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异人府邸。
一众朝臣、宗室前来贺喜乔迁。嬴异人与吕不韦谦恭亲和,热情待客。
阳泉君大大咧咧地说道:诸位这里见面了,少见。
一位客人答:公子乔迁,喜事!应该道贺。
阳泉君讥讽地说道:诸位凑趣,灵活机变,我是看得有些眼花缭乱了。
吕不韦苦笑,低声劝阻阳泉君:宾朋云集,也是为公子好,何必打脸?
阳泉君恨恨地说道:气不过!嫡子未定之时,一个个指手画脚,明里打哈哈,暗里耍手段。要不是太子决断,这帮子人不知摆出什么脸……
人家现在堆笑脸!足矣,大人就别再添乱了!
不是说对谁都要陪笑脸的。这些人,你有时候摆脸子,他们会学乖一些。
这时,人群里突然一阵惊叫……嬴傒单人,持剑杀到。
阳泉君疾步过去,大喝一声:公子傒,你想作甚?
嬴傒冷冷地说道:兄弟乔迁,做兄长的前来道贺,不行么?
阳泉君指其手中长剑:没见过这样道贺的!
嬴傒讽刺地说道:阁下成日里温柔乡、金银堆里滚,没见过的事情多了!闪开!
阳泉君勃然大怒,挥拳打去:小畜牲,我今日教你如何好生说话!
嬴傒剑柄翻过来,猛击阳泉君的胸口。阳泉君躲闪不及,痛苦仰面倒下。
阳泉君的侍卫蜂拥过来,围住嬴傒。嬴傒纹丝不动,眼光如寒冰一一扫过。侍卫被嬴傒狰狞神色镇住,不敢动。
阳泉君爬起来,夺了一旁侍卫的剑,刺向嬴傒。众人惊呼。嬴傒轻巧躲过。
嬴异人与吕不韦赶紧快跑过来。拉开两人。
嬴异人客气地行礼:多谢兄长,挂念愚弟。
嬴傒冷笑:小人、窃贼!我怎能忘掉!
嬴异人沉声说道:兄长为什么这样说?
何德何能,居嫡子之位?与贱商勾结,行苟且之事,污我宗室……
嬴异人府邸的护卫看不下去了,上前猛推嬴傒。
嬴异人喝止侍卫:让公子把话说完!
嬴傒接着说:秦以军功强国,孱弱之
人无权揽政。
嬴异人温和地回道:愚弟的确孱弱,谢兄长关心。然而,强国仅以军功,何异人屠。谋国无智,治政不仁,秦国何存?
嬴傒怒斥:奸邪昏聩之徒,还有脸提秦国?在敌国苟活不义,回咸阳结党篡权,何曾念想秦国?真若尔等宵小得逞,秦国无存!
嬴异人仍是温和地回道:愚弟他乡苟活,乃是与国为质。虽处囹圄,无一刻不想念母国,无一刻不祈愿秦国雄霸天下。兄长锦衣玉食,可知战国乱、天下苦?兄长华阁深居,可知山东列国奔走谋秦,可知秦卒御敌几多辛苦?
嬴傒不屑地说道:逞口舌之利,行龌龊之事,就是这般哄骗了父亲吧。
赵国欲杀,愚弟侥幸逃脱,咸阳城外又遭截杀,谁人行龌龊之事?
嬴异人此话一出,众皆哄然,惊愕。
嬴傒恼羞成怒,拔剑刺去:祸国奸佞,人人得而诛之!
嬴异人亦是敏捷,横剑挡住嬴傒的剑:兄长若想比剑以飨诸君,愚弟奉陪。
吕不韦及家臣奋力阻拦。嬴异人面如寒霜,说道:拦我者,死!
府邸苑囿。
嬴异人持剑,推开为其披挂护身的家臣。
嬴傒怒目圆睁,握剑的手却平稳,平指向嬴异人——有定力,且能随时一击。
吕不韦悄声吩咐护卫:盯住公子傒,若有不测,拿下!
见血?
