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郊。
山坡下,溪流旁。出入咸阳的人,三教九流,在此聚集。从着装来看,有乞丐、流民、伤兵、小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垒石为灶,瓦盆煮肉菜,树枝为箸,酒壶传着喝,击箸而歌。热闹、熙攘,像个集市。
嬴政、蒙恬、蒙毅等人混坐其间。
有人好奇,因嬴政等人虽衣着污垢,但也算是体面、光鲜。
王孙?公子?
嬴政拿小刀叉起瓦盆中的一块肉,笑呵呵地回道:王孙公子这样打扮?这样乞食?
随行甲士(便服)取出酒壶,分送众人喝。
流民笑:落魄了,便是如此。
一寒苦游士接过酒壶,大口灌下,惊叹道:这酒……
还没说完,酒被一旁乞丐抢了过去,也是一大口。乞丐哇哇地叫:好酒,好酒。
游士神往也有些伤感地道:值了,值了!游士远望咸阳城,叹道:咸阳,果然咸阳,游历天下,竟是秦国,有此等好酒。
嬴政问道:先生离秦,还是入秦?
游士接过酒壶,饮尽最后一口:虽是离秦,足矣!
嬴政调侃地说道:如此便尽兴,可谓知足。
游士黯然:曾有壮志,奈何门深。
秦用才。光凭志向换不得饱。嬴政说。
小哥言辞尖刻,倒也实情。可是秦国……
秦国如何?
虎狼。
游士的答复,不过老生常谈,嬴政不以为然地笑了。
秦王如何?
娃娃。
怎讲?
未及弱冠,不就是个娃娃么?
游士这番狡辩,众皆大笑。嬴政不以为忤,随着众人大笑。
小贩一旁感慨:秦王命好啊,摊上这么大一秦国,这么好一相国,还是仲父,里里外外帮着操持。
可不是么,要是没有秦相万贯家私,秦王怕是仍在赵国为质。
秦王也是大方,这么大一国,就由着一个商人折腾……
住嘴!有几颗脑袋!
众人又吵起来,嬴政听了一会儿,微
笑,说:王不猜忌,何妨能臣主国?
游士尖刻地说道:与其这般,不如让国。省得臣念着,君防着,都不安生。
嬴政有些挂不住,大笑掩饰:哈哈哈,此话妙也!
嬴傒一行,家臣、侍卫十数人,纵马驶来。睹见远处嬴政那边的热闹,嬴傒不禁惊叹:咸阳城外,竟有如此景象。
家臣低声叫了句:天呐!
嬴傒顺着家臣的视线看去,坐于乞丐、流民中间的,竟然是少年秦王嬴政。
荒唐,荒唐!嬴傒一鞭子抽马,疾驰而来。
嬴傒一行过来,嬴政笑吟吟地站起身。
嬴傒翻身下马,一行人都正身向嬴政行礼。
游民、乞丐等见状,惊骇,瞬间散去。
游士有些惊讶,问道:秦王?
嬴政微微点头。
游士拱手辞别:幸会。
嬴政拱手:保重。
待众人散尽,嬴政这才转过身,向嬴傒行礼:驷车庶长,好久不见。
嬴傒痛心疾首:臣万万没想到,王上竟然如此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寡人为何要韬光养晦?
难不成是修身养性?
嬴政兴奋地说道:说对一半。历代先王,国事繁忙,久居深宫,怕是没有看到咸阳城外,竟然如此风光!入秦的游士,归隐的贤者,凶悍的剑侠,嗜酒如命的醉鬼,乞丐、流民、歌姬、伤兵……经史子集里没有,这里全有。
王上有何心得?
庙堂之上、乡野之外,都是秦国。
孰重孰轻?
嬴政不紧不慢答道:都在一碗水里,不可或缺。
臣直言,还是有个轻重缓急的。
驷车庶长赐教。
恳请王上返城回宫,罢黜吕相!
嬴政惊愕,望着嬴傒,半天没回复。
伯父为何要罢黜相国?
王上若是手中无权,臣等率宗室,愿与吕相一搏。嬴傒坦言。
嬴政笑吟吟地说道:伯父是要清君侧,还是要易主啊?
此话太重,嬴傒扑通跪下:臣万死不敢。
嬴政上前扶起嬴傒:伯父为政儿着想,政儿都知道。相国那里摄政监国,好生的,怎么就罢黜了,还要宗室出剑?
