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

    身旁叩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

    “今天村里人都在。”他看到了队长,“队长也在。孙光明是救我儿

    子死的,我很悲痛。我没办法让孙光明再活过来,只能拿出一点

    钱。”他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孙广才。“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将家中

    值钱的东西卖掉,凑起钱给你。我们都是乡亲,你也知道我有多少钱,我只能有多少给多少。”

    孙广才站起来给他找了一把凳子,说:

    “你先坐下。”

    我父亲像一个城里干部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起来:

    “我儿子死了,没办法再活。你给我多少钱都抵不上我儿子一条

    命,我不要你的钱。我儿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雄。”

    后来的话被孙光平抢去了,他也同样慷慨激昂地说:

    “我弟弟是英雄,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你给什么我们都不要。我

    们只要你宣传宣传,我弟弟的英雄事迹要让别人也知道。”

    父亲最后说:

    “你明天就去城里,让广播给播一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远处两棵柏树的

    中间。葬礼的时候我一直站在远处,长久的孤单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

    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

    下飘荡起来,父亲和哥哥的悲伤在远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张草席包

    裹着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零乱地分布在村口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

    哥将我弟弟放入坟坑之中,盖上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

    起的岁月。

    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弟弟的坟墓在月光下幽

    静地隆起。虽然弟弟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

    终于也和我一样远离了父母兄长和村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样的路,最终

    却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离去显得更为果断和轻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内心的障碍远离当初的场景。为此

    我预感着在家中和村里将遭受更为激烈的指责。然而许多日子过去以

    后,谁都没有出现异乎往常的言行,这使我暗暗吃惊。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已被彻底遗忘。我被安排到了一个村里人都知道

    我,同时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

    弟弟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

    广才总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实现

    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子似的到处走动。那个农闲的下午,我父

    亲嘹亮的嗓门在村里人的家中窜进窜出:

    “听到了吗?”

    我哥哥当时站在门前的榆树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他的父亲。

    我的父亲和哥哥开始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他们一厢情愿

    地感到政府马上就会派人来找他们了。他们的幻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

    京。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在这年国庆节,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到上

    天安门城楼的邀请。我的哥哥那时表现得远比父亲精明,他的脑袋里除

    了塞满这些空洞的幻想,还有一个较为切合实际的想法。他提醒父亲,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们在县里混上一官半职。虽然他还在念书,但作

    为培养对象已是无可非议了。哥哥的话使父亲令人目眩的空洞幻想里增

    加了实在的成分。孙广才那时搓着双手,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

    动了。

    孙家父子以无法抑止的兴奋,将他们极不可靠的设想向村里人分阶

    段灌输。于是有关孙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在村里纷纷扬扬,最为吓人的

    说法是他们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这样的说法来到我家时,让我在某

    个下午听到父亲激动无比地对哥哥说:

    “无风不起浪。村里人都这么说了,看来政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就这样,我的父亲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输给村里的人,然后再用村里

    人因此而起的流言来巩固自己的幻想。

    孙广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来临时,决定要对这个家庭进行一番整

    容。他感到如此乱七八糟的家庭会妨碍政府来人对我们的正确看法。整

    容是从服装开始,我父亲借了钱给家中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于是我开

    始引起家庭的重视。如何处理我,成了孙广才头疼的事。我几次听到父

    亲对哥哥说:

    “要是没有这小子就好了。”家庭在无视我很久以后,对我存在的确认是发现我是个要命的累

    赘。尽管如此,一个清晨母亲还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

    上。全家人矫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样颜色的衣服。习惯破旧衣服的我,被

    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整日忐忑不安。逐渐在村里人和同学眼中消

    隐的我,由此再度受人注意。当苏宇说:

    “你穿了新衣服。”

    我是那么的慌乱。虽然苏宇的话平静得让我感到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天以后,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孙广才觉得应该

    向政府来人显示家庭的朴素与艰苦,家中最为破烂的衣服全都重见了天

    日。我的母亲在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全家都换上了补丁遍

    体的衣服,仿佛鱼的鳞片一样,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

    了家门。当看到哥哥犹犹豫豫地走上上学之路时,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

    有和我一样的心情的时候。

    孙光平缺乏孙广才那种期待好运来临时的坚定不移。孙光平穿着破

    烂衣服在学校饱受讥笑后,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愿继续穿着那身破烂

    了。为此我哥哥寻找到了一条最为有力的理由,他告诉父亲:

    “穿这种旧社会才有的衣服,是对共产党新社会的诬蔑。”

    这话让孙广才几天坐立不安。那几天里我父亲不停地向村里人解

    释,我们一家人穿上破烂衣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忆苦思甜:

    “想想旧社会的苦,更加感到我们新社会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来人,一个多月后依然没在村中出现。于是

    村里的舆论调转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伤疤而来。在那农闲的日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追根寻源,其结果是发现一切传言都出自于我家。我

    的父兄便转化成了滑稽的言词,被他们的嘴尽情娱乐。谁都可以挤眉弄

    眼地问孙广才或孙光平:

    “政府的人来了吗?”

    一直笼罩着我家的幻想开始残缺不全了。这是因为孙光平首先从幻

    想里撤了出来,他以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比父亲先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在幻想破灭的最初日子里,我看到孙光平显得沉闷忧郁,经常一个

    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由于那时父亲依然坚守在幻想里,他们之间的关

    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父亲已经养成了坐在广播下面的习惯,他一脸

    呆相地坐在那里,口水从半开的嘴里流淌而出。孙光平显然不愿意看到

    父亲的蠢相,有一次他终于很不耐烦地说:

    “别想那事了。”

    这话竟然使父亲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来唾沫横飞地大骂:

    “你他娘的滚开。”

    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击更为有力:

    “这话你对王家兄弟去说。”

    父亲那时竟像孩子一样尖叫着扑向孙光平,他没说我揍死你,而

    是:

    “我和你拼啦。”

    如果不是母亲,母亲瘦小的身体和她的哭声抵挡住了两个像狗一样

    咆哮的男人,那么我那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家很可能成为废墟。

    孙光平脸色铁青地走出家门时,刚好看到了我,他对我说:

    “这老头想进棺材了。”

    事实上我父亲已经品尝了很久的孤独。他和哥哥之间完全丧失了弟

    弟刚死时的情投意合,两个人不可能再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描绘美妙的前

    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亲一人在幻想里颇受冷落,而且他还将独自

    抵抗政府来人不会出现的要命想法。因此当哥哥看着父亲越来越不顺眼

    时,父亲也正在寻找和哥哥吵架的机会。那次争吵以后很长时间里,两

    人不是怒目而视就是冷眼相对。

    我父亲孙广才异常注意村口那条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穿中山

    服的政府代表来到。父亲内心的秘密让村里的孩子都发现了,于是经常

    有几个孩子跑到我家门前来喊叫: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最初的时候每次都让他惊慌失措,我的父亲在表达激动时,像个逃犯一样身心不安。我看着他脸色苍白地奔向村口,回来时则是一副失魂

    落魄的样子。孙广才最后一次上当是在临近冬天的时候,一个九岁的男

    孩独自跑过来喊叫:

    “孙广才,来了好几个穿中山服的。”

    孙广才提起一把扫帚就冲出去:

    “我宰了你这小子。”

    孩子转身就跑,跑到远处站住后继续喊:

    “我要是骗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养的。”

    孩子对自己父母极不负责的誓言,让孙广才回到屋中后坐立不安,他搓着手来回走动,自言自语:

    “要是真来了怎么办?一点准备都没有。”

    由于内心的不安,孙广才还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空荡荡的田

    野和那些寂寞的树木。那时候我就坐在不远处的池塘旁,看着父亲呆立

    在村口。冷风吹来使他抱紧胸前的衣服,后来他蹲了下去,也许是膝盖

    受凉,我父亲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膝盖。在冬天来临的傍晚,孙广才哆嗦

    地蹲在村口,长时间地望着从远处延伸过来的小路。

    父亲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春节临近才不得不沉痛放弃。那时村里

    家家户户都传来打年糕的声响,由于四分五裂,我家没有丝毫过节的气

    氛。后来母亲鼓起勇气问父亲:

    “这年怎么过啊?”

    父亲那时神情颓唐地坐在广播下面,沉思了良久才说:

    “看来穿中山服的人不会来了。”

    我开始注意到父亲总是偷偷地望着哥哥,显然父亲是想与我哥哥和

    解。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父亲终于首先和哥哥说话了。那时孙光平吃完

    饭正准备出去,孙广才叫住了他:

    “我有事和你商量。”

    两人走进里屋,开始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出来后两人脸上的神色展

    现了一样的严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孙家父子一起出门,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经没有希望成为英雄之父的孙广才,重新体会到了金钱的魅

    力。他要那家人赔偿孙光明的死,一开口就要价五百元。他们被这要价

    吓了一跳,告诉孙家父子不可能有那么多钱。然后提醒今天是大年初

    一,希望改日再来谈这事。

    孙家父子则一定要他们马上付钱,否则砸烂所有家具。孙广才说:

    “没要利息就够便宜你们了。”

    那时候我虽在远处,传来的争吵声却十分响亮,使我明白了正在发

    生的事。后来我听到了父亲和哥哥砸他们家具的声响。

    两天以后,有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来到了村里。当时我们正在吃

    饭,几个孩子跑到门口来喊: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孙广才提着扫帚跑出去时,看到了正在走来的三个警察。他明白了

    一切,他对警察吼叫起来:

    “你们想来抓人?”

    那是我父亲最为威风凛凛的时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们敢抓谁?”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是英雄的爹。”接着指

    指孙光平,“这是英雄的哥哥。”然后指着我母亲,“这是英雄的娘。”父

    亲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么都没说。“我看你们敢抓谁?”

    警察对父亲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冷冷地问:

    “谁是孙广才?”

    父亲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诉他:“你跟我们走。”

    父亲一直期待着穿中山服的人来到,最后来到的却是穿警察制服的

    人。父亲被带走后,队长带着被砸那家人来到我家,队长告诉我哥哥和

    我母亲,要我们赔偿损失。我走到屋后的池塘旁,看着家里的物件被人

    搬走。经历了一场大火后,多么艰难添置起来的物件,如今又成为了他

    人所有。半个月以后,父亲从拘留所里出来,像是从子宫里出来的婴儿一样

    白白净净的。昔日十分粗糙的父亲,向我们走来时,如同一个城里干部

    似的细皮嫩肉。他到处扬言要去北京告状,当别人问他什么时候走时,他回答三个月以后有了路费再走。然而三个月后,父亲并没有上北京,而是爬进了斜对门寡妇的被窝。

    留在我记忆里的寡妇形象,是一个粗壮的,嗓门宽大,赤脚在田埂

    上快速走动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她最为突出的标记是她总将衬衣塞在裤

    子里,从而使她肥大的臀部毫无保留地散发着蓬勃的肉感。在那个时

    代,寡妇这种装束显得异常突出和奇特。那时即便是妙龄少女也不敢如

    此展现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已经没有腰肢可言的寡妇,她的肥臀摇摆带

    动了全身的摆动。她的胸部并没有出现相应的硕果,倒是展现了城里水

    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记得罗老头说她胸口的肉全长到屁股上去了。罗老

    头还有一句话:

    “这样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时连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时候,在傍晚收工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寡妇对村里年轻人的热情

    招呼:

    “晚上到我家来吧。”

    被招呼的年轻人总是这样回答:

    “谁他娘的和你睡,那东西松松垮垮的。”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在我逐渐长大之后,才开始

    知道寡妇在村中快乐的皮肉生涯。那时候我经常听到这样的笑话:当有

    人在夜晚越窗摸到寡妇床前时,在一片急促的喘气声里和乐极呻吟中,寡妇含糊不清地说:

    “不行啦,有人啦。”

    迟到的人离开时还能听到她的忠告:

    “明晚早点来。”

    这个笑话其实展示了一个真实的状况,黑夜来临之后寡妇的床很少

    没有客满的时候。即便是最为炎热的夏夜,寡妇的呻吟声依然越窗而出,飘到村里人乘凉的晒场上,使得罗老头感慨万分:

    “这么热的天,真是劳动模范啊。”

    高大结实的寡妇喜欢和年轻人睡觉,我记忆里至今回响着她站在田

    头时的宽大嗓门,那一次她面对村里的女人说:

    “年轻人有力气,干净,嘴也不臭。”

    然而当五十多岁后来得肺病死去的前任队长来到她床前时,她仍然

    是兴致勃勃地接纳了。她有时候也要屈从于权力。到后来寡妇开始年老

    色衰,于是对中年人也由衷地欢迎了。

    我父亲孙广才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个慈善家似的爬上了寡妇逐渐

    寂寞起来的木床。那是春天最初来到时的一个下午,我父亲背着十斤大

    米走入了寡妇的房屋。当时寡妇正坐在长凳上纳鞋底,她斜眼瞧着孙广

    才走进来。

    我父亲嬉皮笑脸地把大米往她脚跟前一放,就要去搂她的脖子。

    寡妇伸手一挡:

    “慢着。”

    寡妇说:“我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说着手伸向我父亲的胯间

    摸索了几下。

    “怎么样?”父亲嬉笑地问。

    “还行。”寡妇回答。

    父亲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循规蹈矩生活后,幻想的破灭以及现实对他

    的捉弄,使他茅塞顿开。此后的孙广才经常去开导村里的年轻人,以过

    来人自鸣得意的口气说:

    “趁你们年轻,还不赶紧多睡几个女人,别的全是假的。”

    父亲大模大样地爬上了寡妇那雕花的老式木床,孙光平全都看在眼

    里。父亲目中无人地出入寡妇的家门,让我哥哥感到十分难堪。这一天

    当父亲吃饱喝足,离家准备上寡妇那里去消化时,哥哥说话了:

    “你该差不多了吧。”

    父亲一脸的满不在乎,他回答:“这种事哪会有差不多的时候。”

    当孙广才精神饱满地走入寡妇家中,又疲惫不堪出来的那些日子

    里,我怀着阴暗的心理偷偷窥视着母亲。手脚总是不停地干着什么、说

    话不多的母亲,在忍气吞声的日子里表现得若无其事。每次孙广才离开

    寡妇的被窝,在黑夜里爬到母亲床上时,母亲会怎么想。我的思维长久

    地停留在这个地方,我恶毒的同时又带着怜悯的心情猜测母亲的想法。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感到母亲的若无其事其实隐藏着激烈的愤恨。母

    亲对寡妇的仇恨,让我看到了女人的狭隘。我多少次在心里告诫母亲,你恨的应该是父亲而不是寡妇,当父亲从寡妇的床上下来,来到你身边

    时你应该拒绝他。然而母亲不管怎样都不会拒绝父亲,而且还将一如既

    往地向他敞开一切。

    母亲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是在菜地里浇粪的时候。那时寡妇神气

    十足地从田埂上走过来,寡妇的神态使母亲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积压已

    久的仇恨指挥着母亲手中的粪勺挥向寡妇的方向,粪水随风溅到了寡妇

    春风得意的身体上,寡妇的嗓门在那时如铜号般响起来:

    “你瞎眼啦。”

    愤怒无比的母亲声音颤抖地喊:

    “你到城里去吧,睡到操场上,让男人排队操你。”

    “哟——”寡妇毫不示弱,“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回家去洗洗吧,你男人说你那地方臭气冲天。”

    两个嗓音响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脏话互相攻击,如同两只嗷嗷乱

    叫的鸭子,使中午的村庄变得惊慌失措般嘈杂起来。我的母亲,那个瘦

    弱的女人后来勇敢地一头撞向田埂上的寡妇。

    那时孙广才刚好从城里回来,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后摇晃着走来。

    他先是看到远处菜地里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厮打在一起,这情景使他兴

    奋不已。走近几步一旦看清是谁以后,我父亲慌乱地走上了一条田埂,准备逃之夭夭。可村里一个人挡住了他,说:

    “你快去劝劝吧。”“不行,不行。”我父亲连连摇头,说道,“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姘

    头,哪个我都得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亲已被打翻在地,寡妇的大屁股就坐在我母亲身上。

    我在远处看到这一情形时,心里涌上一股悲哀。母亲忍受了长时间的屈

    辱之后,终于爆发,所得到的依然是屈辱。

    村里几个女人也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将寡妇拉开。寡妇离开

    时俨然是一个胜利者,她昂着头往家中走去,边走边说:

    “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母亲在菜地里号啕大哭起来,母亲哭喊着:

    “要是孙光明还活着,他饶不了你。”

    自留地风波时挥舞着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时却无影无踪。孙光

    平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他不愿加入到这种

    在他看来是无聊的争斗中去,母亲的哭喊,只能增加他对这个家庭的羞

    耻感,却无法唤醒他为母亲而起的愤怒。

    被打败的母亲只能寄希望于死去的弟弟,那是母亲在绝望时唯一能

    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当初的无动于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愿在这使家丑远扬的场

    合里抛头露面。哥哥毕竟不是自留地风波时的孙光平了。我已能够感受

    到哥哥内心盘踞不散的惆怅,他对家庭的不满越来越溢于言表。虽然我

    和哥哥的对立依然存在,然而由于共同不满自己的家庭,我们之间有时

    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默契。

    不久之后,在我即将离开南门的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人影从寡妇

    家的后窗翻越而出,潜入我家。我立刻认出了是孙光平。于是我才知道

    了当初哥哥在母亲与寡妇争吵时,为何无动于衷的另一个原因。

    哥哥挑着铺盖送我去车站时,母亲送我们到村口。在晨风里,母亲

    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走去,仿佛不明白命运在那时所显示的一切,当我

    最后一眼去看母亲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对母亲说:

    “我走了。”母亲没有丝毫反应,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别的什么。那

    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温情,母亲的形象使我一阵心酸。她的命运在我前

    去的空中化作微风,正在无形地消散。我那时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

    而比起父亲和哥哥来,我对母亲的抛弃像弟弟那样并不残忍。残忍的是

    父亲和哥哥,他们抛弃母亲而爬上她一生最为仇恨的寡妇的床。毫无知

    觉的母亲仍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这个家。

    我离去以后,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

    无赖,同时他还开始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将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

    去献给粗壮的寡妇,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细水长流。孙广才的忠

    心收到了相应的成效。那段日子里,寡妇变得清心寡欲从而检点起来。

    这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看来是难以焕发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欲了。

    孙光平那时已经丧失了十四岁时的勇敢,他也学会了母亲那种忍气

    吞声,他默默无语地看着父亲所干的一切,有时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

    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么东西时,他总是安慰母亲:

    “以后再买吧。”

    事实上孙光平直到后来都没有仇恨过寡妇,而且始终在心里对她保

    存着感激。那些他从寡妇家后窗进出的夜晚,使他后来很长时间都坐立

    不安,这也是只能看着父亲胡作非为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妇一直

    没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事,也许寡妇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经常偷偷来到

    的年轻人是谁。寡妇一向不习惯对光临她肉体的男人盘根问底,除非像

    孙广才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来

    者是谁。

    孙光平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以后,脸上的自信就一扫而光了。刚开始

    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

    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愿望,那就是离开南门,过

    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几次看到孙光平站在田头,呆呆地望着满脸皱纹

    满身泥土的疲惫老人,从田里走上来。我看到了哥哥眼睛里流露出来的

    空虚和悲哀。孙光平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运的最后那部分。孙光平在心里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以后,开始强烈地感受到自己

    对女人含糊不清的渴望。此时他对女人的需要已不同当初对寡妇的需

    要。他需要一个时刻维护自己、侍候自己的女人,同时又能将他那些烦

    躁不安的夜晚转化为别无所求的平静。于是他订了婚。

    那个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邻村一幢二层的楼房里,她家后窗下流

    淌着吞没我弟弟生命的那条河流。由于是附近农村第一家盖起了楼房,她家富名远扬。孙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裕,我哥哥知道盖屋后才一年

    仍欠着债的她家,已不会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妆。这是村里那个裹着小

    脚,走路时像跳蚤一般活泼的媒婆送上门来的礼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

    眯眯走过来时,孙光平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同时知道自己什么都会

    答应。

    孙光平婚事的整个过程,父亲都被排斥在外,将这消息告诉父亲的

    不是母亲,而是寡妇。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感到自己有责任去侦

    察一下:

    “陪我儿子睡觉的姑娘长得怎么样?”

    孙广才那天上午双手背在身后,弓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走去了。他还

    在远处的时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气派的楼房,因此他见到对方父亲说的第

    一句话就是:

    “孙光平这小子真有福气啊。”

    我父亲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妇的床上一样逍遥自在。他和

    对方父亲说话时脏字乱飞。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出去,又打满了酒提回

    来。姑娘的母亲走入了厨房,来自厨房的响声使我父亲必须先咽下口

    水。那时我父亲早已忘记此行是来看看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倒是对方想

    到了这事。

    姑娘的父亲仰起脸,叫出了一个孙广才听后马上又忘记的名字。差

    一点成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楼上答应了几声,可就是不愿意下来。姑

    娘的哥哥跑上楼去,片刻后下来时笑容可爱,他告诉孙广才:

    “她不肯下来。”那时候孙广才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连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她不下来,我上去。”

    孙广才朝厨房窥探一眼后,上楼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亲那一

    眼是多么恋恋不舍。孙广才上楼后不久,让姑娘在楼下的家人听到了一

    声毛骨悚然的喊叫,楼下父子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厨房里那个女人则

    是惊恐万分地蹿了出来。当他们共同费解那一声喊叫为何而起时,孙广

    才笑眯眯地走下楼来,嘴里连连说道:

    “不错,不错。”

    楼上传来了沉闷的哭声,哭声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难以突围似的。

    我父亲却神态自然地在桌旁坐下来,当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时,孙

    广才告诉对方父亲:

    “你女儿真结实啊。”

    对方听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同时疑虑重重地望着孙广才。孙广才

    继续说:

    “孙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气。”

    那时姑娘的哥哥快速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拳将孙广才连同椅子一

    起打翻了过去。

    那天下午,孙广才鼻青眼肿地回到村里,见到孙光平第一句话就

    是:

    “你的亲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儿子摸摸她身子骨结实不结

    实,就把我打成这样子。”

    从邻村传来的消息,则是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孙广才送给未过门儿

    媳妇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结以后,我母亲坐在厨房的灶头,用围裙偷偷擦

    了一天的眼泪。在这件事上,孙光平并没有像村里人猜测的那样,与孙

    广才大打出手,他最为激烈的表示就是连续几天没和村里任何人讲话。我哥哥在此后的两年里,再没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走来。那些

    日子,只有在夜晚床上时,他才会咬牙切齿地想到孙广才。白昼来临以

    后,他有时候会想到远在北京的弟弟。那时我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但

    在信上什么都没说,信上空洞的内容让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内心。

    孙光平二十四岁时,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名叫英花的姑

    娘,家中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父亲,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从那口池塘开始

    的。在一个阴湿的傍晚,孙光平从家中后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

    身穿补丁衣服的英花,由于生活的艰难在那一刻不停地擦着眼泪。英花

    当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风里瑟瑟抖动,这情景唤醒了孙光平针对自己而

    起的悲哀。后来这两个村里媒婆都不愿光顾的人自己走到了一起。

    孙光平唯一的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池塘经历之后第二年来到的。

    那场婚礼的穷酸劲,让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旧社会地主

    家长工的结婚。英花作为新娘,大腹便便走动的情形,倒是给那贫穷的

    婚礼带来了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孙光平就借

    了一辆板车,将英花送到城里医院的产台上。对于新婚的男女,洞房的

    清晨正是如胶似漆,互相偷盗对方体温取暖的美妙时光。然而这一对夫

    妻必须顶着凛冽的寒风,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敲响城里医院产科的玻璃门

    窗。当天下午两点钟,一个后来被取名为孙晓明的男孩,在怒气冲冲的

    号啕大哭里来到了人间。

    孙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愿的作茧自缚。他结婚后,便义不容辞地

    赡养起了瘫痪在床的岳父。那时孙广才还未结束他搬运工的生涯,使人

    欣慰的是孙广才总算知趣了一些,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大模大样地将家中

    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孙广才那时表现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才华,即