吕不韦冷酷地说道:情势难控,取其性命亦可。
比剑开始。
嬴异人姿势无差,力道准头却让人一
旁惊呼、啧啧——为其担心。
嬴傒只是不屑地拨开嬴异人的剑——不像下杀手的意思。就在人群神色稍缓之时,嬴傒陡然出剑。嬴异人哪里躲得过。
人群一阵惊呼。嬴傒的剑刺入嬴异人胸膛。
然而,嬴异人没有躲闪,也没有恐慌。他迎着剑往前一步。
吕不韦骇然大叫,扑过去:公子!公子啊!
嬴异人痛楚地说道,兄长,这般恨我啊?
嬴傒羞怒,大喝一声,撤剑。
嬴异人府邸。
寝殿里,嬴异人卧床,虚弱不堪。
吕不韦又怒又怜:公子能否跟我掏个实话,为何如此?我们一路至此,容易么?
嬴异人苦笑:先生见谅。
公子太让人失望了,公子辜负了太多的人,他们为了让公子回到秦国,付出那么多!公子,你到底怎么想的?
嫡子之位落空,公子傒心怀怨念,我不怕。可是听说他曾有自残轻生之念,我听不得,看不得。一切由我而起,这一切又不是我的!还给他算了。
吕不韦痛心疾首:还给他?公子竟然还是这般想的?太子膝下二十多位公子,宗室那么多贵胄子弟,吕某为何倾尽家财甘冒万死,单单与公子奔走?乃是感佩公子苦辱不磨其志,困厄不忘母国。吕某想的是助公子展翅,助秦国雄霸。
嬴异人愧疚:辜负先生所托……
吕不韦不语,竟然是少见的颓然,懊丧,整个精气神都萎顿了。
嬴异人见状,不忍:先生莫要如此,我心里不好受。往后一切听凭先生安排,
再不敢造次生事。
吕不韦叹道:公子心软,心善。把公子推到这风险百般暗流湍急之处,也怪我!你斗不过公子傒,因为他心狠,敢下手。
他,再没机会下手了。
吕不韦愣了愣,瞬间明白:若有闪失呢?公子啊!
嬴异人微微欠身:接下来,先生辛苦。
公子好生养伤。吕不韦斩钉截铁地说道,长公子(嬴傒)不会再留在咸阳了,他将被逐秦廷,远离宗室。
酒肆。
嬴傒府邸的家臣(递毒酒毒杀刺客的那位)匆匆赶至,看得出熟门熟路,是常客。
跑堂迎上来。
家臣问:韩城来的客人在哪?
大人请。跑堂的领此人穿过大堂,进到里间雅室。
打开门,阳泉君端坐。家臣大惊,欲退。身后两名侍卫拦住去路。
阳泉君开门见山:那些人现在何处?
小的不明白大人说什么……
长公子派去刺杀公子异的刺客。
家臣不作声。
你不说,我还会另找人问。你好好想一想。
侍卫进来,捂住家臣的嘴巴,另一人取绳索勒住家臣的脖子。家臣眼珠凸出,舌头伸出,眼看毙命。阳泉君摆摆手,侍卫住手。
家臣喘息着说道:死,死了,都毒死了……
阳泉君倒抽凉气:十几个人都…… 十几条性命,好狠毒!
家臣辩解:是,是,太傅所为,与长公子无关。
阳泉君轻蔑一笑:哦,与长公子无关。
太子府邸。
嬴柱疲惫地瘫软在锦榻上,脸上满是悲怆和痛苦。
华阳夫人一旁哭诉:可怜楚儿,刚离虎狼之国,没享几天福,就被伤成那样。太医说了,是死是活,就看能不能挺过这两天了。臣妾的命好苦啊!好不容易找了个孝心的儿,就给……
嬴柱两眼看天,喃喃道:手足相残,骨血无情。畜牲,畜牲啊……
一时急火攻心,嬴柱口吐鲜血,情状骇人。
华阳夫人惊叫着,扑过去扶住嬴柱。
嬴柱冲家臣愤怒地吼着:把那个畜牲捆了来!
太子府的议事大殿。
嬴傒、士仓及数名近臣被侍卫领进来。
你可知罪?嬴柱神色愤怒,对长公子嬴傒已经完全没了信任。
嬴傒坦然跪下:儿臣知罪,请父亲责罚。
公子异如何得罪你,竟致其死地?
他没有得罪我,儿臣是为了秦国,不得不为之。
嬴柱再也控制不住了:所以派人刺杀?