吕相广收门客,扩建馆舍,养士三千,
意欲何为?
相国编书,无妨。
三千门客,几乎是一支军队!无妨?
相国握秦之兵权,麾下何止三千?
如今被韩人蛊惑,举国修渠,如此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王上作何想?
兴水利乃万年之利,益国益民。好事。
王上是一心帮他说话了?嬴傒真有点怒不可遏了。
嬴政诚恳地说道:伯父,政儿不明白,吕相有何过错?误国了?
毕竟是外人。
不是还有伯父帮着看着秦国么?
力有不殆。现在的吕不韦早已不是当年的商人了。秦国军政,他一手独揽。宗室被逐、外戚被逐,遍插耳目、亲信。嬴傒顿了顿,森然言道,臣说句不该说的,他现在若是关了城门,王上就再也回不了
咸阳宫了。
嬴政沉下脸:驷车庶长,不该说的,还是不说的好。
来得及说,臣万死,也要说。
政儿年幼,尚不能担起秦国,有吕相辅国,正好。伯父若是担心外臣窃国,那秦国早就被盗!自穆公至今,秦之能强,多多倚重的是外籍臣工、天下名士的殚精竭虑。秦之能强,乃是宗室廷前不谋私,不谋权,不党不朋。
如此,老夫自找没趣了!王上,若不是先王临终托孤,臣的性子,是不会待在咸阳的,也不会对这些事情上心的。老夫之所以弃前嫌,乃是先王待宗室宗亲仁善,倚重宗室血脉。王上已经有主见,老夫多虑了。
嬴政不想搞僵,开始说软话:不能与吕相共进退?
道不同不相与谋。
那,寡人说句实话……
王上请讲。
莫要为难吕相。
岂有此理!王上是否以为老夫是嫉贤妒能背后挑事的小人?
言重了。相国于秦居功至伟,伯父请放过他。嬴政深深地看了嬴傒一眼,说道:秦国,现在……需要他。
嬴傒哪里听出此话别有深意,怒气冲冲,甩手,上马离去。
随嬴傒来的家臣却上心,听出嬴政这话的弦外之音。
家臣追上嬴傒,并驾齐驱:王上说的,公子听明白了吗?
竖子不足与谋!嬴傒仍是怒气难消。
家臣一字一句地说道:王上说的是,现在,秦国,现在需要吕不韦……
嬴傒愣,勒住马,回头。
远处,嬴政背手而立,英气挺拔。看到嬴傒勒住马,嬴政微微颔首。
吕不韦府邸。
府邸后苑。亭下,吕不韦与王绾、赵越议事。
听说公子傒去城外见了王上。赵越说。
吕不韦沉下脸,没做声。
不知有何争议,听说公子傒是怒气冲冲地告辞了。王绾补充。
老夫监国,毁誉皆有。宗室则是提防,甚至仇视。在他们眼里,秦国是他们宗室子弟的,外臣主政,他们寝食难安。咸阳的,雍城的,尤其那位关内侯,身为宗室宗正,是看不下去的。他们所想,唯势,唯利。公子傒为人坦荡,曾经不共戴天,却能为大局考量。
赵越提醒道:相国高看公子傒了。相国厚恤厚禄以待宗室及前朝旧臣,结果仍
是暗中参本,公然非议。相国要提防。
既然怒气冲冲,显然言语不合。只要不闹,不要引起廷前争端,无妨。吕不韦转向王绾,问道,上次见王上,王上有何吩咐?
王上问了修渠的事情,赞同相国之决议。
吕不韦欣然:难得。王上看得远,秦国之幸。老夫所撰之书,王上看过了?
看得非常仔细,说集大成者,莫过此著。
吕不韦有些抱怨,但仍是很高兴:敷衍之辞。唉,说是给明日给万世,谁能见着?老夫所想,乃是给王上……或者说,给王上的秦国所撰。我们这些老家伙,现在拼拼杀杀,也有身没黄土之时,给王上留个国,还要给王上留下治国治民的法子。
王绾有些动情:相国于秦,殚精竭虑,
虽周公,不能比。
吕不韦微微皱眉:怎么也来阿谀之辞?于秦、于王,老夫问心无愧便罢。
王绾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远处,几个家臣帮着李斯收拾行囊。
赵越表情复杂地看着李斯那边。
吕不韦有些出神,说道:李斯得官了,长史。王上身边谋事议政。
王绾由衷地说道:早该如此。
吕不韦笑了:哦?