    偷盗。孙光平内外交困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后来他岳父也许

    是过意不去了,在一个夜晚闭上眼睛之后没再打开。对于孙光平来说,最为艰难的并不是岳父瘫痪在床和父亲的偷盗,而是孙晓明出生的那些

    日子。那时的孙光平如同机器一样转个不停,从田里到英花家再到自己

    家,人们很少看到他在村里有走路的时候,他像一只兔子似的在这三个地方窜来窜去。

    岳父的死使孙光平如释重负,然而真正平静的生活远还没有来到。

    不久之后我父亲孙广才旧病复发,从而让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儿孙晓明三岁时的夏日,我父亲坐在门槛上看着英花去井

    旁打水。孙广才看到了英花短裤上的大花图案在那丰满的屁股上绷紧然

    后又松懈,下面的大腿在阳光下黑黝黝地闪亮。我父亲在岁月和寡妇的

    双重折腾下,已经像药渣一样毫无生气。英花健壮的身体却让我父亲令

    人吃惊地回忆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孙广才不是用大脑去进行回

    忆,而是动用了他枯树般的身体,回忆使我父亲再现了过去一往无前的

    情欲。当英花提着水桶走去时,我父亲满脸通红,发出了响亮的咳嗽

    声,这个痨病鬼在那个时刻,村里有人在不远处走动的时刻,他的手捏

    住了英花短裤上的大红花图案,以及里面的皮肉。我侄儿孙晓明听到他

    母亲发出了惊恐的喊叫。

    孙光平这天有事去城里,回来后看到母亲老泪纵横地坐在门槛上,嘴里喃喃自语:

    “作孽啊。”

    然后是英花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孙光平脸色苍白地走进厨房,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斧

    子走出来,他走到哭泣的英花身旁说:

    “你要照顾好儿子和娘。”

    明白过来的英花开始了她的号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衣服连连

    说:

    “你——别——别这样。”

    我的母亲那时已经跪在门口,张开双臂拦住孙光平,母亲沙哑的嗓

    音在那个下午颤抖不已,她虽然泪眼模糊却神态庄重地告诉孙光平:

    “你杀了他,吃亏的还是你。”

    母亲的神情使我哥哥泪流而出,他向母亲喊道:

    “你站起来,我不杀他我就没法在村里活啦。”我的母亲坚定不移地跪在那里,她声嘶力竭地说:

    “看看你三岁的儿子吧,你犯不着和他去拼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对母亲说:

    “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孙光平感到必须和孙广才清算一切。几年来,他一

    直忍受着父亲给他带来的耻辱,孙广才的进一步行为,在我哥哥看来是

    把他们两人都逼上了死路。孙光平在激愤之中清晰地意识到,若再不表

    明自己的态度,就难以在村里立足。

    那天下午,村里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孙光平在耀眼的阳光里和同

    样耀眼的目光里,重现了他十四岁手握菜刀的神态。我哥哥提着斧子走

    向了我的父亲。

    那时孙广才就站在寡妇屋前的一棵树下,他疑虑重重地望着走来的

    孙光平。我哥哥听到孙广才对寡妇说:

    “这小子难道还想杀我。”

    然后孙广才向孙光平喊道:

    “儿子,我是你爹。”

    孙光平一声不吭,他走去时神态固执。在他越走越近时,孙广才的

    喊声开始惊慌起来:

    “你只有一个爹,杀了就没啦。”

    我父亲喊完这一句,孙光平已经走到了近前,孙广才慌张地嘟哝一

    声:

    “真要杀我了。”

    说完孙广才转身就跑,同时连声喊叫:

    “要出人命啦。”

    那个下午显得寂静无声,我父亲年逾六十以后,开始了他惊慌失措

    的逃命。他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上,跑得疲惫不堪。我哥哥孙光平手

    提斧子紧追其后。孙广才呼喊救命的声音接连传来,那时他已经丧失了

    往常的声调,以至站在村口的罗老头询问身旁眺望孙广才的人:“这是孙广才在喊吗?”

    我父亲一大把年纪如此奔跑,实在难为他了。孙广才跑到那座桥上

    时摔倒在地,于是他就坐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像婴儿一样响

    亮。

    我哥哥追到桥上后,他看到了父亲不堪入目的形象。混浊的眼泪使

    我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胡哨,青黄的鼻涕挂在嘴唇上,不停地

    抖动。父亲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脑袋显得不可思议了。一直

    坚定不移的孙光平,在那时表现了犹豫不决。可是他看到村里涌来的人

    群时,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我不知道哥哥当初是怎么看中父亲左边

    的耳朵,在那阳光灿烂的时刻,孙光平扯住了孙广才的耳朵,用斧子像

    裁剪一块布一样割下了父亲的耳朵。父亲暗红的血畅流而出,顷刻之间

    就如一块红纱巾围住了父亲的脖子。那时的孙广才被自己响亮的哭声团

    团围住,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毫无知觉。直到他对自己的眼泪过多感到吃

    惊时,伸手一摸使我父亲看到了自己的鲜血。孙广才嗷嗷叫了几声后昏

    迷了过去。

    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时浑身颤抖,在那炎热的夏日,孙光平

    紧抱双臂一副被冻坏的模样。他从涌来的村里人中间穿过去时,让他们

    清晰地听到了他牙齿打着寒战的声响。我母亲和英花脸色惨白地看着孙

    光平走来,这两个女人那时共同感到眼前出现无数黑点,犹如蝗虫铺天

    盖地而来。孙光平向她们露出了惨淡的一笑,就走入屋中。然后他开始

    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棉衣。当我母亲和英花走进去后,孙光平已经穿

    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满面,身体却依然哆嗦不止。

    半个月以后,头上缠满绷带的孙广才,让城里一个开书信铺子的

    人,给远在北京的我写了一封信。信上充满甜言蜜语,并大谈其养育之

    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亲告状。父亲的想入非非给我留下了

    深刻的印象。

    事实上在父亲给我写信的时候,哥哥已经被捕。哥哥被带走的时

    候,我母亲拉着英花在路上拦住了穿制服的警察。这个年老的女人失声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们带走吧,我们两人换他一个,你们还不便宜?”

    哥哥在监狱里待了两年,他出来时母亲已经病魔缠身。释放的那

    天,母亲带着五岁的孙晓明站在村口,当她看到孙光平由英花陪伴着走

    来时,突然口吐鲜血摔倒在地。

    此后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走路时都开始步履不稳。哥哥要带她

    去医院治病,母亲执意不肯,她说: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钱。”

    当哥哥硬将她背在身上向城里走去时,母亲气得眼泪直流,她捶打

    着哥哥的脊背说:

    “我会恨你到死的。”

    然而走过那座木桥以后,母亲就安静下来。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脸上开始出现少女般甜蜜的羞涩。

    母亲是这年春节来临前死去的,那个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

    母亲感到自己有一口血已经涌到了口腔里,她没有往地上吐去,怕弄脏

    了房屋,免得孙光平花力气打扫。已经卧床不起的母亲,在那个晚上竟

    然能够下床在黑暗中找到一只脸盆放在床前。

    第二天清晨,哥哥来到母亲房中时,看到母亲的头吊在床沿下,脸

    盆里积了一层暗红的血,却没有弄脏床单。哥哥来信告诉我说那天窗外

    雪花飞舞。母亲气息奄奄地在寒冷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后一个白昼。英花

    始终守在母亲的身旁,母亲弥留之际的神态显得安详和沉着。到了晚

    上,这个一生沉默寡言的女人开始大喊大叫,声音惊人响亮。所有的喊

    叫都针对孙广才而去,尽管当初孙广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

    时,她一声不吭,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耿于怀。我的母亲死前反

    复叫道:

    “不要把便桶拿走,我还要用。”

    还有:

    “脚盆还给我……”母亲的喊叫罗列了所有被孙广才拿走的物件。

    母亲的葬礼比我弟弟孙光明的要阔气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里埋

    葬的。葬礼的整个过程,父亲孙广才被安排到了我从前的位置上,他也

    游离到了家人之外。就像过去别人指责我一样,孙广才由于远离葬礼同

    样遭受指责,虽然他和寡妇的关系已被人们在内心确认。我父亲看着安

    放母亲的棺材抬出村口时,他神情慌乱地问一个村里人:

    “这老太婆死啦?”

    后来整个下午,村里人看到孙广才在寡妇家中若无其事地喝酒。然

    而这天半夜村里人都听到了来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声。我哥哥听出了那

    是父亲在母亲坟前的痛哭。我父亲在寡妇睡着以后偷偷来到坟前,悲痛

    使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响亮地哭喊。不久之后,我哥哥就听到了寡妇的训

    斥声和简洁明了的命令:

    “回去。”

    父亲呜咽着走回寡妇家中,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

    样犹犹豫豫。

    寡妇昔日蓬勃的情欲随风消散以后,正式接纳了孙广才。

    孙广才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表现出了对酒的无限热爱。他每天

    下午风雨无阻进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时酒瓶已经空空荡荡。我可以设想

    父亲在路上喝酒时的浪漫,这个弓着背的老人在那条尘土飞扬或者雨水

    泥泞的路上走来时,由于酒的鼓励,我父亲像一个少年看到恋人飘散的

    头发一样神采飞扬。

    孙广才是由他无限热爱的酒带入坟墓的。那天他改变了长期以来路

    上喝酒的习惯,而在城里一家小酒店里度过了他心醉神迷的时刻。当他

    醉醺醺回家时,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粪坑。他掉下去时并没有发出惊

    恐的喊叫,只是嘟哝了一声:

    “别推我。”

    翌日清晨被人发现时,他俯身漂浮在粪水之上,身上爬满了白色的

    小虫。他葬身于最为肮脏的地方,可他死去时并不知道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寿终正寝时显得心安理得。

    孙广才那天晚上掉落粪坑之后,另一个酒鬼罗老头随后醉意蒙眬地

    走到那里。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孙广才时,并不知道漂浮

    在粪水之上的是一个死人。他蹲在粪坑边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问自

    己:

    “是谁家的猪?”

    随后他站起来喊叫:

    “谁家的猪掉到……”

    罗老头没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

    “别叫唤,我偷偷把它捞上来。”

    完全被酒控制的罗老头,轻飘飘地窜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

    竿和一根麻绳后又轻飘飘地回到原处。他先用竹竿将孙广才抵到对面坑

    边,然后拿着麻绳绕到那里,扑在粪坑边,将绳子系住孙广才的脖子。

    他自言自语:

    “谁家的猪这么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接着他站起来,将绳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着走去。他嘿嘿一笑,说

    道:

    “摸起来瘦,拖起来倒是很肥的。”

    罗老头是将孙广才拖上来以后,俯下身去解绳子时才看清是孙广

    才,孙广才咧着嘴面对着罗老头。罗老头先是吓一跳,接着气得连连捶

    打孙广才的脸,他破口大骂:

    “孙广才啊孙广才,你这条老狗,死了还装猪相来骗我。”

    随后罗老头一脚将孙广才蹬回到粪坑里去,孙广才掉落后激起的粪

    水溅了罗老头一脸。罗老头抹了抹脸说:

    “他娘的,还要捉弄我。”

    出 生

    1958年秋天,年轻的孙广才与后来出任商业局长的郑玉达相遇在去南门的路上。郑玉达在晚年时,向他的儿子郑亮讲叙了当初的情景。风

    烛残年的郑玉达那时正受肺癌之苦,他的讲叙里充满肺部的呼呼声。尽

    管如此,郑玉达还是为当初情景的重现而笑声朗朗。

    作为农村工作组的成员,郑玉达到南门是去检查工作。年轻的郑玉

    达身穿灰色中山服,脚蹬一双解放牌球鞋,中分的头发在田野的风里微

    微后飘。我父亲则穿着对襟的衣服,脚上的布鞋是母亲在油灯下制作出

    来的。

    我父亲孙广才在半个月以前,将一船蔬菜运到邻县去卖。卖完后孙

    广才突发奇想,决定享受一下坐汽车的滋味,就一人先回来。空船则由

    村里另外两个人摇着橹送回来。

    脸色通红的孙广才在接近南门的时候,看到了穿中山服的郑玉达。

    于是这位城里干部便和农民孙广才交谈起来。

    那时田野上展现了乱七八糟的繁荣,一些青砖堆起的小高炉置身于

    大片的水稻秧苗之中。

    郑玉达问:“人民公社好不好?”