士仓出列,禀奏道:太子言重了。长公子心高气傲,行事莽撞,却无害人之心。刺客行刺,怕是有人泼污水,还望太子明察。
嬴柱愤怒地盯着士仓,喝令家臣:把人带上来。
被阳泉君控制的嬴傒手下家臣被侍卫押过来。
士仓有些吃惊。
家臣跪倒:公子,小的对不住公子!
嬴傒没有吃惊,冲家臣微微点头,意思是并不怪罪。
刺杀未遂,杀人灭口。好儿子!十几条人命,眨眼没了,谁教你这般狠毒的?嬴柱怒问。
士仓见此,再也无法遮掩、敷衍了:刺杀公子异,乃罪臣所为,与长公子无关。并且,长公子在获悉罪臣行状,痛心疾首,训斥罪臣。长公子不忍手足相残,一切都是罪臣所为!
嬴柱痛惜、悲伤地看着士仓:先生高士,曾授我圣贤书,又教宗室子弟。两代太傅,为何出此下策?为何如此育人!
嬴傒大吼:儿臣一人所为,甘愿领死!与先生无关。
士仓向嬴傒深深施礼,热泪盈眶:罪臣连累公子了。
眨眼间,士仓夺过身边侍卫的剑,横颈自刎。
嬴傒扑过去,抱住士仓,号啕大哭。
嬴柱不忍,转过身去。
一代高士,秦室两代太傅,倒在了太子府议事大殿的血泊中。
嬴傒府邸。
一队甲士奉令,前来查封嬴傒府邸。嬴傒免冠束发,素服(平民装束),正欲离开。几名家臣跑出来,哭喊着拽住嬴傒的马缰绳。
长公子,这就走了啊!
嬴傒凄然答道:咸阳不留。
安国君为何如此绝情?宅府查抄,仆役遣散。敢与公子一起的,没籍为奴。
嬴傒苦笑:都是我应得的。只是对不
住先生…… 说到这儿,想到太傅士仓的惨状,不禁眼圈红了。
家臣哽咽:长公子,保重。小人等着来日重聚咸阳。
嬴傒拱手:诸君保重。
秦宫。寝殿。
帷幔重重,只见昭襄王须发皆白,高卧锦榻之上。
嬴柱前来拜谒父王。未至王榻跟前,便匍匐大礼,深深跪拜:儿臣拜见父王。
昭襄王冷冷地说道:太子一向可好?
嬴柱愣了愣神,没想到昭襄王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儿臣还好,就是记挂着父王的身子。
咸阳好么?昭襄王已是暮年委顿之状,神情恍惚,有一句没一句的。然而看似无的放矢,却箭箭入骨。
嬴柱明白昭襄王或有所指,惶然跪
下:请父王明示。
都处置了,如何明示?
嬴柱恍然,恭敬地禀奏道:儿臣已定公子异为嫡。
昭襄王好像在回忆,异…… 没听说过。
嬴柱怕昭襄王追究,帮着嬴异人开解:此儿命苦,七岁就去了赵国为质。秦赵久战,邦交早无,此儿独自活命。邯郸被围之时,平原君竟然要拿异儿枭首城头,万般无奈,逃回秦国。
寡人也是七岁去的燕国…… 昭襄王叹息一声,又恢复君王的肃杀威严,回了就回了,赵国那边,不用搭理。
是。嬴柱终于放下心来。
明日之秦国…… 会如何…… 昭襄王突然又来这么一句。
嬴柱心疼,昔年君临天下的父王,如今竟然老迈迟钝神思不清。他哽咽着回
复:父王万年,秦国万年……
昭襄王轻轻一笑:万年,寡人真要万年就好了……
嬴柱哭出声来:父王,儿臣听了难受…… 父王会好起来的。
昭襄王不为所动,冷漠地说道:这些时日,寡人不能理朝,太子就多费心了。
儿臣谨记。
昭襄王突然又清醒过来,字字凌厉:莫听外戚,莫信外人!
是。
嬴柱准备告退,昭襄王又问了一句:寡人在邯郸有个重孙?