李斯是当官的料,在下不是。王绾很是坦然。
吕不韦摇头:你俩,都是当官的料。其堪重望,君堪重任。李斯看得远,先生看得仔细。
相国过奖了。
实话。相国一位,来日老夫便让给先生的。
相国可不要说笑了。
不愿?
不敢。
为何?
秦之明日,不可估量。小人不敢想象,更不敢想这一国之相位。
赵越不屑地哼了一声:李斯么?相国大人,小人到现在都觉着,荐其王前,相国失察!非是危言耸听,后患无穷。
你这番话传到李斯那里,才是后患无穷!吕不韦耐心开导赵越,既已荐人,却又腹诽,小人作为。
赵越这才住嘴,面色不安。
王绾过去,送李斯出府邸。
面王之后,先生感受如何?
李斯感慨地说道:王上虽然年少,貌似轻慢,察人谨慎……
王绾补一句:然则,知人便不疑。王
绾拱手致贺:阁下现在可是长史大人了。
李斯大礼回敬:谢兄台劝勉。
王绾赶紧制止:客气了。早知先生入秦,非为编书,而是谋国。
李斯谨慎地纠正:寻主。天下之共主。
寻到了?
当今秦国之王。
王绾感慨:初见先生,便知大才,入秦怎会屈身刀笔吏。
李斯苦笑:若是没有兄台引荐,投靠无门,还不如誊抄公啊。或许,便在晋咸居洗碗为奴了。
先生笑话了。王上知道荀子的学生入秦,便让在下帮着打听了。
李斯惊愕,甚至是震惊:哦?先生……不单单为相国家臣?
先生想多了。相国有公文、奏疏呈给王上,或是衣食起行之类,都是在下跑腿。
王上有时候会问几句。
李斯稍微宽心,说道:原来如此。
相国待秦,待王上一片赤诚。先生往后在王上跟前……
李斯连连点头:王上尊相国为仲父,制止宗室非议。王上心里很明白,秦国现时,不能没有相国,秦国朝野,应该全力信任相国,支持相国。
先生辛苦。王绾拱手言道。
李斯的轺车驶离。王绾仍在原地目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因为李斯的那句“现时”耐人琢磨。
李斯高就,赵越心有块垒。邀王绾喝酒。
作为相府家宰,赵越已从门客居住的上舍搬出,有自己的府邸。
宽阔奢华的客堂,水陆俱陈,丝竹缭绕,美姬歌舞。
赵越待王绾一直是恭敬有加的,席间不停斟酒布菜。
王绾与其相识多年,也不拘束,知道赵越有话讲,不催,笑眯眯地吃吃喝喝,等着赵越起头。
赵越倒是沉得住气,喝酒吃菜,竟不开头。
阁下请我,有事?王绾忍不住了,还是问了。
赵越没好气地:巴结先生呗。
相府的家宰,还用巴结王绾?
赵越反唇相讥:用。将来阁下可是秦国的相国。
王绾正色道:吕相的玩笑话,阁下切莫当真。
赵越也正经起来:吕相察人,从不走眼。荐李斯、看重先生,在下觉着没错,只是李斯这人,寡恩薄情,一旦平步青云,必定目中无人……
王绾疑惑,问道:李斯一直在楚,你哪里知其底细,屡屡声称寡恩薄情?
想必先生也以为在下嫉贤妒能。赵越几分斤两,心里有数。干不了的事情,也不会挡道。先生这般做事的人,在下敬仰。李斯那样用权的人,在下不齿。其入秦第一件事,便可能危及相国!
郑国?
赵越点头:修渠事大,关乎国命。若有个差错,谁都担不起!相国担不起,秦国也担不起。就这般风险之事,李斯竟然力劝相国。修渠是为秦国长远计,可眼跟前,朝野多少反对?廷议几次都无定论,与国利、害,咱们现在都不知晓,但相国这个力排众议,得罪了多少朝臣、宗室贵胄?说李斯薄情寡恩,便是如此。从不为别人着想,甚至他的恩主、他投靠的人!