    “好。”孙广才说,“吃饭不要钱。”

    郑玉达皱了皱眉:“怎么能这样说。”

    然后是孙广才问郑玉达:

    “你有老婆吗?”

    “有啊。”

    “昨晚还和老婆一起睡吧?”

    郑玉达很不习惯这样的询问,他沉着脸严肃地说:

    “不要胡说八道。”

    孙广才对郑玉达的态度毫不在意,他告诉郑玉达:“我已经有半个

    月没和老婆睡觉。”他指指自己的裤裆,“这里发大脾气啦。”

    郑玉达扭过脸去,不看孙广才。

    我父亲和郑玉达是在村口分手的。郑玉达往村里走去,我父亲跑向

    了村边的蔬菜地。母亲和村里几个女人正在菜地里锄草,我年轻的母亲脸蛋像红苹果一般活泼和健康,那蓝方格的头巾一尘不染,母亲清脆悦

    耳的笑声随风飘到父亲心急火燎的耳中。孙广才看到了妻子锄草时微微

    抖动的背影,向她发出了饥渴的喊叫:

    “喂。”

    我母亲转过了身去,看到了站在小路上生机勃勃的父亲。她发出了

    相应的叫声:

    “哎。”

    “你过来。”我父亲继续喊。

    母亲脸色红润地取下头巾,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走来。母亲的漫不

    经心使父亲大为恼火,他向她吼叫:

    “我都要憋死啦,你还不快跑。”

    在那几个女人的哄笑声里,母亲身体抖动着跑向父亲。

    父亲当初的耐心无法将他维持到家中,一到村口罗老头家敞开的屋

    门前,父亲就朝里面喊道:

    “有人吗?”

    确定里面没人以后,父亲立刻蹿了进去。母亲却仍然站在屋外,父

    亲焦急万分地说:

    “进来呀。”

    母亲犹豫不决:“这可是人家屋里。”

    “你进来嘛。”

    母亲走进去后,父亲迅速把门合上,将墙角一把长凳拖到屋子中

    央。然后命令母亲:

    “快,快脱。”

    我的母亲低下了头,撩起衣服解起了裤带。可是半分钟后,她充满

    歉意地告诉父亲:

    “裤带打了个死结,解不开。”

    父亲急得直跺脚:

    “你这不是害我吗。”母亲低下头继续解裤带,一副知错的模样。

    “行啦,行啦,我来。”

    父亲蹲下去,使劲一扯裤带。裤带绷断后父亲的脖子也扭伤了。我

    父亲在他情欲沸腾的时候,竟然还能抽出时间来捂住脖子嗷嗷乱叫。我

    母亲急忙用手去推搓父亲的脖子,父亲勃然大怒地喊道:

    “还不躺下。”

    我母亲温顺地躺倒,将一条腿拔出来搁在秋天的空气里。她的眼睛

    依然不安地看着他的脖子。我父亲用手捂住脖子爬上了母亲的身体,在

    长凳上履行起了欲望的使命。罗老头家的几只鸡喔喔叫着满怀热情地也

    想加入其中,它们似乎是不满意孙广才独吞一切,聚集到了他的脚旁,用嘴啄起了他的脚。这应该是全神贯注的时刻,我父亲却被迫时刻费力

    地挥动他的脚,去驱赶那几只缺乏礼貌的鸡。鸡被赶开后又迅速聚拢到

    他的脚旁,继续啄他的脚。父亲的脚徒劳地挥动着,当最后的时刻来到

    时,父亲沉闷地喊叫一声:

    “不管啦。”

    然后是令人毛发悚然的呻吟声,父亲的乐极呻吟只进行了一半,由

    于鸡啄脚引起全身发痒,父亲在此后发出了咯咯咯咯,听了让人头重脚

    轻的笑声。

    一切都结束以后,父亲离开罗老头家,去找郑玉达。母亲则提着裤

    子回到家中,她需要一根新的裤带。

    父亲找到郑玉达时,郑玉达正坐在队委会的屋子里听取汇报。父亲

    神秘地向郑玉达招了招手。郑玉达出来以后,父亲问他:

    “快不快?”

    郑玉达不解,反问他:“什么快不快?”

    父亲说:“我和老婆干完那事啦。”

    共产党干部郑玉达脸色立刻严峻起来,他低声训斥:

    “走开。”

    郑玉达在晚年重提此事时,才发现里面隐藏着不少乐趣,于是对我父亲当初的行为,他表达了宽容和谅解。他告诉郑亮:

    “农民嘛,都是这样。”

    我父亲和母亲那次长凳之交,是我此后漫长人生的最初开端。

    我是在割稻子的农忙时刻来到人世的。我出生时,正值父亲孙广才

    因为饥饿难忍在稻田大发雷霆。父亲对当初难忍的饥饿早已遗忘,但对

    当初怒气冲冲的情景却还依稀记得。我第一次对自己出生情形的了解,就是从父亲酒气浓烈的嘴上得到的。我六岁时的一个夏日傍晚,父亲满

    不在乎地将当初的情形说了出来,他指着不远处走动的一只母鸡说:

    “你娘像它下蛋一样把你下出来啦。”

    由于母亲已经怀胎九个多月,在那些起早摸黑的农忙日子里,母亲

    不再下地割稻子。正如母亲后来所说的,那时——

    “倒不是没力气,是腰弯不下去。”

    母亲承担起了给父亲送午饭的职责。于是在令人目眩的阳光下,母

    亲大腹便便地挎着一只篮子,头上包一块蓝方格头巾,与中午一起来到

    父亲的田间。母亲微笑着艰难地走向父亲的情景,在我后来的想象里显

    得十分动人。

    我出生的那天中午,父亲孙广才几十次疲惫不堪地直起腰来眺望那

    条小路,我那挺胸凸肚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出现。眼看着四周的村民都吃

    完饭继续割起了稻子,遭受饥饿折磨的孙广才,站在田头怒气冲冲地喊

    爹骂娘。

    母亲是下午两点过后才出现在那条小路上,她的头上依然包着那块

    蓝方格头巾,脸色吓人的苍白,走来时身体因为篮子的重量出现了明显

    的倾斜。

    已经头晕目眩的父亲,看到蹒跚走来的母亲,似乎感到她的模样出

    现了变化,但他顾不上这些了,他冲着走近的母亲吼叫起来:

    “你想饿死我。”

    “不是的。”母亲的回答轻声细气,她说,“我生了。”

    于是父亲才发现她滚圆饱满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母亲那时能够弯下腰了,虽然这么一来使她虚弱得面临剧烈的疼

    痛,可她依然面带笑容从篮内为父亲取出饭菜,同时细声告诉他:

    “剪刀离得远,拿起来不方便。孩子生下来还得给他洗洗。本来早

    就给你送饭来了,没出家门就疼了。我知道要生了,想去拿剪刀,疼得

    走不过去……”

    父亲很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唠叨:

    “是男的?还是女的?”

    母亲回答:“是男的。”第二章

    友 情

    苏家从南门搬走以后,我就很少能够见到苏宇和苏杭,直到升入中

    学,我们才开始再次相见。我惊讶地发现,这对在南门时情如手足的兄

    弟,在学校里显露出来的关系,竟有点像我和孙光平那样淡漠,而且他

    们是那样的不同。

    那时的苏宇除了单薄外,已经很像一个成年人了。苏宇当时穿着一

    身蓝色的卡其布衣服,衣服在他身体迅速成长后,显得又短又紧。有一

    次苏宇没穿袜子,裤管因为短而高高吊起,让我清楚地看到了他暴露在

    外的脚脖子。苏宇进入高中以后,便和其他男同学一样,不再背着书包

    上学,而是将这天所学的课本夹在腋下。他和别的同学不一样的,是他

    从不大摇大摆地走在路的中央,他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路的最边

    沿。

    最初的时候,苏宇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倒是苏杭,头发梳得十分

    光滑的苏杭,双手插在裤袋里向女同学吹口哨时,他的风流倜傥简直让

    我入迷。我的这位同班同学拿着一本发黄的书,轻声细气地向我们念着

    书上的话:

    “黄花姑娘要吗?价格非常便宜。”

    他给我们这些在生理上还一知半解的同学,带来了社会青年的派

    头。

    我当时异常害怕孤单,我不愿意课间休息时一个人独自站在角落里。当看到苏杭在众多同学簇拥下,站在操场中央高声大笑时,我,一

    个来自农村的孩子,胆怯地走向了操场。那时我多希望苏杭冲着我响亮

    地喊叫:

    “我们早就认识了。”

    我走到了他的身旁,他没有去回忆南门的经历,但他没有让我走

    开,于是我仍然欢欣地理解成他接纳了我。

    他确实接纳了我,他让我和他们一起,站在操场上高声喊叫和欢声

    大笑。

    而在夜晚的时候,在昏暗的街道上,他会将自己嘴上叼着的香烟轮

    流地传到我们手中。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在街上无休止地走动,当有

    年轻姑娘出现时,我们就和他一起发出仿佛痛苦其实欢乐的呻吟般的叫

    声:

    “姐姐啊,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战栗地和他一起喊叫,一方面惊恐地感到罪恶正在来临,另一方

    面我又体验到无与伦比的激动和欢快。

    苏杭让我们明白了晚饭之后走出家门,比待在屋中更有意思,哪怕

    回去后会遭受怎样严厉的惩罚。同时他也教会了我们应该爱慕什么样的

    女孩,他反复教导我们不能用学习成绩的优劣去衡量女孩,而应该从胸

    部的发展情况和臀部的大小去选择自己的爱慕。

    他灌输给我们衡量女孩的全新标准,自己却喜欢上了一个班上最为

    瘦小的女同学。那是一个长着圆圆脸蛋的小孩,扎着两根往上微微翘起

    的小辫子。她除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外,别的我们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动

    人之处。苏杭迷上这样的女孩实在让我们吃惊,当我们中间有人问他:

    “胸部?她的胸部在哪里?屁股又是那么小。”

    苏杭的回答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回答,他说:

    “你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不出一年这女孩的胸部和屁股都会大起

    来。那时她就是全校最漂亮的了。”

    苏杭追求的方式直截了当,他写了一张充满甜言蜜语的纸条塞在女孩的英语课本里。于是在那个上午的英语课上,这位女中学生突然发出

    了让我发抖的喊叫,然后呜呜地像风琴一样哭了起来。在我眼中应该是

    勇敢无畏的苏杭,那时候脸色如同死人一样灰白。

    然而一旦离开教室,他就迅速地恢复了以往的风流姿态。那个上午

    放学的时候,他竟然吹着口哨,走到了那个瘦小女孩的身旁,和她一起

    走去,还时时回过头来向我们做鬼脸。于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又开始哭哭

    啼啼了,她身旁一个丰满的女同学这时候出来主持正义,她挺着胸脯插

    到他们中间,同时因为气愤而低声骂了一句:

    “流氓。”

    我们看到苏杭一下子转过身来拦住这个丰满的女同学,他当时的脸

    色与其说是恼怒还不如说是兴奋,他终于获得了一个表现自己勇敢的机

    会,我们听到他虚张声势地喊道:

    “你再说一遍。”

    那个女同学毫不示弱,她说:

    “你就是流氓。”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苏杭挥起的拳头,竟会真的打向那个女同学丰满

    的胸脯。那个女同学先是失声惊叫,随后捂着脸哇哇哭着跑开了。

    我们走到苏杭身旁时,他一脸惊喜地摸弄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告

    诉我们刚才那一拳打上去,这两个手指感觉软绵绵的。另三个手指没有

    得到那种美妙感受,所以他对它们就不屑一顾。然后他感叹道:

    “意外收获,真是意外收获。”