是,名政。
昭襄王叹口气:有机会,让他们回吧。
儿臣记住了。嬴柱退下。
昭襄王又是一阵迷糊,虚弱地吟道: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未见君子,忧心靡
乐(出自《诗经·晨风》,相传是思念贤明秦君秦穆公之作)……
昭襄王叹口气:祈望上天,给秦国一个贤明的王……
邯郸。
秦昭襄王惦记的重孙、秦国未来的王,嬴政,衣衫褴褛、鼻青脸肿地往家里跑。
家门口,赵姬正在洗衣服,见此情状,喊住嬴政:又打架了?
嬴政点头。
为何打架?
他们骂我。
可以骂回他们啊。
能动手,尽量不开口。
赵姬恼火了:打得过吗?
嬴政倒是坦然:无妨。打了再说。
这时,追打嬴政的赵童围上门来。赵姬指那群赵童:他们打你?
嬴政点头。
还打么?
打!嬴政干脆地答道。
赵姬欣赏地说道:行!
听到吵闹,跑出来的赵翁急忙劝阻:哎,哎,说说也就罢了,还真去挨打啊。
赵姬拦住父亲。
嬴政无惧,走向赵童。
赵童见嬴政过来讨打,也不客气,群起而殴之。赵姬看不下去了,拎着烧火棍虎视眈眈:有种单挑!
虽是单挑,嬴政也抵不过。惨败,再次鼻青脸肿。赵童按住嬴政揍。赵姬看不下去了,一脚踹翻赵童,把嬴政拽起来。
一家子吃饭。赵翁心疼外孙,劝道:别招惹他们了,都打上门了。
嬴政摇头:秦人都是打上门去的,便如今日之邯郸城下。政儿不忍。
赵姬听着,一声不吭,从屋里取了一枚玉镯出来,交与赵翁:爹,拿去换块肉。
嬴政惊呼:外祖,不要。这镯子可以换十几匹马了。赵人欺负我们,不会出好价钱的。
赵姬问:想打赢么?
想。
那就换肉。吃了身板儿硬了,就能打胜仗。赵姬声音粗暴,但明显怜爱柔和了,记住了,不能像你爹,弱不禁风。身子要强,心性也要强。这样才能做秦国的王。
嬴政郑重地点头。
赵姬轻笑:到那时,这物件儿不过草芥一般!
嬴政听罢,将玉镯又递给赵翁:外祖,给自己也打一壶酒。
赵翁亲昵地抚摸嬴政的头,赞许地说道:成,记得外祖。
师傅申越进来,几人让座。看着面目青肿的嬴政,申越也是心疼地摇头。
嬴政想缓和气氛,故意设问:先生,我能成为秦国的王么?
申越笑:何谓王?
万人之上,臣民之首。
还有呢?
嬴政答不上了:先生教我。
王者,斧钺。掌军主刑,平乱天下,刑赏臣民。是谓王。
为王,好威风。
公子知道何谓王,老夫再问,如何为王?
先有一国,再有臣民。能管束臣民,能强国天下,就是王。
申越嘉许地点头,继续引申:令则行,
禁则止,吏者,以死守法,民者,以力役法……
赵姬听得头大:先生耐烦。这番话,政儿听了也不知何意,白说了。
申越正色道,夫人所言差异。公子名政,政,正也。申越望向嬴政:诏令天下,匡正逆乱,帅臣驭民,是谓政,政者,主宰。亦是王者之意。莫忘父母赐名之殷殷期盼啊。
嬴政郑重点头,向母亲拱手致谢。
赵姬见其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禁笑了。
嬴政,这位秦国未来的王,乃至天下的帝,在邯郸的日子里,大部分时间是被赵童追打。这一日,又是如此。刚刚交手,嬴政便被按在地上。赵童群殴之际,燕太子丹一行经过,这才将嬴政救出来。
嬴政致谢完毕,准备走,燕丹好奇地问道:他们为何打你?
我是秦人。
燕丹笑:邯郸城不只你一个秦人。
嬴政傲然地回道:秦公子只有一位。在下政。
燕丹还礼:在下丹。
质赵的燕太子?失敬失敬。
燕丹呵呵一笑:彼此彼此。
两位后来图穷匕见的政敌,此时初见,且惺惺相惜。
说着话,眼前赫然一座赌坊。
太子喜欢这种地方?