阁下看到的是利害、权益,相国、李斯看到的是秦国之明日。在下无从判别。
说我目光短浅?无妨。不过,请先生
喝酒,是在下托大,叮嘱一句,相国待先生殷殷厚望,莫负相国。
在下从偏隅之地,因相国的提携,入咸阳,是想着为秦国多做些事,不是朋党而来。这番话,当初讲给相国听过,阁下也可再转告一次。
赵越冷冷地说道:如此,先生怕是没有朋友了。
在下从无高攀之意,亦无结交之癖。
赵越讪讪地说道:在下多情了。唉,一心想着相国好生的,安稳稳的。从筹划入秦,到主政咸阳,相国太辛苦!赵越心里,亦是无友无朋,只念恩主。
赵越言辞间竟有了些凄然。
赵越虽然小人,却有待主人的忠诚,这点让王绾有些被打动。
王绾举杯:难得阁下这般坦率。
赵越无奈地苦笑,举杯,回道:难得先生这般坦率。
咸阳城郊。
嬴政此处驻扎的行营逐渐成了“行宫”——当然,也就是几顶军用帐篷。
吕不韦一行前来。
嬴政还在睡觉。
吕不韦不满地让侍卫叫醒他。
嬴政出来,面有愧色。
吕不韦不好再斥责,心疼地说道:没这样子的!书能一日看完?
嬴政不好意思地嘿嘿直笑。
王上还要注意身子。
是是是,仲父说的是。
若王上还是这般,臣只能斗胆将王上拖回咸阳宫了。唉,太后若知,又该问臣的罪了。
嬴政指帐内一应食、用器物:喏,都是娘送来的,她放心得很。仲父别怕。
这时,嬴政发现宫中侍卫、侍女,以及职责邦交的谒者等都进来了。嬴政疑惑地望向吕不韦。
赵国有事,驻秦使臣要见王上。吕不韦一边说着,一边指挥侍臣们帮嬴政梳洗冠衣挂饰。
洗漱完毕,嬴政王服正装。谒者将赵国使臣领进来。
禀王上,赵国有变,赵使特来觐见。
赵使上前禀报:我王薨,恳请秦国放赵太子归国。
准。嬴政简洁爽快地说道。
谢大王。赵国会记住秦国的仁厚,止刀兵,修两国好。
嬴政坦率地说道:先生这话,是宽慰寡人。赵国,可与天下人结好,单单秦国不会。咱们两家都记性好,过往种种,难得忘记。
赵使惊愕:大王何出此言?
嬴政调侃地说道:赵使像是初来咸阳,倒也天真有趣。
嬴政说罢,也不待赵使回话,两手一背。
赵使见状,行礼,离开。
对于赵国,嬴政最亲近的外祖、师傅申越都死在那里,那种恨,并未随时间而消退。
待赵使一行离开,吕不韦问道:王上为何应得那般爽快?
赵国不来接人,秦国也应该派人将太子送回去。赵国有趣,邯郸城已经有了一个新王,这不是让他送死么?
吕不韦点头,嘉许地说道:王上都知道了。
赵国的事情,我上心得很。
臣以为,秦国应该派锐士护送赵太子离秦,然后兵陈秦赵边境,以示对太子的支持。
是啊,邯郸是容不得这个质秦多年的废太子的。
邯郸热闹了,秦国就可以动手了。先断三晋之腰,再灭其首,赵国没了,三晋也就没了。再不能陪着他们狸猫戏鼠了,时不我待,逐口吞之。
王上所言,极是!
都是仲父之手笔。我只是描摹一番罢了。
听说公子傒前几日来过?是否提到修渠之事?吕不韦随意地转了话题。
说仲父独断……
吕不韦料想也是如此,笑:王上如何应答?
我说相国万事繁忙,不要搅扰。
王上对修渠并无异议?
决无异议。仲父为秦国之明日计,高瞻远瞩,少有人知。
王上知道便好。修渠的确有风险。但以秦国现在之财力物力,扛得起。渠成,秦国享其利,万年。
仲父辛苦,恳请不要受流言左右。政儿这边,不用挂记。
吕不韦有些动情,说道:王上这话,再辛苦,老夫也值了。
离开咸阳,赵太子的车乘上了山野驿道。
车内,赵使欲言又止。
赵太子憧憬着返国,兴奋,没有注意到。
赵使忍不住了,拉家常一般地说道:太子驻秦多年,咸阳好么?
再好也是人家的地方,不比邯郸…… 赵太子似有察觉,警觉地:先生何有此问?
