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一葉總關情——評新編歷史劇《鄭板橋》

由編劇羅周、導演韓劍英、主演李政成等再次傾情合作的揚劇《鄭板橋》，近日在揚州、南京上演。劇中鄭板橋剛正不阿、兩袖清風，體恤百姓、一心為民，放蕩不羈、詼諧幽默，書畫謀生、藝揚四海，正所謂“平淡人生孕育崇高、堅守清白實現永恒”。

揚劇《鄭板橋》是揚州市揚劇研究所歷史題材《衣冠風流》《不破之城》《鑒真》等系列作品的巔峰之作，也是新時代中華戲曲舞臺上守正創新的又一佳作。

上下本中間有一個楔子，明顯區別於羅周比較擅長的四折一楔子或四折若干楔子。這種結構方式，羅周用得很少，印象中昆劇《春江花月夜》也是上下本結構，而這正是羅周的成名作。昆劇《春江花月夜》上下本各四折，揚劇《鄭板橋》上下本也各有四個段子。揚劇《鄭板橋》多出來的這個楔子，非常巧妙自然地將鄭板橋兩度客居揚州和山東為官勾連在一起。羅周偏重於歷史題材並自覺追求“新雜劇”結構方式，體現了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深刻認知和無限敬畏，也是推動文化傳承發展，加強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挖掘和闡發，讓舞臺藝術既體現戲曲傳統意蘊，又彰顯時代審美情趣的有益探索。

在揚州歷史上，鄭板橋無疑是一個家喻戶曉、有著重要影響的代表人物，既是書畫家、文學家，也是清官，他的藝術成就令人稱道，他的民本思想尤其可貴。“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在參加河南蘭考縣委常委班子專題民主生活會時，習近平總書記曾引用鄭板橋這首千古流傳的題畫詩，表達愛民心聲。鄭板橋原名鄭燮，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江蘇興化人，為“揚州八怪”重要代表人物。鄭板橋在河南范縣、山東濰縣擔任知縣十二年，初心不改，案無留犢、室無賄賂，是名副其實的百姓靠山。

這首題畫詩創作于濰縣知縣任上，贈予署理山東巡撫包括。乾隆十一年，濰縣大旱，餓殍遍野，甚至到了“人相食”的地步。劇中圍繞鄭板橋上書朝廷，請求開倉賑災，正在焦急等待之時，被誣獲罪而又流放歸來的官員盧抱孫，再三勸説鄭板橋，官場中人不可意氣用事，並要他邊作畫邊等旨。鄭板橋心急如焚地畫好《風竹圖》並題詩一首。等到五更，鄭板橋哪怕罪責難逃、烏紗不保，也決定開倉放糧。果然不出所料，楔子結尾，幕後內聲：聖旨下!濰縣知縣鄭燮，擅開倉廩，罪犯刑律。念其愛民心切，從輕發付，允其告老還鄉，靜思己過。

楔子篇幅有限，但它承載著鄭板橋為官期間的勤政愛民和百性擁戴。這裡要特別點讚，將《風竹圖》題畫詩穿插在開倉放糧這一特定情景下，由鄭板橋一字一句道出，其中後兩句又在即將下令開倉放糧時重復。鄭板橋由自然界的風竹之聲聯想到百姓饑寒交迫的疾苦，“一枝一葉”表面咏竹，實則暗喻民間疾苦，寄託了鄭板橋把百姓的冷暖安危時刻挂在心上的深厚情感。封建時代官吏尚有這樣的覺悟，今天我們的黨員領導幹部更應該有這個境界，千方百計解決人民群眾急難愁盼問題。不誇張地説，《風竹圖》題畫詩正是全劇的畫龍點睛之筆。