    我最初对女人的生理有所了解,完全依赖于苏杭的启蒙。我记得一

    个春天来临的夜晚,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走在街道上。他告诉我们,他

    父母有一本很大的精装书籍,书上有一张女人阴部的彩色图片。

    他对我们说:“女人有三个洞。”

    那晚上苏杭神秘的口气和街上寥寥无几的脚步声,让我的呼吸急促

    紧张。一种陌生的知识恫吓着我,同时又诱惑着我。

    几天以后,苏杭将那本精装书籍带到学校里来时,我面临了困难的选择。显然我和其他孩子一样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是放学以后苏杭准备

    打开那本书时,我彻底害怕了。在阳光还是那么明亮的时刻,没有胆量

    投入到这在我看来是冒险的行为中去。所以苏杭说应该有一个人在门口

    站岗时,我立刻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下来。我作为一个哨兵站在教室门外

    时,体会到的是内心欲望的强烈冲击,尤其是听到里面传来长短不一的

    惊讶声,我心里一片尘土飞扬。

    我失去了这一次机会,就很难得到第二次。虽然后来苏杭常常将那

    本书带到学校里来,可他从没有想起应该让我也看一看。我知道自己在

    他眼中是无足轻重的,我只是众多围绕着他的同学中的一个,而且是最

    为微不足道的一个。另一方面也是我总克服不了内心的羞怯,没有主动

    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直到半年以后,是苏宇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

    片。

    苏杭有时候的大胆令人吃惊。那张彩色图片只向男同学出示,使他

    渐渐感到腻味了。有那么一天,他竟然拿着那本书向一个女同学走了过

    去,于是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女同学在操场上慌乱地奔跑,跑到围墙下面

    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苏杭则是哈哈大笑地回到了我们中间,当我们胆

    战心惊地提醒他,那个女同学可能会去告状时,他一点也不慌乱,还反

    过来安慰我们:

    “不会的。她怎么说呢。她说苏杭给我看了那个东西,这话她说得

    出口吗?不会的,你们放心吧。”

    后来无声无息的事实证实了苏杭的话是正确的。苏杭在这件事上冒

    险获得成功,导致了他后来在暑假间更为大胆的举动。在那农忙时节的

    中午,苏杭和一个名叫林文的同学在炎热的阳光下,游手好闲地走在一

    条乡间的小路上。我可以想到他们一定是在用最下流的脏话,来表达各

    自对某位女同学的喜爱。林文在那段时间里之所以成为苏杭最好的朋

    友,是因为他曾经拿一面小镜子在厕所里窥视女同学。可是林文的大胆

    行为并没让他看到什么,倒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当苏杭也想试试镜

    子的作用时,林文以过来者的老练劝阻了他,对他说:“在厕所里照镜子,只有女的才看得清楚男的,男的根本看不清女

    的。”

    就是这样两个人走在了乡间,他们在进入一个村庄时,只听到一片

    蝉鸣没听到别的任何声响,那时能够下地干活的人全在田里割稻子。他

    们走在树叶下面,所进行的话题使他们的身体比那个夏天更加热气腾

    腾。当初金光灿烂的阳光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仿佛是欲望泛滥成灾以

    后的情景。两个躁动不安的少年来到一处飘出炊烟的房屋前,苏杭走到

    那屋子的窗前,朝里张望了一下,随后林文就看到了他神秘的招手。林

    文的兴致勃勃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凑到窗前所看到的情形使他大失所

    望。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正坐在灶前烧火。但他立刻发现苏杭的呼吸

    变得杂乱无章了,他听到苏杭紧张地问:

    “你想看看真的东西吗?”

    林文明白了苏杭打算干什么,他指指那个烧火的老太太,惊讶地

    问:

    “你想看她的?”

    苏杭的笑容有些尴尬,他发出了激动的邀请:

    “我们一起上。”

    能将镜子的用途延伸到厕所里的林文,在那时却迟疑不决了,他

    说:

    “这么老的女人?”

    苏杭脸色通红地低声喊叫:

    “可那是真的。”

    林文无法说服自己与苏杭一起行动,可苏杭因为激动流露出来的紧

    张不安,让林文感受到了心惊肉跳般的兴奋,他说:

    “你上,我替你站岗。”

    当苏杭越窗进屋前回过头来朝他不知所措一笑时,他就知道自己所

    处的位置比苏杭更有意思。

    林文没有站在窗前,苏杭扑到那位老太太身上去的情景,他可以在想象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作为一个哨兵,他认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

    离开窗口几步,从而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是否有人朝这里走来。

    接着他听到了一种来自于身体倒地的声响,仿佛还滚动了一下,接

    着是几声惊慌的嗯嗯声。虽然这位年届七十的女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老太太明白过来以后,让林文听到了一个苍老和发怒的声音:

    “畜生,我都可以做你奶奶。”

    这话使林文失声而笑,他知道苏杭的冒险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去

    他听到老人仿佛忏悔般地喊叫:

    “作孽啊。”

    她无法抵抗苏杭的猛烈进攻,她的气愤因为年老力衰只能转化成对

    自己的怜悯。就在这时,林文过早地看到了一个成年男子朝这里走来,这个赤裸着上身,手提一把镰刀走来的男人,让林文心惊胆战,他赶紧

    跑到窗口,于是看到跪在地上、拼命扯着老太太裤子的苏杭,而那个垂

    暮女人则抚摸着自己可能扭伤的肩膀,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什么。得到林

    文的警告后,苏杭那一刻像一头得了瘟疫的狗一样,从窗口翻身出来。

    然后两人拼命地向河边跑去。苏杭不停地回头张望,他始终看到一个手

    握镰刀的男人远远追来。林文在逃命的路上,耳边一直响着苏杭绝望的

    声音:

    “完了,这下完了。”

    那个中午,他们两人将那条通向城里的道路弄得尘土滚滚,他们把

    肺都跑疼了。他们满嘴臭气浑身泥土地跑回到了城里。

    中学老师里,举止优雅的音乐老师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他是

    所有老师里唯一用普通话讲课的,当他在风琴前坐下来教我们唱歌时,他的神态和歌声令我入迷。很长时间里,我都用喜悦的目光去注视他,他与众不同的文雅成为我心目中成年以后的榜样。而且他也是老师中最

    不势利的,他以同样的微笑对待所有的同学。我至今记得他第一次来给

    我们上课时的情景,他身穿白色衬衣和藏青的长裤,夹着歌谱走进了教

    室,用广播里那种声调庄重地说:“音乐是从语言消失的地方开始的。”

    习惯了那些土里土气的老师用土语讲课的同学,那时哄堂大笑了。

    第三年春天,也就是苏杭向我们展示彩色图片的日子里,在音乐课

    上,使所有老师深感头痛的苏杭,以自己的粗俗嘲弄了音乐老师的优

    雅。苏杭脱下了他的球鞋放在窗台上,双脚架在了课桌上,他尼龙袜子

    里散发出来的脚臭飘满了全屋。面对如此粗俗的挑战,我们的音乐老师

    依然引吭高歌,他圆润的歌声和苏杭的脚臭双双来到,让我们同时接受

    美与丑的冲击。直到一曲终了,音乐老师才离开风琴,站起来对苏杭

    说:

    “请你把鞋子穿上。”

    不料这话使苏杭哈哈大笑,他在椅子里全身抖动地回过头来,对我

    们说:

    “他还说‘请’呢。”

    音乐老师依然文雅地说:

    “请你不要放肆。”

    这下苏杭笑得更疯狂了,他连连咳嗽,拍着胸口说:

    “他又说‘请’啦,笑死我啦,真笑死我啦。”

    音乐老师气得脸色发青,他走到苏杭课桌前,拿起窗台上的球鞋就

    扔了出去。当他刚转身,苏杭就赤脚抢先跑到风琴前,拿起歌谱也从窗

    口扔了出去。音乐老师显然没有料到这一招,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杭从

    窗口爬出去,又提着鞋子爬进来。苏杭仍然将鞋子放在窗台上,双脚架

    上了课桌,然后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看着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令我崇拜的文雅,在苏杭的粗野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我

    们的老师站在讲台旁微仰着脸,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当初的神态犹如

    得到噩耗似的凄凉,过了良久他才对我们说:

    “哪位同学去把歌谱捡回来?”

    下课以后,很多同学向苏杭围上去欢呼他的胜利时,我没有像往常

    那样也围上去,当时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凉,作为我成年以后的榜样,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苏杭侮辱了。

    没过多久,我就和苏杭分道扬镳了。事实上我和苏杭的决裂,只是

    我一个人的内心体验。我在他眼中从来是可有可无的,当我不再走到操

    场中央,不再像别的同学那样围绕着他时,时刻意识到这一点的恰恰是

    我自己,苏杭似乎根本没有觉察整日簇拥着他的同学里,已经少了一个

    我。他依然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而我则隐入到独自一人的孤单里,但我

    惊讶地发现往昔我站在苏杭身旁时,所体会到的心情竟和后来的孤单十

    分一致。于是我知道了自己只是为了故作镇静和虚张声势,才走到苏杭

    身旁的。后来当我在心里指责哥哥孙光平巴结城里同学时,有时我会羞

    愧地想到自己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十分感激苏杭那天下午用柳枝对我的抽打。当时

    我是那么的吃惊,我根本没有想到苏杭会突然挥起柳枝,向我抽打过

    来。那时有一群女同学走到了我们身旁,其中有三个是苏杭当初竭力爱

    慕的。我能够理解苏杭那时的心情,可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我则难以接

    受。最初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他像吆喝牲口一样抽打起了

    我,我强作笑脸竭力躲避着。可他竟然穷追不舍,而且用柳枝猛抽我的

    脸,疼痛使我万分吃惊。当我看到那些女同学站住脚惊讶地看着我们

    时,内心的屈辱油然而生。得意洋洋的苏杭不停地回过头去向她们吹口

    哨,同时大声喊叫着命令我趴到地上去。我是那时明白他为什么要抽打

    我,我既没有趴下,也没有夺过柳枝,而是转身向教室的方向走去,我

    的同学们在后面欢叫,苏杭追上来继续抽打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击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我遭受耻辱的眼泪在那个下午模糊了我的眼睛。

    其实正是这一次遭受了屈辱,才使我半年以后和苏宇建立了亲密的

    友情。我不再装模作样地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单之中,以真正

    的我开始了独自的生活。有时我也会因为寂寞而难以忍受空虚的折磨,但我宁愿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自尊,也不愿以耻辱为代价去换取

    那种表面的朋友。我是那时候注意起了苏宇,苏宇走在路边的孤单神态

    让我感到十分亲切。还是少年的苏宇,已经显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心事重重的模样。那时的苏宇还没有摆脱南门时父亲和寡妇那事所带来的阴

    影。我暗中注意苏宇时,苏宇也在悄悄注意着我。事后我才知道,当初

    自己表现出来的与任何同学都不交往的神态,曾经感动过苏宇。

    苏宇对我的注意,我很早就观察到了。苏宇经常抬起头来看着同样

    走在路边的我,那时中间走着我们的同学,他们都是三五成群,一伙一

    伙的边走边高声说话,只有我们两人独自行走。可是苏宇在南门时的幸

    福生活留给我难以磨灭的印象,阻止了我产生和苏宇交往的任何想法。

    另一方面没有朋友的事实,让我很难设想一个比自己高两级的同学会走

    上前来表示友好。

    直到这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苏宇才突然和我说话。当时我们走在

    路的两端,当我向苏宇望去时,没料到他会站住脚,并向我流露了微

    笑。我无法忘记苏宇当时满面通红的情形,这位容易害羞的朋友就这样

    叫住了我:

    “孙光林。”

    我站在了那里。现在我已经无法还原当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一直

    看着苏宇。很多同学在我们中间走去,直到显出很大一个空当时,苏宇

    才走过来问我:

    “你还记得我吗?”