赵使艰难地说道:邯郸,有王了。
赵太子愤怒地纠正:是贼!王还在路上!
恕在下斗胆,太子想过没有……这一路的风险?
秦国想得周全!精挑细选的甲士,邯郸若是行刺,怕不能得手。再则,不北上东返,走洛阳,经大梁,至繁阳,这条路线,谁都想不到!只要到了繁阳,见到廉颇将军,就妥了。
赵使痛心疾首:太子驻秦国久,竟不知其虎狼之心?赵国与魏国交战,借道魏国返赵,若是给魏国扣了,怎么办?
这一问,赵太子慌神了。先生教我!
赵使一字一句地说道:留在咸阳。
赵太子惊愕地看着赵使,半天没接话。
赵王宫。
赵国相国郭开的奢华车乘进入王宫,两旁甲士、侍臣知道是他的车驾,都是躬
身行礼,静声肃容。待至宫门口,侍臣、甲士小跑着跟过来,搀扶郭开。
车帘撩开,郭开下来,唇红齿白,俊秀,修长,貌若美妇。
郭开进到寝殿,宫女正在给赵王偃(赵悼襄王)梳洗。郭开上前,示意侍女退下,自自然然地给赵王偃束发,脸颊涂抹防皴裂的油脂。手指手法亦如妇人般温和柔雅。
郭开说道:太子正在回邯郸的路上。
赵王很享受郭开的伺候,懒洋洋地说道:哦,应该派人接。
接回来,王上如何处置?
处置?王兄质秦多年,受尽了屈辱困苦,寡人该好生招待。
就怕邯郸不容二主。
爱卿想多了!真要是王兄看上这个位置,寡人不恋。让!
虽如此,也不能现在动手,他正领兵伐魏。赵国正是用人之时,廉颇无人可替代。
王上这就错了!赵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领兵打仗的,李牧、乐乘,拎出来,哪个不比廉颇强?
一切待王兄返国再说!爱卿,万万不可擅作决断!
臣哪还有决断。王上的话,臣的心凉了一半,趁着另一半还是热乎的,臣这就收拾行李,辞别王上,辞别赵国!
咳,咳,好生说话,哭什么!一国之相,成何体统!
我这相位,若不是王上恩宠,替臣撑腰,谁人听?那位假相一瞪眼,廷前臣工噤若寒蝉,浑身筛糠。假的比真的管用。臣这不是泄私愤。既为相,又为将,国之大忌!
王兄返国之事,听凭相国安排。一条,
切记,得活着!
赵王神情严肃,一瞬间,郭开差点就信了这位赵王的仁善。
郭开府邸。
书房。郭开与家臣商议。此时的郭开,面容肃杀、眼神冷酷,毫无宫中王前扭捏作态的脂粉气。
一家臣进言:乐乘是廉颇部署,大人慎重。
只能是乐乘!这两人,我都不喜欢。吵起来,打起来,最好了。
那时国中再无良将!
郭开愤怒,甚至有些惊讶,自己的家臣竟然说出这般“没道理”的话。
郭开斥道:不好么?国需要的是听话的臣子,不需要暴脾气的武将,他们只想着征战领功,拥兵自重。王上提心吊胆,我等陪着受煎熬。
家臣无惧,反驳:若是外敌犯境,总不能指着文臣领兵吧?
没有外敌。若有来犯,干嘛派兵?可以结盟,可以示弱。赵国,打了这么多年,讨了什么好处?只要国不灭,城邑土地,今日送了,明日找机会再拿回来,有何不可?赵国应该休养生息,待元气恢复,方可与战。争一口气,到最后,寸土不失,却国中无人,呜呼!
如此,大人都想好了,想到了,小人再无进言。
你不必再进言了。郭开声音冰冷。
家臣行礼,离开。郭开扫视余者,另几位家臣不寒而栗。
诸位,凑近点。郭开示意家臣围到地图跟前。
地图上,红色勾线的路线,正是赵太子返国的路线:经洛阳、大梁、繁阳……
郭开欣赏地说道:秦国想得真周到,一心要看赵室相残啊!
赵魏交战,魏境之内,无法下手。到了繁阳,廉颇必定死保。
王上叮嘱我,留太子性命。为何?
王上的意思,太子的死于他无干!