燕丹摇头:寻人。
赌坊里,护卫四处打探,的确在寻人。
燕丹向嬴政解释:邯郸有两位名士,薛公、毛公,桀骜高格,难以接近。我一直想向二公请教学问,据说毛公好赌,试着在这儿一会。
一名护卫冲燕丹招手。燕丹、嬴政过去。
斗鸡设赌之处,毛公,一名精瘦矮小老者,神情紧张地盯着下注的斗鸡。
护卫上前行礼:给先生请安。燕太子来看望先生了。
毛公身处市井,衣容朴素,见一国之嫡子,不卑不亢,竟是淡然随意。
毛公瞥嬴政一眼:这位小哥……
秦公子政。燕丹答。
毛公哦了一声,深深地看嬴政一眼。
一行人经过赌场柜台,毛公停下。
赌坊老板显然认得毛公,恭敬地问道:先生作甚?
暂借用一时。毛公对燕丹说:燕王之书信,老夫收到。不妨在此与公子讲授一课。
燕丹瞠目:先生,此处授学?
毛公不答,取了橱柜里的物件——都是赌客抵押在此的,摆在柜台上。毛公取一把剑,自顾说道:此为韩地,韩剑锋锐;此乃楚国,楚鼎精致——楚人拎这玩意就上赌场?不沉啊?
一众人等都笑了。
毛公再取珠串:这是齐国,齐珠华光。又取了筑:燕赵之筑,激越之音……明白我在说什么?
燕丹答:先生以物喻天下。
毛公点头。
嬴政半天没吭声,这时来一句:没秦人来赌?
赌坊老板一旁插话:秦人不喜此术,无趣。
毛公开始授课:为何列国人才济济,却让西秦独大?
燕丹答:秦地贫瘠,秦人凶悍,虽无所出,却有掳掠之欲。此欲,便是秦国能
强天下的利器,亦是天下之大敌。
秦公子,你说呢?
嬴政微笑,伸手,一把将木案上的韩剑、楚鼎等划到“秦国”之城,然后答道:燕太子所言极是,秦无所出,但若一日,秦一统天下,便是礼仪之邦,物华之地了。
燕丹反驳:秦国若有那一日,天下不幸,尸填沟壑,血水漂橹。
太子,天下一统,再无征战,何来尸骨、血水?
秦一统天下,怕天下不肯。
嬴政反问:天下不肯?天下到底是什么?
燕丹语塞,望向毛公。
毛公指柜台上物件,打机锋:这是天下,你俩也是天下,出门亦是天下。
这下子,嬴政、燕丹都懵了。
邯郸城的一处酒坊。
燕丹所寻的第二位高人便是薛公——薛毛二公,乃是当时名闻天下的处士。所谓处士,就是不做官的名士。
酒浆汩汩,倒入木碗。薛公——童颜鹤发,老神仙一般的人物——观之闻之,陶陶然。正欲饮之,燕丹、嬴政一行过来行礼。
燕丹朗声说道:燕丹拜见先生。
太子有何赐教?
学生愚钝,久慕先生高名,恳请先生授教圣贤之道。
老夫嗜酒,公子若能调出佳酿,老夫便讲授一二,如何?
燕丹有些犹豫:学生斗胆,冒昧一试。
酒坊老板将几种原酒、一些香料、酒具等等端到柜台前。
一些打酒的,路过的,看稀奇,都围过来。
燕丹在铜盆里洗净手,擦干,调匀呼吸,逐一轻举酒材,闻,看,调酒。
薛公见燕丹调酒的架势,微微点头。
酒成。燕丹双手将酒爵恭敬地捧给薛公。
众人屏息噤声,看薛公评价。
薛公郑重其事地接过,观之、闻之、饮之。刚入嘴,薛公皱眉,将酒吐出来。
薛公道:苦。
众皆哄然。
燕丹黯然:打扰先生了。
薛公仍在回味:酒虽苦,却有一番滋味……薛公又饮了一口,仍是皱眉,问道:此酒为何如此?
燕丹答,燕地苦寒,没有温润之酒。然则燕人离国再远,惦念的仍是这如刀如火一般的家乡之酿。有乡愁,便会调出此酒。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嘶哑了。
薛公叹:酒乃神品,使人愉悦,所以有欢伯之谓。不想公子另辟蹊径,调出令人落泪感怀的酒,所谓赤子之酒。
燕丹跪下:学生燕丹,拜见师傅。
薛公看一旁的嬴政,问道:你呢?秦公子。
嬴政惊讶:先生知道我?