    我最初向苏杭走去时,所期待苏杭的正是盼望他说类似这样的话。

    这话后来却由苏宇主动说出。我当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点点头,说

    道:

    “你是苏宇。”

    这次交往以后,放学回家时我们在学校里一旦相遇,就会自然地走

    到一起。我经常看到苏杭在不远处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这样的关系持

    续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两人对走到校门口就要分手的事实都开始感到不

    安了。苏宇开始送我回家,他总是送到那座通往南门的木桥为止。苏宇

    站在那里朝走去的我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慢慢地走远。

    几年前我回到家乡重返南门时,那座老式的木桥已被水泥的新桥所代替。我站在冬天的傍晚里,回想着那些发生在夏季的往事。于是我怀

    旧的目光逐渐抹杀了作为工厂的南门,石头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

    上的水泥桥。我重又看到了南门的田野,长满青草的泥土河岸,脚下的

    水泥桥面转换成了昔日的木板,我从木板的缝隙里看着河水的流动。

    我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回想起了这样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苏宇在

    木桥上站了很久,那是夏季最初来到的一个傍晚,苏宇羞怯地望着南门

    的目光在晚霞里微微泛红。他用和那个傍晚同样宁静的声音,回忆着一

    个平静的经历。他在南门的一个夏日夜晚,因为太热不想放下蚊帐,他

    母亲就坐在床边替他扇风和驱赶蚊虫,等他睡着后她才放下蚊帐。

    当初苏宇有关他母亲的这段话,让我听了有些伤感。那时我已经很

    难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

    苏宇接下去告诉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个噩梦。“我好像杀人

    了,警察到处抓我,我就跑回家中,想在家里躲起来,结果父母下班回

    来后发现了我,就用绳子把我绑在门前的树上,要把我交给警察。我拼

    命地哭,求他们别这样。他们则是拼命地骂我。”

    苏宇在睡梦中的哭声惊醒了他母亲,母亲叫醒他时,他一身冷汗,心脏都跳疼了,母亲训斥他:

    “哭什么,神经病。”

    母亲的声音像是很厌恶,使苏宇当时深感绝望。

    少年的苏宇对少年的我讲叙这些时,我们两人恐怕都难以明白这揭

    示着什么。后来,苏宇死后十多年,我站在这座通往南门的桥上,独自

    回想这些时,我才逐渐看到敏感的苏宇,从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绝望这两

    个事实纠缠不清了。

    战 栗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黑夜里发现了一个神秘的举动,从而让我获得

    了美妙的感受。那一瞬间激烈无比的快乐出现时,用恐惧的方式来表达

    欢乐。此后接触到战栗这个词时,我的理解显然和同龄的人不太一样了,而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这位已经死去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

    ——恐惧与颤抖是人的至善。

    当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过激动不安的山峰,进入一无所有的空

    虚之后,发现自己的内裤有一块已经湿润时,不禁惊慌失措。最早来到

    的惊慌还没有引起我对自己行为的指责,只是纯粹的对于生理的恐惧。

    最开始我将那一块湿润理解为尿的流出,无知的我所感到羞愧的,还不

    是那种举动的不可见人,我为自己这个年龄竟还遗尿而忐忑不安,同时

    也有怀疑疾病来到的慌乱。尽管如此,出于那一瞬间身体激动不安的渴

    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复了这欢乐的颤抖。

    我在十四岁那个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门,走向城里的学校时,灿烂的

    阳光却使我脸色苍白。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将要进行一个羞耻的行

    为,我要解开黑夜流出物之谜。我那时的年龄,已经无法让所有一切都

    按照被认为是正确的准则行事,内心的欲望开始悄悄地主持了我一部分

    言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那流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行

    为无法在家中完成,我所能选择的只能是中午时刻学校的厕所,那时厕

    所将会空无一人。那个破旧不堪的厕所在我此后的回想里使我浑身发

    抖,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迫指责自己在最丑陋的地方完成了最

    丑陋的行为。现在我已经拒绝了这样的自我指责,我当初对厕所的选择

    让我看到了自己无处藏身的少年。这样的选择是现实强加于我,而非出

    于自愿。

    我不愿意描述当时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就是想到苍蝇胡乱飞舞时

    的嗡嗡声和外面嘈杂响亮的蝉鸣,就足以使我紧张不安了。我记得自己

    离开厕所,走过阳光下的操场时,感到四肢无力。最新的发现所带给我

    的,是迷茫之后的不知所措。我走进对面的教室楼,是希望自己能在空

    无一人的教室里躺下来,然而我却惊慌地看到一个女同学在教室里做作

    业,女同学安宁的神态蓦然让我感到自己深重的罪恶。我不敢走入教

    室,站在走廊的窗口无限悲哀,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什么,仿佛末

    日已经来临。随后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女工,挑着木桶走入了我刚才离开的厕所。这情形使我全身发抖。

    后来随着对身体颤抖的逐渐习惯,我在黑夜来临以后不再那么惧怕

    罪恶。我越来越清楚自己干些什么时,对自己的指责在生理的诱惑面前

    开始显得力不从心。黑夜的宁静总是给予我宽容和安慰。我疲惫不堪即

    将入睡的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景象,往往是某件色彩鲜艳的上衣在浅灰

    的空气中缓缓飘过。那个庄严地审判着自己的声音开始离我远去。

    然而清晨我一旦踏上上学之路,沉重的枷锁也就同时来到。我走近

    学校时,看到那些衣着整洁的女同学不由面红耳赤。她们的欢声笑语在

    阳光下所展示的健康生活,在那时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好,自身的肮

    脏激起了我对自己的愤恨。最使我难受的是她们目光里的笑意偶尔掠过

    我的眼睛,我除了胆战心惊,已经无权享受被女孩目光照耀时的幸福与

    激动。这种时候我总是下定决心改变自己,而黑夜来临之后我又重蹈覆

    辙。那些日子里,我对自己的仇恨表现为软弱地走开,在下课的间隙里

    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呆呆站着。我避开了内心越来越依恋的朋友苏宇,我认为自己不应该有这么美好的朋友,当看着一无所知的苏宇向我友好

    走来时,我伤心地走向了另一端。

    我的生命在白昼和黑夜展开了两个部分。白天我对自己无情的折磨

    显得那么正直勇敢,可黑夜一旦来到我的意志就不堪一击了。我投入欲

    望怀抱的迅速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那些日子里我的心灵饱尝动荡,我

    时常明显地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两半,我的两个部分如同一对敌人一样怒

    目相视。

    欲望在黑夜里一往无前,那一刻我越来越需要女人形象的援助。我

    绝对不是想玷污谁而实在是没办法。我选中了那个名叫曹丽的女同学。

    这个在夏天里穿着西式短裤来到学校的漂亮女孩,让那些在生理上快速

    走向成熟的男同学神魂颠倒,他们对她暴露在阳光下的大腿赞不绝口,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对女性肉体还缺乏真正敏感的我惊讶不已。我十

    分不解的是他们为何不赞美她的脸,她的脸在我当初看来有着无与伦比

    的美丽,只有她的笑容才能让我感到甜蜜无比。她成了我黑夜时不可缺少的想象伙伴。尽管我对她身体的注意远不如其他男孩那么实际,我也

    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大腿,腿上散发出来的明亮光泽使我微微颤抖。但我

    最为热爱的依然是她的脸。她说话时的声音在任何地方传来都将使我激

    动不安。

    就这样黑夜降临后,美丽的曹丽便会在想象中来到我的身旁。我从

    没有打过她肉体的坏主意,我们两人总是在一条无人的河边走啊走啊。

    我伪造着她说的话,以及她望着我的眼神,最为大胆的时候我还能伪造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种近似于清晨草地的气息。唯一一次出格的

    想象是我抚摸了她迎风飘起的头发。后来当我准备摸她脸时,我突然害

    怕了,我警告自己:不能这样。

    虽然我有效地阻止了自己对曹丽那张甜蜜脸蛋的抚摸,白昼来到后

    我还是感到自己极为下流地伤害了她,使我一跨进学校就变得提心吊

    胆。我的目光不敢注视她,我的听觉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她的声音随时

    都会突然而至,让我既感幸福又痛苦不堪。有一次她将一个纸团摔向一

    个女同学时,无意里击中了我。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里,然后在男女

    同学的哄笑里满脸通红地坐下去,低头整理自己的书包。她当初不安的

    神态深深震动了我,一个微不足道的纸团会使她如此羞怯,我夜晚对她

    的想象就不能不算肮脏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完全变了。

    我多次发誓要放弃对曹丽的暗中伤害,我试着在想象里和另外一个

    姑娘交往,然而总是没过多久曹丽的形象迅速取而代之。我所有的努力

    都使我无法摆脱曹丽,那些日子我能给予自己安慰的,是我虽然一次次

    在想象里伤害她,可她依然那么美丽,她的身体在操场上跑动时依然那

    么活泼动人。

    我在自我放纵同时又是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时,比我大两岁的苏宇

    注意到了我脸上的憔悴和躲避着他的古怪行为。那时候不仅见到曹丽是

    对自己巨大的折磨,就是见到苏宇,我也会羞愧不已。苏宇在铺满阳光

    的操场上走动时文静的姿态,显露了纯洁和一无所求的安宁。我的肮脏

    使我没有权利和他交往下去。下课时,我不再像往常那样走到高中年级的教室去看望苏宇,而是独自走到校旁的池塘边,默默忍受自己造成的

    这一切。

    苏宇到池塘边来过几次,第一次的时候他非常关心地问我究竟出了

    什么事,苏宇关切的声音使我当初差点落泪。我什么都没说,一直看着

    水面的波纹。此后苏宇来到后不再说什么,我们站在一起默默无语地等

    待上课铃响,然后一起离开。

    苏宇无法知道我当初内心所遭受的折磨,我的神态使苏宇产生了怀

    疑,怀疑我是不是开始厌烦他了。此后苏宇变得小心谨慎,他不再到池

    塘旁来看望我。我们之间一度亲密的友情从那时产生了隔膜,同时迅速

    疏远了。有时在学校路上相遇,我们各自都显得有些紧张和不安。我是

    在那个时候注意到郑亮的,这个全校最高大的学生开始出现在苏宇身

    旁。郑亮发出洪亮的笑声和举止文雅的苏宇站在操场一边亲热地交谈。

    我哀怨的目光看到了郑亮站在应该是我的位置上。

    我品尝到了失去友情的滋味,苏宇这么快就和郑亮交往上使我深感

    不满。但和苏宇相遇时,苏宇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忧伤神色还是深深打

    动了我,燃起了我和苏宇继续昔日友情的强烈愿望。可是在黑夜的罪恶

    里越陷越深的我,一旦要这样做时却困难重重。那些日子白昼让我万分

    恐惧,阳光灿烂的时刻我对自己总是仇恨无比。这种仇恨因为苏宇的离

    去而越加强烈。于是那个上午我决定将自己的肮脏和丑恶去告诉苏宇。

    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给予自己真正的惩罚,另一方面也是要向苏宇表明

    自己的忠诚。我可以想象苏宇听我说完后的惊恐表情,苏宇显然无法想

    到我竟如此丑恶。

    可是那天上午当我勇敢地把苏宇叫到池塘边,并且将这勇敢保持到

    把话说完,苏宇脸上没有丝毫惊恐,而是认真地告诉我:

    “这是手淫。”

    苏宇的神态使我大吃一惊。我看到了他羞怯的笑容,他平静地说:

    “我也和你一样。”

    那时候我感到眼泪夺眶而出,我听到自己怨声说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永远难忘和苏宇站在池塘旁的这个上午,因为苏宇的话,白昼重

    新变得那么美好,不远处的草地和树木在阳光下郁郁葱葱,几个男同学

    在那里发出轻松的哈哈大笑,苏宇指着他们告诉我:

    “他们在晚上也会的。”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是冬天刚刚过去的晚上,我和苏宇还有郑

    亮三个人,沿着一条寂静的街道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晚上和苏宇在一

    起,我记得自己双手插在裤袋里,我还没有从冬天的寒冷里反应过来,直到发现裤袋里的手开始出现热汗,我才惊讶地问苏宇:

    “是不是春天来了?”

