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自顾自地在街上向家的方向走去，还有非常长的足以值得乘坐出租车的距离。
他的眼神中没有多少神采，像黎明即将熄灭的守候在路边的微弱灯光。他走得很慢很慢，腿上的一块块肌肉纷纷抗议如此不人道的工作时间，是的，他已经连续在这座城市中四处奔波了超过十个小时了。他是一名销售，仰仗着业绩生活，为了节省交通费，他选择以步行替代现代出行方式，在街上，在小区里，在每个栅栏前，每个屋檐下。他穿着一双老款式的皮鞋，这双鞋并没有破洞或者褪色，但是仔细观察的人便可以发现异样，这双鞋出奇地薄，不只是鞋底，这双鞋整体上都要比其他鞋瘦小几圈，这大约是因为他主人的特殊职业性质所导致的，与之相伴的，是蓝得发白的西装，与灰得发白的西裤。他们已经结伴而行了许多年。他逐渐养成了一天只吃一餐的习惯，这一餐通常会放在最后，他自然会在中间时期感到饥饿，但饥饿并没有阻碍他工作，相反地，饥饿敦促他工作，像是头脑中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这使他感到亢奋，飞快地东奔西走，笑脸相迎，只为了这一小小的念头——填饱自己的肚子，而非更伟大更令人泪下的目标。而实际上，接近傍晚的那鼓舞人心的一餐，也仅仅是归家路上边走边吃的一块不大不小的面包而已。
而这一餐进行的过程，是无比神圣的，至少是对于他而言是如此的。必须找到一个僻静的可以防风的地方，紧靠墙根蹲下，小心翼翼地将面包从包中掏出，心怀感激地撕开包装袋，将圆乎乎的面包捧在手心中，先是小小地抿一口，放在舌头下细细碾压，感受淀粉在口腔中被分解转化的过程，再多咬一点，多咬一点，充分地咀嚼，体会其转化为至关重要的能量的瞬间。他在每个用餐完毕的时刻，都能感受到继续前行的动力，哪怕长路漫漫……
如同大部分平凡的人一样，他本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上学、毕业、找工作、娶妻生子。但生活如同盖高楼，一层出了差错，便轰然倒塌。他在有了四个孩子后，于四十岁之时失业了，他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在自己效力了近十年的地方被如同丢垃圾一般轻易地赶了出去。那天，街头的风如刀割一般打在他的脸上。
他站了起来，将包装袋扔进最近的垃圾桶里，微笑了一下，长舒一口气。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行进在黑暗之中，当人处于某种极度疲惫的状态下，他的灵魂会忍受不住四处飘荡，躯壳仅仅作机械式的移动，记忆，梦，那些歌谣，回荡在脑中。路的两旁是漆黑一片，显露出无数狰狞的笑脸，传来阵阵讥笑，嘲讽，密谋着种种阴谋，讨论着庸俗，下流又无耻的行径。身后同样没有任何光，在各个小巷里藏着许许多多的人，有小偷，强奸犯，高利贷者，银行接待处不耐烦的小姐，急诊中心里不慌不忙的医生，摒弃师德的大学教授。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召开着充满消极意义的动员大会。头顶向上，看不见天空，黑色的被尽心细致编制的帷幕，死死扒在天幕之上，，中间写着大大的一个“资”字，无人可知晓这其中奥秘。唯见这幕布正缓缓落下，将埋葬整个人间。
一阵冷风吹来，他清醒了，已经不知走了多远，遥见不远处的一点点暖色的光亮，他笑了，他知道那是妻子为他留下的灯光。
“多亏了她，多亏有她。”他高兴地想着，“多亏了她的这么多年的支持，她照看孩子，收拾家务，给他们做饭，辅导功课，关照孩子们的任何问题，她极其体贴我，哪怕已经结婚了这么多年，我们的爱没有丝毫改变…….”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颤，风愈加冷了。“我所遭遇的，都是值得的，我拥有一个真正爱我的人，那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遇见自己的真爱？我能拥有她便已经非常幸运，更何况我们还有了四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为了他们，我少吃一些，多走走，又又何妨？多走走健康嘛，健康便可节省下去医院的钱，那可又是极大的一笔开销，我已经亏欠他们许多了，所以我也要加倍偿还他们，不让他们感受到生活的压力才行，何况我还非常年轻，还能干很久……”正想着，他已到达了灯光之下，他关上了庭院里的这枚小灯，长舒一口气，恢复笑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准备进家门。