薛公笑了:两位曾在赌坊见过毛公吧。
此后,嬴政、燕丹便在薛毛二公处受学。两老洒脱散漫之人,随处可以授学,两位公子也乐得这般。
这日,薛公一边喝酒,一边讲课。
嬴政、燕丹一旁伺候着上菜斟酒。
薛公已是微醺,随意说道:前几日所授书文,两位能背么?
嬴政摇头:还没看明白。
太子呢?
燕丹朗声答道:会——不过,先生,学生斗胆……圣贤书虽好,不解近渴。
薛公笑:若能解渴,盗泉亦可?
嬴政狡辩:不生病,不拉肚子,喝就喝呗。因其名而厌之,矫枉过正,此泉冤矣。
薛公微微摇头:取实轻名,果然秦风。看着燕丹:太子想学什么?
如何强燕?
燕国若强,会如何?
至少不用学生在此为质。
薛公笑:如此,欲强燕国,太子可去学秦国。
燕丹不屑地说道:秦虽雄霸天下,天下人却……看着嬴政,觉不妥,燕丹换了说辞:先生前日所见,若国君恤民,民才恤国,不畏战。国君会御人,臣才会尽心尽责。
嗯,何为恤民,何为善御人?
怜民之苦,察人之佞。耕有田,居有房,谋有策,战有功。
嬴政一旁插话:那便是秦国。
燕丹反驳:秦人苦矣,律法苛刻,无贤无义。
嬴政不示弱地说道:魏赵韩燕齐,贤者频出,无奈母国不容,市井不屑。秦无贤者,唯有能臣。如薛毛两位先生,不世出的鸿儒高士,经天纬地之才,在赵国,只能留连赌坊酒坊……
薛公又笑了:公子所言,老夫心有戚戚焉。然则,不入庙堂,便为朽木乎?
避乱世而隐江湖,救水火而步红尘,先生赐教,何往?嬴政问。
薛公悠然吟道:老子曾言,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馀;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邦
观邦,以天下观天下,无德何往?
仍像往常,嬴政燕丹又是一头雾水,懵了。
薛公授学完毕,嬴政回家,申越在打扫门前。嬴政过去请安。
申越打扫完毕,门前石凳坐下。嬴政取了茶水,给申越倒上。申越抬手,示意嬴政也坐下:公子在薛公毛公那里听课?
嬴政点头:正要请教先生,薛公前日授课,说的是修身主国,都要以德为先。像秦国那样,黎民苦于酷法,虽得天下,也是不仁。
公子怎么答?
不解,所以来请教先生。
薛毛二公,天下名士。然而囿于仁德,且指望天下君王诸侯修德施仁……公子,可曾听说过伯乐?
嬴政点头,答道:秦人,名孙阳,擅长相马,世称伯乐。
嗯,他有一子,烂熟伯乐所著《相马经》。某日出门相马,按图索骥,寻了一只癞蛤蟆,回来禀报父亲,得良马一匹,可惜蹄子小了点。伯乐苦笑,马是好马,就是太能蹦了不能骑啊。
嬴政捧腹大笑。
公子,可知这故事的道理?
薛公拿仁德去寻贤明的君王、贤良的官民。
薛毛二公高洁,并无寻贤君而仕。但他们期盼你与燕太子明日能以仁德主国驭民。
先生曾说,秦国与山东列国不同,重法重吏,耕战为贤。是否因此天下人骂秦虎狼,无存仁德?
天下苦战而诸侯乱,固步趋利,各自为王。宣扬仁义,只为存国。国乃其囊中之物,从无体恤黎民之念。秦国从西隅小国而至雄霸列国,是因为居安思危,惕厉
奋发。申越望着嬴政,鼓励道,不远之明日,秦国甚至能一统天下,公子能见。
嬴政挠头:薛公说了,无仁义,不能一。
申越断然地说道:暂且放下他的“相马经”,先用霹雳手段,雷霆之势,一统天下。然后再施仁德,教化黎民。
先生的意思,不用再去听薛公毛公的授课了?