郭开又想起王宫里赵王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笑了。
我们的王上,不傻。
魏国繁阳。
秦锐士护送赵太子至此。繁阳正处战火中,城内惶然、紧张。赵太子倒是松了一口气,出城便是赵营。繁阳城门开。赵太子一行进城。秦锐士要随往,被一队魏卒拦住。领兵魏将态度凶悍。
秦卒至此即可!
秦将上前说话:在下奉命送赵太子到邯郸。
魏将冷冷地回道:请回!
阁下何人,太子若有闪失,你担得起?
魏将烦了:将军,再多说一句话,就全留在繁阳吧。
话音未落,几百魏卒呼啦啦围过来,持戈逼围。
秦将无奈,只得跟赵太子告辞。
赵太子见这架势,强留秦卒肯定不行,神情黯然。
这一路,将军受累。
太子保重。
秦将转身警告魏将:阁下记住,太子若有闪失,秦国必定问罪魏国。
魏将不屑地骂了句:滚!
秦将士虽不忿,但敌多我寡,又是人家地盘,只得勒转马头,离开。
魏将坏笑:赵国攻打繁阳,太子知否?
两国伐交频繁,与在下无干。恳请放我等离城返国。
若是太子能劝退老匹夫廉颇,太子可以与之一同返国,滚回邯郸!若是不能,就有劳太子给魏军祭旗了。
繁阳北门打开。数千魏卒涌出城,打头的便是捆缚在战车上的赵太子与赵使。
魏将纵马上前喊话:廉颇听了,赵国太子在此,尔等退军,保太子平安,否则人头祭旗。
赵军阵地没动静。
魏卒齐呼:廉颇老匹夫,你家太子在此,还不退军!
半天,赵军营木栅打开,数十骑飞驰而来。领头将军(廉颇)身形巨大,须发皆白。
赵骑距魏军百米处,停下。
魏卒又是齐呼:赵太子在此,还不下
马?
廉颇手搭耳旁,好像听不太清楚。
魏卒再喊……
接着,更大的声音压过魏卒:城没了!繁阳没了!
魏将诧异,扭身回头,魏旗被一队赵卒扔下,一些仍在抵抗的魏卒被戳死,坠落城下。
魏将拔剑砍向赵太子。
剑在半空,一羽激射,正中魏将咽喉。
那数十骑赵卒风驰电掣冲到魏卒跟前,刀砍、戈刺,眨眼抢下赵太子与赵使。
同时,已经攻下繁阳的赵卒洪水般冲出来。数千魏卒尽被围歼。
廉颇仍在原处,一手持弓,一手轻拂音髯。
繁阳城内。主帅行辕。
廉颇设便宴,招待赵太子一行。
赵太子敬酒:老将军神勇,国之大幸!
廉颇回道:惭愧。一个繁阳,老夫竟然耗磨数月。
昨日还是魏地,今成赵邑,做梦一般。若不是将军相救,在下就身死异乡了。
廉颇饮尽杯中酒,按住酒杯,问道:太子仍要回大梁?
质秦十年,无一日不想念母国。
大乱之时,隔日仿若隔世。十年后的邯郸,怕不再是太子所念所梦的邯郸了。
赵太子语音哽咽:若真是前路凶险,在下愿死在母国。
廉颇老泪纵横,怒吼:奸佞乱国,不孝子篡国!
酒散,人散。
孤零零的大帐里,廉颇仍在喝。
副将进来:夜深,将军还是歇息吧。
闷,睡不着。
因为太子的事?
你不觉着荒谬么?邯郸有王,境外有储,赵国,天下人看笑话啊!
末将斗胆,恳请将军慎重!万万不可涉足宫廷政争。
廉颇咆哮道:那就眼睁睁看着太子被杀?眼睁睁看着赵国被一个小偷窃取?老夫从未学过谨慎自保、苟且、与乱臣贼子周旋!
副将惊骇:将军要撤兵?陪太子回大梁?
那又如何?
按军令,擅离,杀!拥兵自重,干涉朝政,犯上作乱,诛族!
廉颇一时颓然:该当如何?
将军若是不忍,可点精锐护送太子。
又能护多久?
那就不该是将军想的啊!
赵王宫。
郭开急匆匆入宫,觐见赵王。赵王看郭开的神色,便知不妙:爱卿有事?