他没看见，但所有人的看见了，在身后的黑暗处，有一道极其恐怖，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一声门响后，黑暗之中在狂欢，狞笑声不绝于耳。
风格外烈了，如刀锋般，誓将这人间切成两半。
他缓缓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地推开门，再缓缓地合上，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声响。他悄悄地换上拖鞋，脱下衣裳，在摸黑中进了卫生间，在简单而迅速的洗漱过后，他又在黑暗中看了看他的孩子们，月亮给予他一臂之力，将最纯洁最柔和的光辉温和地洒在他们可爱而稚嫩的脸上。仅仅是这几分钟内，在他端详他们可爱的小脸这几分钟内，他感到无比的幸福，心满意足地，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孩子们的房间。
他在妻子身旁睡下了，他以极其灵巧而熟练的姿势爬上了床而丝毫没有惊动到她。他刚闭上眼，便进入了梦乡。这梦是如此辽阔，将他们越离越远，直至天涯海角。
他成了愚公，他正在太行脚下凿石挖土，日头正好。他环顾四周，看见他三个年轻力壮的儿子正挥汗如雨地挥舞手中的工具，很是高兴。这时，从不远处来了一个人，他虽然在梦中，但很清醒，那是智叟。他笑了，心想这是一美梦。
那人走近了，也不寒暄，张口说道：“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他正想以“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绝杀他，不料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愚兄大智也，子子孙孙无穷无尽确实不假”智叟忽然转白话文了，“你的精神的确可以无穷无尽地传承到你的子孙心里。”他笑道。眼珠咕噜噜地直转。
“但前提是他们得都是你的子孙啊！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陈先生暴怒。
他再准备睁眼时，却很难将眼睛睁开了。他听见很多医疗设备运转的声音。他正躺在急诊室中，他听见很多人在哭，但未必都是为他而哭的。
他听见有人传唤他妻子的名字，他用尽全力，尝试穿过各种哭声与嘈杂的声音去听：“他的状况很糟糕，已经是晚期了，平时过度劳累加上饮食不规律导致的，最多还有几个月了……
后面的话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甚至这生命已然不属于他了似的，但他没有丝毫胆怯，他直面挥舞起武器的死神，他考虑起在这之后的事情。“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二岁，我这些年已经攒下了不少，家里也并没有过大的开销，应该足以将他们都供出大学……不必有什么大的作为了，孝敬他们的母亲，不伤害别人就好。只是，苦了她了，我是多不要脸啊！我简直坑害了她的一生……等等，这笔住院费呢……不，我不能再苟延残喘下去了，我很知道在这种级别的病房里住着将是怎样的天文数字。”他四肢发凉，额头却在发烫，正在他谋划着如何完成这自然地“自杀”时，他又听见了前面那冷静严峻地宣判声：“不好意思太太，你先生是六号病床的吗？哦不好意思，他就是劳累过度而已，在家休息几天就好啦,真是抱歉……”他并没有为此精神一振，他从始至终地保持着无比强大的勇气，能与世界上的一切困难抗衡的勇气，因为他要的很简单，让他们幸福！让她幸福！
他正满心欢喜地准备聆听妻子对医院的控诉时，丧钟却为他敲响。
“怎么这么马虎啊？”她娇嗔道。向一个男人扔去一串钥匙。
“还不是你太缠人了，搞得我最后慌慌张张的，你在哪找到的，我在院子里开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那灯忘记关了，没事吧。”
“掉到屋子里了，没事的，本来那灯也该留着。”
“他怎么样？”
“我给你说特别可笑。医生一开始说绝症。”她脸上挂着笑意，扭曲成了一朵花，“我都准备准备后事了，然后告诉我说是误诊哈哈。”
“呵呵 ，那你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
窗外没有风，屋里的人走尽了，没有一点点嘈杂的声响。墙面洁白，一个污点也没有，床单是新换的，地板被护工打扫得一尘不染，仪器有规律地平稳地运行着，枕边的柜上摆着一个美丽漂亮的果篮，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陈先生的心，被前所未有的惶恐，团团包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