申越摇头:薛公、毛公,夫子,老子,管子,慎子,荀子,都听,都学。
嬴政迷惑了:学生愚钝,那到底听哪家之言?
兼听。独断。
咸阳。
华阳宫。嬴异人来给华阳夫人请安,还带了食盒:今日春社,要吃艾叶煮的鸡蛋,孩儿给娘带了一些来。
华阳夫人微笑:难得我儿想得周全,春社祭祀土地,还要挂艾草辟邪。
艾草孩儿也带来了。嬴异人说道。
侍女接过嬴异人带来的艾草,去挂在门上。
华阳夫人悠悠说着:听说啊,每到春社、秋社,咸阳城就空了,姑娘后生的,都去郊外玩耍。“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诗经·桑中》)等在桑林,聚在祠堂……楚儿,有没约聚渭水的意中人呢?
嬴异人尴尬地回道:这……母亲说笑了。
还真不是说笑。今日你不来,娘也要去找你。儿啊,娘跟你说件事。韩国要与秦国结姻盟,送公主入秦,嫁与宗室子弟。娘就想了,楚儿孤苦,若有人照顾,娘也省心。你看如何?
嬴异人推诿:孩儿多谢娘亲操劳,孩儿已有婚配。
华阳夫人索性把话摊开来:还在邯郸不是么?这秦赵交兵,不知何时团聚。还是看眼前的吧。你那位亲娘,毕竟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好,不能照顾我的楚儿。
华阳夫人此话虽然客套,透着亲昵,但却无法掩饰其中的深意。嬴异人不觉冰冷彻骨。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愤怒,堆出微笑:婚嫁之事,不算小,又是韩国公主,孩儿一时不好定夺。
华阳夫人仍然笑眯眯地说道:但已经不容置疑了,嗯,你想想……娘这也是多事儿……不过,楚儿,答应我,回去好生想想。
嬴异人府邸。
书房里嬴异人面有怒色,背手而立。
吕不韦一旁却是笑呵呵地说道:大好事,大喜事!公子为何推辞?
嬴异人怒道,她竟然说我亲娘年事已高,不能照顾我?
吕不韦点明:公子看亲娘太勤快,怠慢了义母。
先生的意思……
公子每次去看亲娘,以为只有跟随的近侍?公子的亲娘那里,也不只有那几个侍女下人。到处都是华阳夫人的耳目,公子去一次,那些人就跑去华阳宫禀奏一次。
母亲可怜,这么多年,被父亲冷落。本想着有儿膝下尽孝,又被送去敌国做人质。每日里牵肠挂肚,又没法跟人诉苦,没人敢与她走动,她也不敢说出这些愤懑。我以为我在邯郸过的不是日子,现在想来,娘才真的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公子仁厚,在下感佩。老夫请教,华阳夫人为何此时提出迎娶韩室公主?
秦与赵国战,须盟韩魏。即便不盟,也得暂时拉拢两国。华阳夫人此举,煌煌正大,与国分忧。往小处说,她是在咸阳安插棋子,壮大咸阳楚籍势力,韩室公主是一枚棋子,我也是一枚棋子。
遑论棋子,公子能否接纳?
总觉不适。
在下曾语公子,谋国须看高看远。迎娶韩室公主,便是与国谋。若拒之,便是拒韩国,拒列国。秦之劲敌,唯赵是首。赵为秦扰,不堪其苦。正想着派出使臣,送出宗室公主,结盟列国抗秦。公子的那一点不适,可否徐徐适之。
如此,任人摆布,藤蔓缠树,明日脱身难矣。
藤蔓借势,终不能自主。树若分枝发叶,繁茂顶天,何惧缠身之累?吕不韦笑了,公子能为国当质子,坦然而往,今日为国婚娶,反而惶然?
嬴异人也笑了,摇着头:先生之辩才,虽张仪苏秦,亦不能敌。
吕不韦一番说辞,嬴异人有些释然——其实都明白,须得解扣之语。
嬴异人自嘲地说道:与国谋之,首当便是娶亲。
吕不韦借梯子下台,敬酒:恭喜公子。
旬日之后,这桩彼此心明的政治婚姻便举行了婚典仪式。
邯郸。
就在嬴异人迎娶韩国公主韩霓的这一夜,赵姬在跟嬴政说闲话。
当年嫁他,什么都没有,就送给了这块玉佩。赵姬望着嬴政手中的玉佩,说道。
爹长啥模样,孩儿一点都不记得。
记不得最好,没良心的东西,这么多年,一封家书也不寄。吃香喝辣,早忘了我们!