    那时我十五岁了,与两个比我高得多的朋友走在一起,对我来说是

    难以忘记的时刻。当时苏宇走在我的右边,他的手一直搭在我肩上。郑

    亮走在右侧,郑亮是第一次与我交往。当苏宇亲热地将我介绍给郑亮

    时,郑亮并没有因为我的矮小而冷落我,他显得很高兴地对苏宇说:

    “他还用介绍吗?”

    那个晚上郑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郑亮高大的身影在月光里给

    人以信心十足的感觉,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将手臂挥舞起来。就是在这

    样的时刻,我们三个人悄悄谈论起手淫。话题是由苏宇引起的,一向沉

    默寡言的苏宇突然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起来,使我暗暗吃惊。多年之后

    我重新回想这一幕时,我才明白苏宇的真正用意。那时我还没有完全摆

    脱由此带来的心灵重压,苏宇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我。事实上也是从那时

    以后,我才彻底轻松起来。当初三个人说话时的神秘声调,直到现在依

    然让我感到亲切和甜蜜。

    郑亮的态度落落大方,这个高个的同学这样告诉我们: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这么来一下很灵。”

    郑亮的神态让我想到自己几天以前还在进行着的自我折磨,从而使

    我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羡慕。

    尽管那个晚上给予我轻松自在,可后来郑亮无意中的一句话,却给我带来了新的负担。郑亮说那话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表达一种无知,他说:

    “那种东西,在人身上就和暖瓶里的水一样,只有这么多。用得勤

    快的人到了三十多岁就没了,节省的人到了八十岁还有。”

    郑亮的话使我陷于对生理的极度恐怖的紧张之中。由于前一段时间

    过于挥霍,我在黑夜里时刻感到体内的那种液体已经消耗完了。这种恐

    怖使我在进行未来生活憧憬时显得忧心忡忡。尤其是对爱情的向往,因

    为心理的障碍,我不仅无法恢复昔日的甜蜜想象,反而对自己日后的孤

    独越来越确信无疑。有一个晚上,当我想到自己成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

    人,在冬天的雪地里独自行走时,我为自己的凄惨悲伤不已。

    后来的许多黑夜,我在夜晚的举动不再是猎取生理上的快感,而逐

    渐成为生理上的证明。每一次试验成功后,赋予自己的安慰总是十分短

    暂,接踵而至的仍然是恐慌。我深知自己每一次证明所担的风险,我总

    是感到体内最后的液体已在刚才流出。那时我对自己刚刚完成的证明就

    会痛恨和后悔。可是没出三天,对体内空虚的担忧,又使我投入到证明

    之中。我身体的成长始终在脸色苍白里进行着,我经常站在南门的池塘

    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我看到了削瘦的下巴和神情疲惫的眼睛在水

    里无力地漂动,微微的波浪让我看到自己仿佛满脸皱纹。尤其是天空阴

    沉的时刻,会让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张阴郁和过早衰老的脸。

    直到二十岁时,我才知道正确答案。那时我正在北京念大学,我认

    识了一位当时名声显赫的诗人。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名人,他随便和神

    经质的风度,使我经常坐车两个小时到城市的另一端,为了只是和他交

    谈几分钟。运气好的时候,我可以和他谈上一小时。尽管我去了三次后

    他仍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可他那亲切的态度和对同行尖刻的嘲弄,让

    我并不因此感到难受。他在高谈阔论的同时,也可以凝神细听我冗长的

    发言,而且不时在他认为是错误的地方出来加以纠正。

    在这位年届四十的单身诗人那里,我经常会遇上一些神态各异的女

    人,体现了这位诗人趣味的广阔。随着我们之间交往的不断深入,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不是该结婚了。我对他隐私的侵犯并没让他恼

    怒,他只是随便地说:

    “干吗要结婚?”

    那时我局促不安,我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崇敬的人的关心才继续说:

    “你不要把那东西过早地用完。”

    我羞羞答答说出来的话,使他大吃一惊,他问: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我将几年前那个夜晚郑亮的话复述给了他。他听后发出震耳欲

    聋的大笑,我无法忘记他当时坐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时的愉快情景。后来

    他第一次留我吃了晚饭,晚饭是他下楼去买了两袋方便面组成的。

    这位诗人在四十五岁时终于结婚了,妻子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漂亮女

    子,她身上的凶狠和容貌一样出众。这位此前过着潇洒放任生活的诗

    人,尝到了命运对他的挖苦。他就像是遇到后娘的孩子一样,出门时口

    袋里的钱只够往返的车费。对钱的控制只是她手段之一。他还经常鼻青

    眼肿地跑到我这里来躲避几天,原因只是有位女士给他打过电话。几天

    以后,还得在我护送下才敢返回家中去赔礼道歉。我对他说:

    “你不要垂头丧气,你要理直气壮,你根本就没有错。”

    他却嬉皮笑脸地说:

    “还是认错好。”

    我记得这个漂亮女人坐在沙发里对刚进门的丈夫说:

    “去把垃圾倒掉。”

    我们的诗人端起那满满一簸箕垃圾时,显得喜气洋洋。他误以为劳

    动能使自己平安无事,可他回来后那女人就毫不客气地对我说:

    “你回去吧。”

    然后就关上了门。我听到里面响起了大人训小孩的声音。这个身为

    妻子的女人,当然明白被自己训斥的人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于是我

    听到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训词,训词里充斥着唐诗宋词现代政治术语流行

    歌词等等不计其数。其间穿插着丈夫虔诚的话语:“说得好。”

    或者:

    “我茅塞顿开。”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事实上那时候她已不是为了训斥她的

    丈夫,纯粹是为了训斥本身。她的声音向我显示了她正陶醉在滔滔不绝

    之中。

    在这种女人长裙笼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设想。即使能够忍受鼻青眼

    肿,那也无法忍受她的滔滔不绝。

    这个女人最为严厉的表现是,将她丈夫写下的忏悔书、保证书、检

    讨书像装饰品一样在屋内墙上布置起来,让丈夫的朋友来到时先去一饱

    眼福。最初的时候,我的朋友在那时总是脸色铁青,时间一久他也就能

    装得若无其事了。他告诉我们:

    “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曾经说:

    “她不仅在肉体上,还在精神上无情地摧残我。”

    我问他:“你当初为何要和她结婚?”

    “我当初怎么知道她是个泼妇?”

    我和其他朋友劝告他离婚的话,到头来他都会向妻子和盘托出。他

    对我们的出卖,使我们每人都接到一个女人充满威胁的电话,我得到的

    诅咒是,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将暴死街头。

    十五岁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后换衣服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

    出现了奇怪的变化。我看到了下腹出现了几根长长的汗毛,使我还在承

    受那个黑夜举动带来的心理重压时,又增加了一层新的恐慌。那几根纤

    细的东西,如同不速之客突然来到我光滑的身体上。我当初目瞪口呆地

    看着它们很久,我找不到合适的态度来对待它们,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

    的身体已经失去过去的无忧无虑。

    当我穿越阳光走向学校时,四周的一切都展示着过去的模样,唯有

    我的身体变了。一种丑陋的东西那时隐藏在我的短裤里,让我走去时感到脚步沉重不堪。虽然我讨厌它们,可必须为它们保守秘密,因为我无

    法否认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随后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速生长。我是在夏天脱下长裤时发现

    这一点的,当我穿着短裤去上学,腿上明显的汗毛因为无处躲藏,让我

    感到自己狼狈不堪。只要有女同学的目光向这里望来,我就会坐立不

    安。尽管第二天我就将腿上明显起来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总是担心曹

    丽已经看到它们了。

    那时班上有位个子最高的同学,他腿上的汗毛已经黑乎乎了,可他

    依然暴露着它们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为这位同学担

    忧,当我偶尔发现女同学的目光注视着他腿上的汗毛时,这种担忧就变

    成了针对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将来到的一个中午,我很早就来到学校。那时教室里几个

    女同学的高声说笑,使我缺乏足够的胆量走进去。直到现在,当一个屋

    里全是女性或者陌生人时,让我独自进去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么多

    目光同时注视着我,我将惊慌失措。当时我是打算立刻走开的。可我听

    到了曹丽的声音,她的笑声紧紧攥住了我。然后我听到她们问曹丽喜欢

    哪个男同学,她们的大胆使我吃了一惊。更使我吃惊的是曹丽并不因此

    害羞,她回答的声音流露出明显的喜悦,她要她们猜一猜。

    我当初的紧张使我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她们说出了一串人名,有

    苏杭也有林文,这些名字都和我无关,她们对我的遗忘引起了我的忧

    伤。与此同时,曹丽的全部否认给予了我短暂的希望。很快当一个声音

    说出那位拥有黑乎乎大腿的同学时,曹丽立刻承认了。我听到她们共同

    发出的放声大笑,在笑声里一个声音说:

    “我知道你喜欢他什么。”

    “喜欢什么?”

    “他腿上汗毛。”

    曹丽的申辩使我后来很长时间里都对这个世界迷惑不解。她说他是

    男同学中最像成年人的。我默默离开教室,我在独自走去时,曹丽放肆的笑声总是追踪着

    我。刚才的情景与其说让我悲哀,不如说是让我震惊。正是那一刻,生

    活第一次向我显示了和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容貌。那位高个的同学,对自

    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学,写作文时错字满篇,任何老师都不会放过

    对他的讥讽,就是这样一位同学,却得到了曹丽的青睐。恰恰是我认为

    丑陋的,在曹丽那里则充满魅力,我一直走到校旁的池塘边,独自站立

    很久,看着水面漂浮的阳光和树叶,将对曹丽的深深失望,慢慢转化成

    对自己的怜悯。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美好向往的破灭。

    第二次的破灭是苏宇带给我的,那就是关于女人身体的秘密。当时

    我对女性的憧憬由来已久,可对其生理一无所知。我将自己身上最纯洁

    的部分全部贡献出来,在一片虚空中建立了女性的形象。这个形象在黑

    夜里通过曹丽的脸出现,然而离性的实际始终十分遥远。那时的夜晚,我常常能看到美丽无比的女性形体在黑暗的空中飞舞。

    这是从那本摆在苏宇父亲书架上的精装书籍开始的。对苏宇来说精

    装书籍他十分熟悉,可他对这本书的真正发现还是通过了苏杭。他们离

    开南门以后一直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苏宇和苏杭住楼下,他们父母住

    在楼上。父母给这对兄弟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是,用拖把打扫地板。最

    初的几年苏杭负责打扫楼下,他不愿意提着拖把上楼,这无疑会增加工

    作的难度。后来苏杭突然告诉苏宇以后楼上归他打扫。苏杭没有陈述任

    何理由,他已经习惯了对哥哥发号施令。苏宇默默无语地接受了苏杭的

    建议,这个小小的变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苏杭负责楼上以后,每天都

    有两三个同学来到家中,帮助苏杭在楼上拖地板。于是在楼下的苏宇,便经常听到他们在楼上窃窃私语,以及长吁短叹的怪声。有一次苏宇偶

    尔闯进去后,才了解到精装书籍的秘密。

    此后苏宇和我相见时常常神色忧郁,他和我一样,对女人的憧憬过

    于虚幻,实际的东西一下子来到时,使他措手不及。我记得那个晚上我

    们在街上安静地走动,后来站在了刚刚竣工的水泥桥上,苏宇心事重重

    地望着水面上交织在一起的月光和灯光,然后有些不安地告诉我:“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那个晚上我的身体在月光里微微颤抖,我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

    了。苏杭对我的忽视,使我对那张彩色图片的了解一直推延至今。很长

    一段时间里,我都对自己那次选择站岗而后悔莫及。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苏家楼上的椅子里,那是一把破旧的藤椅,看

    着苏宇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精装书籍。他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片。

    我当初第一个感觉就是张牙舞爪。通过想象积累起来的最为美好的

    女性形象,在那张彩色图片面前迅速崩溃。我没有看到事先预料的美,看到的是奇丑无比的画面,张牙舞爪的画面上明显地透露着凶狠。苏宇

    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我也同样脸色苍白。苏宇合上了精装书籍,他

    说:

    “我不应该给你看。”