廉颇将军攻下繁阳,为赵国再添一城……
赵王神色缓和,不满地说道: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
都是喜事。王上的王兄平安返国。
赵王惊得手中玉盏摔落。
郭开看赵王表情,更是踏实了:信平君廉颇,国之忠良啊。每每想到为其封侯的先王,便巴不得亲送太子来邯郸。
又是廉颇?
郭开摇头:太子就是冲着廉颇,绕道去的繁阳!
一路颠沛,一路截杀,太子不易。
是。邯郸应该好生招待,为太子接风。
赵太子平安抵达邯郸。
城郊,有典官、谒者等亲迎。太子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随赵太子下车的赵使却发现事态不对——典官、谒者都不认识。
赵使寒暄地向谒者拱手:阁下履新?好像未曾见过?
典官取出帛书:王诏在此。在下奉令恭迎太子返国。
赵使接过王诏,仔细查看,真诏无疑。但仍是狐疑。
典官将王诏展开,说道:诸位护送太子辛苦。按制,未有王命,不得入都城,或城外驻扎,或即刻返回军营。
领兵赵将一愣,没想到这一出。
大人,我等奉信平君之命,护卫太子,未有将令,不敢擅离。
将军奉王命,还是奉将令?
赵将迟疑。
典官哪还等赵将回复,恭谦地将赵太子迎上一辆高阔的华乘。
华乘进城。行至阔大奢华的上舍,一般国宾下榻之处,停下。
赵使问:王上为何不见王兄?
典官回答:王上染恙。请公子在此歇息几日。
赵太子显然对下榻的规格很是满意。倒是赵使看出蹊跷:偌大的馆舍,怎么没见着人?
赵太子不以为意,赵使不放心,出去查看。
没多久,外间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吼。
赵太子惊恐拔剑。外面没了声音,恢复死寂。
赵太子蹑手蹑脚摸到门边,悄悄打开一丝门缝。空旷的长廊,油灯忽明忽暗。
赵太子刚要探出头。这时,一阵急促
的脚步声传来。十数名蒙面汉子骇然出现。赵太子惶然回身关门,往屋里退。
门被踹开。赵太子还没来得及发出求救的喊声,便被捂住嘴,黑麻套蒙住头。只有匕首刺入身体的沉闷的声音。接着,另几人将太子的尸体装入大麻袋里,抬出去。
外面还有一个麻袋——赵使的尸体。
留下的几名蒙面汉小心地擦拭地上的血迹,离开。
上舍恢复空旷,寂静。
咸阳城郊。
赵姬一行,盛辇华盖,出城来见嬴政。
嬴政正与蒙恬等人练习格杀——李信也参与进来,不打不相识。
嬴政见赵姬来,收手,亲热地跑过来。
赵姬冷冷地说道:该回了吧?
娘想我了?
想揍你了!当初离宫,说是历练,吃些苦、看些书,娘同意。已经载余,仍在这儿胡来,朝野不安。
娘是听了谁的奏言吧?
李先生的话。
李斯?嬴政惊讶,问道,李斯进宫见娘,然后奏言孩儿回宫?
赵姬不屑地说道:他有那个胆?我宣的。
他还说了些什么?
用人不拘,用人不疑,袖手庙堂,是谓明君。放任无羁,性好游侠,朝野喧嚣,亡国之君。都是说的你。
嬴政感叹:李斯的胆子还是挺大啊。
相国摄政,你跑出去,不错。现在秦政已稳,仍是袖手旁观,真会出事了。
娘请赐教。
王上出宫,城外嬉玩。明事理的,知道王上年幼,尚未冠礼,由母后、相国帮着操持秦国。不明白的,尤其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便会说主幼被欺,权臣持国。谁得担待这些?相国,你的仲父。
母亲很是担心相国?
本该是你担心的!他在帮你看着秦国。揽军政,涉农商,兵器监工也要看着查着,事无巨细,相国劳累,也劳心。整个秦国都盯着他,每句话,每件事都盯着,做对了,没人说;错了,必定落一个权臣误国的罪名。
孩儿还听到更大的罪名,窃国。
你明白就好。
听娘的,孩儿这就收拾了,进城。对了,母亲到底是担心孩儿,还是担心相国?
娘只担心秦国。因为秦国是你的。李斯先生还有一言,遑论伯父,抑或仲父,都是秦臣。而王,终归是王。
作者:李梦(《大秦帝国之纵横》编剧,同时也是《大秦帝国之天下》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