赵翁劝道:不能怪公子。咸阳的书信,寄到赵国,首先去了平原君那里。那个亭长,成天就盼着秦国寄东西过来,好拿了去相府领赏钱。
爹那么穷,娘为啥嫁他?
说来话长,要怪就得怪你外祖,看上他的出身,秦公子。咱家再有钱,不过一个商人。跟了他,生下你,就是公子了,没人再瞧不起我们。
那他与吕先生如何认识的?
赵姬怒:始作俑者就是那个吕先生,记住了,回秦国,一定要好好收拾他!说什么你爹有才有貌,当今强秦的公子,说不定将来就是秦国的王,你外祖一听,那还得了,赶紧地招赘了。吃穿用,全是咱赵家的。当年的婚事,都是你外祖的钱。
赵翁得意地说道:当年你娘的婚事,邯郸城都轰动了。排场!大排场!平原君都急了,去他相府的人都没婚宴上的人多,列国王孙、天下名士,最有钱的,最
漂亮的,都到齐了。
外祖当年很有钱吧?
赵姬不屑地说道:吕不韦号称天下首富,家财不过外祖的一半。
华阳宫。
嫁到秦国之后,韩室公主韩霓举目无亲,她知道,自己唯一仰仗的,也只有牵线此桩姻缘的华阳夫人了。
这日,韩霓来华阳宫,向华阳夫人请安。
华阳夫人热情有加,指挥着手下侍女递手帕擦脸擦手,端水布果盘。
一切忙完,拉着韩霓的手挨边儿坐下。
华阳夫人说:儿啊,韩使入秦,带了些韩国土仪。华阳夫人吩咐侍女:快给公主拿过来……
侍女端过精致华美的绸缎、珠玉,以
及韩国特产。
有中意的,尽管拿去。华阳夫人亲切地说道。
韩霓不为所动:夫人如此,臣妾受之不起。
华阳夫人欣赏韩霓这般的见识,说道:我儿受得起!往后呢,不许叫夫人,见外!随楚儿,叫娘也成,叫婆婆也行…… 说到这里,竟然语音哽咽:想不到,我今日有儿,又有媳妇,往下就该添孙子了。
韩霓则是别有块垒,亦是掉泪。不想哭着哭着变成痛哭,虽极力克制不出声,却浑身发抖,显得很是悲伤。
华阳夫人见状,摆手,侍女们退下。
怎么了,处得还好吧?
韩霓不答,仍是哭,掉眼泪。
儿啊,怎么了?别净顾着哭呀,给娘说说。
自那日成婚,再没见到公子。
华阳夫人惊愕:有这事?唉,我就觉着哪里不对,也不好跟楚儿讲。他呀,性子倔,说话都横着出来。别哭了,哭得我也伤心。
让母亲牵挂了,是女儿的错。
你有什么错?华阳夫人话锋一转,要真说呢,你是有错。
韩霓愣了。
今天娘就跟你说说体己话。做女人,最重要的是伺候好夫君。他发脾气摆脸子,你别对着来。你身为公主,这样说,委屈你了。可有些事,还得委曲求全。我受宠于太子,太子待我也好,但我的心总是悬着的,没有子嗣,总有一天,你所得的一切,会给那些有儿有女的女人再夺过去。女人会老,会被男人看厌,那时候,只有自己的儿女才靠得住。你得呵哄着他,让他跟你生儿育女,到那一日,人才算踏实。
不见公子,我也…… 韩霓还是害羞,说不下去。
没啥害臊的。嫁与平常百姓家与宗室贵胄,都一个道理,把男人哄上床,把娃儿生下地,这女人就做对了。
女儿一切听凭母亲做主。
韩霓这句话,以退为进,华阳夫人很是欣赏。她说道:娘帮你把好事做到底。
作者:李梦(《大秦帝国之纵横》编剧,同时也是《大秦帝国之天下》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