    彩色图片将我从虚幻的美好推入到实际的赤裸中去,苏宇也得到了

    同样的遭遇。虽然我将自己美丽的憧憬仍然继续了一段时间,可我常常

    感到憧憬时已经力不从心了。

    当我再度想象女性时,已经丧失了最初的纯洁,彩色图片把我带入

    了实际的生理之中。我开始了对女性的各种想象。虽然我极其害怕地感

    到堕落正在迅速来到,可纯粹的生理欲望又使我无法抗拒。随着年龄的

    增长,我看女性的目光发生了急促的变化,我开始注意起她们的臀部和

    胸部,不再像过去那样只为漂亮的神情和目光感动。

    我十六岁那年秋天的时候,城里的电影放映队时隔半年后又来到了

    南门。那时乡村夜晚的电影是盛大的节日,邻村的人都在天黑前搬着凳

    子赶来。许多年来,队长的座位始终盘踞在晒场的中央,多年不变。我

    一直记得天黑时队长拿着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耀武扬威地走到晒场的神

    态。他坐下后,长长的竹竿就斜靠在肩上。只要前面一有人挡住他的视

    线,也不管那人是谁,他就将竹竿伸过去在那人脑袋上敲打一下。队长

    用竹竿维护他视野的宽敞。

    孩子们一般是坐到银幕反面,看着电影里的人物用左手开枪,用左手写字。我小时候就是银幕反面的观众,我十六岁这年没再到反面去观

    看电影。那一次邻村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站在了我的前面,我至今都不

    知道这姑娘是谁。当时的拥挤使我来到了她的身后,我的目光就是擦过

    她的头发抵达银幕的。刚开始我很平静,是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使

    我逐渐不安起来,那种暖烘烘带着肉体气息的气味一阵阵袭击着我。接

    着一次人群的挤动,我的手触到了她的臀部,那一次短暂的接触使我神

    魂颠倒。诱惑一旦出现就难以摆脱,尽管我害怕不已,还是将手轻轻碰

    了上去。姑娘没有反应,这无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将手掌翻过来,几

    乎是托住了她的臀部。那一刻只要她的身体稍一摆动,我就会立刻逃之

    夭夭。她的身体僵直如木头般纹丝未动,我的手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从

    而让我手上接触到的部分越来越烫。我轻轻移动了几下,姑娘仍然没有

    反应。我当时扭回头去看看,看到了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高出一头的男

    人。接下去我以出奇的胆量在姑娘臀部上捏了一把,姑娘这时咯咯笑了

    起来。她的笑声在电影最为枯燥的时候蓦然响起,显得异常突出。正是

    这笑声使我逐渐递增的胆量顷刻完蛋。我当初挤出人群后,起先还装得

    漫不经心,没走几步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拼命地往家中跑去,慌张使

    我躺到床上后依然心脏乱跳。那一刻只要一有脚步声接近家门,我就会

    浑身发抖,仿佛她带着人来捉拿我了。电影结束后,纷乱走来的脚步更

    加让我胆战心惊。当父母和哥哥都躺到床上去后,我仍在担心着那位姑

    娘会找上门来。直到睡眠来到后,我才拯救了自己。

    我在面对自身欲望无所适从时,苏宇也陷入同样的困境。与我不同

    的是,苏宇因此解脱了南门生活带来的心灵重压。现在我眺望昔日的时

    光时,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苏宇快乐幸福的童年生活,其实如当时从水面

    上吹过的风一样不可靠。当时我已经隐约知道一点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

    的纠缠,却不知道这事给苏宇带来的真正打击。事实上当我与家庭的对

    立日趋明显时,苏宇则因为父亲的举动而开始了对家庭的惊慌。

    苏家搬来时,寡妇尚未衰老,这位四十岁的女人毫不掩饰她对苏医

    生的强烈兴趣。她在自己蓬勃的情欲行将过去之前,犯了那种喜新厌旧的在男人那里随便可以找到的毛病。此前从她床上下来的都是腿上有泥

    的农民,苏医生的出现使她耳目一新。这个戴着眼镜,身上总是散发着

    酒精气息的文雅男人,让寡妇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虽然有无数男人光临

    过她的雕花木床,可那些男人都是一种类型的。医生的来到,让寡妇按

    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逢人就说:

    “知识分子就是招人喜爱。”

    公正地说,在那些迷恋医生的日子里,她起码保持了有两个星期的

    贞操,她不再来者不拒。她知道医生都是讲究卫生的,她不愿意委屈医

    生,勾引是从装病开始的。当医生得知寡妇生病向她家走去时,并不知

    道自己是在走向陷阱。甚至走到寡妇床前,寡妇用痴呆的眼睛看着他

    时,他仍然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医生用一贯平静的声调问她哪儿不舒

    服,寡妇回答说是肚子疼,医生请她把被子拉开一角,准备检查。寡妇

    拉开的不是被子的一角,而是手脚并用将被子掀到一旁,向医生展览了

    她赤裸的全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医生惊慌失措。他看到了与妻子

    完全不一样的身体,强壮无比的女人身体。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用,不用全拉开。”

    寡妇则向他发出命令:

    “你上来。”

    那时医生并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缓慢地转过身去,并且同样缓慢地

    往外走。寡妇的强壮身体,使他有些欲罢不能。

    于是寡妇从床上跳起来,她的力气使她轻而易举地把医生抱到了床

    上。后来的整个过程里,寡妇始终听到医生喃喃自语:

    “我对不起妻子,我对不起孩子。”

    医生不间断的忏悔并未阻止他的行为,一切还是照常发生了。事后

    寡妇告诉别人:

    “你不知道他有多害羞,真是个好人。”

    后来他们之间没再发生什么,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常能看

    到壮实的寡妇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新疆姑娘似的,扎了无数小辫子在医生家附近走来走去,卖弄风骚。医生的妻子有时会走出来看看她,接着又

    走进去,什么也没发生。有几次医生被她在那条路上堵住,在寡妇情意

    绵绵的微笑里,村里人所看到的是医生狼狈不堪的逃跑。

    我升入初二的一个晚上,苏宇神色安详地向我叙述了另一个晚上发

    生的事。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短暂纠缠,在家里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出现这样的事。他记得有一天父母回家特别晚,天黑后才看到母亲

    回来,当他和苏杭迎上去时,母亲没有理睬他们,而是从箱子里找出几

    件衣服放入包中,随后提着包出去了。母亲走后不久,父亲也回来了。

    父亲问他们,母亲是否回来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父亲也走了出去。他

    们忍受着饥饿一直等到半夜,父母仍然没有回来,他们就上床睡觉了。

    翌日清晨醒来时,父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苏宇那晚上的声调有着明显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苏宇,在父亲出事

    后的日子里,即使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地说话,他都会

    突然慌乱起来。父亲的行为尽管被他父母极好地掩饰了,可他还是逐渐

    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学无忧无虑的神态时,对他们的羡慕里充满了对

    他们父母的感激。他从不怀疑同学的父母也会有不干净的地方,他始终

    认为只有自己的家庭才会出现这样的丑事。他曾经也向我表达了这样的

    羡慕,虽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糕处境。他羡慕地望着我的时候,他不

    知道我父亲孙广才正肩背着我祖母生前使用的脚盆,嘻嘻笑着走入寡妇

    家中。面对苏宇友好的羡慕,我只能面红耳赤。

    高中的最后一年,苏宇生理上趋向成熟以后,他开始难以抵挡欲望

    的猛烈冲击,其激烈程度与后来升入高中的我不相上下。他对女性的渴

    望,使他在一个夏天的中午,走向了在我们当初看来是可怕的身败名

    裂。那个中午他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看到一个丰满的少妇走来时,竟

    然浑身颤抖不已。那一刻欲望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昏头昏脑

    走向那位少妇时,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抱住她,直到她发出惊恐的喊叫,挣脱以后拼命奔跑,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苏宇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

    流氓犯苏宇

    我看到几个熟悉的男女同学,手里拿着稿纸走上台去,对苏宇进行

    义正词严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这些的。那天上午课间休息,我像往常那样朝苏宇

    的教室走去时,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向我喊道:

    “你什么时候去探监?”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我走到苏宇坐的那个窗口,看到郑亮

    在里面神色严峻地向我招招手。郑亮出来后告诉我:

    “苏宇出事了。”

    然后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实。郑亮试探地问我:

    “你恨苏宇吗?”

    那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为苏宇遭受的一切而伤心,我回答郑亮:

    “我永远不会恨他。”

    我感到郑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随郑亮走去。刚才向我喊叫

    的几个人那时又喊了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探监?”

    我听到郑亮低声说:

    “别理他们。”

    后来我看到苏杭站在操场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向我的那些同学

    灌输急功近利的人生观。苏杭丝毫没有因为哥哥出事而显露些许不安,他嗓音响亮地说:

    “我们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声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

    天我也去抱个女人。”

    林文则说:“苏宇已经做过人了,我们都还不能算是做人。”

    半个月以后,苏宇被推光了头发站在台上,那身又紧又短的灰色衣

    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弱不禁风。苏宇突然被推入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万分吃惊。他低着头的模样使

    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时刻穿越众多的头颅去寻找郑亮的眼睛,我

    看到郑亮也常常回过头来望着我。那一刻只有郑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样

    的,我们的眼睛都在寻求对方的支援。批斗会结束后,郑亮向我打了手

    势,我立刻跑了过去。郑亮说:

    “走。”

    那时苏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游走一圈。很多同学都跟在后

    面,他们嘻嘻哈哈显得兴奋不已。我注意到了苏杭,不久前对哥哥的出

    事还满不在乎,这时他却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走向另一端,显然批斗会

    的现实给了他沉重打击。游斗的队伍来到大街上时,我和郑亮挤了上

    去。郑亮叫了一声:

    “苏宇。”

    苏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我看到郑亮脸色涨红,一

    副紧张不安的样子。我也叫了一声:

    “苏宇。”

    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尤其是众多的目光向我望来,我一阵

    发虚。这一次苏宇回过头来,向我们轻松地笑了笑。

    苏宇当初的笑容让我们大吃一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何微笑。

    那时的苏宇看上去处境艰难,可他却因此解脱了心灵重压。他后来告诉

    我:

    “我知道了父亲当时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

    我和郑亮在苏宇出事后的表现,尤其是最后向苏宇道别的喊叫,受

    到了老师的无情指责,并惩罚我们每人写一份检查。在他们看来,我们

    对苏宇的流氓行为不仅不气愤,反而给予同情的表现,证明了我们是没

    有犯罪行为的流氓。有一次放学回家时,我听到了几个女同学在后面对

    我的评价:

    “他比苏宇更坏。”

    我们坚持不写检查,无论老师如何威胁,当我们见面时,都自豪地告诉对方:

    “宁死不写。”

    不久后郑亮就显露了沮丧的神情,郑亮当时鼻青眼肿的模样使我吃

    了一惊,他告诉我:

    “是我父亲打的。”

    随后郑亮说:

    “我写了检查。”

    我听了这话十分难受,告诉郑亮:

    “你这样对不起苏宇。”

    郑亮回答:“我也是没办法。”

    我转身就走,同时说:“我永远不会写。”

    现在想来,我当初的勇敢在于我没有家庭压力。孙广才那时正热衷

    于在寡妇的雕花木床里爬上爬下,我的母亲在默默无语里积累着对寡妇

    的仇恨。只有孙光平知道我正面临着什么,那时的孙光平已经寡言少

    语,就在苏宇出事的那天,我哥哥的脸遭受了那个木匠女儿瓜子的打

    击。当我遭到高年级同学取笑时,我看到远处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着

    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为何会仇恨满腔,苏宇的离去,使我感到周围的

    一切都变得那么邪恶和令人愤怒。有时候坐在教室里望着窗玻璃时,我

    会突然咬牙切齿地盼着玻璃立刻粉碎。当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带着挑衅的

    神态叫住我:

    “喂,你怎么还不去探监?”

    他当时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张牙舞爪,我浑身发抖地挥起拳

    头,猛击他的笑容。

    我看到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后我的脸就遭受了重重一击,我跌

    坐在地,当我准备爬起来时,他一脚蹬在我胸口,一股沉闷的疼 ......

     http://www.100md.com/html/file/201912/310924.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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