鄭板橋做官前後均居揚州，正因為如此，鄭板橋與揚州便成為該劇的核心內容。揚劇《鄭板橋》充分利用史料和傳説，以鄭板橋中年和暮年客居揚州為重點，虛構官紳盧抱孫、鹽商張從，假想曹雪芹，融合妻子繞五娘和蘭竹石、詩書畫，以及“道情”從頭至尾的三次運用，把鄭板橋作為文人、平民的才情與愛情、骨氣與傻氣表現得淋漓盡致。上本共有四個段子，演繹了鄭板橋與繞五娘的奇緣、盧抱孫的結識、張從的過節；下本也有四個段子，設計了盧抱孫的案發、張從的騙局，以及鄭板橋與曹雪芹的邂逅。歷史上鄭板橋與曹雪芹兩位文藝巨匠到底有沒有相遇過，史料並無記載，從兩人所處年代和地域來看，這一奇思妙想當然可以有。

從揚州市揚劇研究所創排的《衣冠風流》《不破之城》《鑒真》《阿蓮渡江》《千里江山》等作品可以看出，賡續歷史文脈、講好揚州故事是他們近些年一直努力的方向。揚州位於江蘇中部，長江與京杭大運河交匯處，是長江經濟帶重要節點城市和商貿港口城市，迄今已有2500多年建城史，鑄就了兩漢、隋唐和清康熙年間三次大的輝煌。該劇時時、處處凸顯揚州元素，如瘦西湖、二十四橋、虹橋、白塔、隋堤、兩淮鹽運司、兩淮鹽引、兩淮鹽、揚州八怪、揚州雕版，揚州炒飯、三把刀、道情等，確實可謂清代揚州的市井描摹和揚州文化的洋洋大觀。沒有鄭板橋的揚州，沒有揚劇《鄭板橋》的揚州，也許不是完整的揚州。

揚劇《鄭板橋》的藝術張力，除了結構形同“啞鈴”比較獨特外，托物言志、反轉和喜劇色彩也是該劇的重要特徵。

鄭板橋一生喜歡畫蘭竹石，編劇便用蘭竹石貫穿全劇，以物喻人，為我們塑造了一位“韆鞦不變之人”。下本“石頭”一節，“鄭板橋”有一段由清版、梳妝檯、大開口、堆字大陸版、道情等曲牌組成、長達10多分鐘的唱腔，其結尾之處袒露了心扉：“説什麼富貴之鄉、繁華之地、酣歌恒舞、迷醉不醒，我卻似破盆之蘭、四時不謝，風前之竹、百節長青，山巔之石、萬古不敗，一筆一畫、墨痕淩雲、揮灑恣肆、神駿骨清，咬定青山、意氣堅勁、歌笑春風、倚醉江亭、瑤琴為伴詩為枕，坦蕩蕩韆鞦不變一書生!”至此，一個既有憫民情懷、又有人格氣節的鄭板橋就這樣屹立在我們面前。

戲曲作品中適當運用反轉可以起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效果，甚至瞬間提起觀眾的興趣。上本“道情”一節，繞五娘一開始因為鄭板橋故意説自己的詩文寫得不好，便將茶倒掉不給他喝，但真正知道他就是鄭板橋的時候，羞下復回已換上盛裝，並表現得很主動。“偷兒”一節也有一個反轉，就是盧抱孫被誤認為是小偷，但實際上他是縣令，直到盧抱孫説出鄭板橋寫給自己的求助詩，鄭板橋才如夢初醒。

喜劇風格是揚劇這一地方劇種的固有特色，鄭板橋以“怪”聞名，同樣適合植入喜劇元素。上本“偷兒”一節，盧抱孫夜訪鄭板橋，看到門上的對聯為“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上聯缺一，下聯缺十，意即缺“衣”少“食”，這個哭窮有點意思；下本“狗肉”一節，張從無法得到鄭板橋的作品，設了個局，鄭板橋被一盆狗肉所誘惑，作畫蓋章題款，發現被騙之後發誓今後再也不吃狗肉了。同樣在下本，鄭板橋還鄉養老，繞五娘一句“揚州房貴”，贏得滿堂喝彩。

飾演鄭板橋對戲劇“梅花獎”等三項戲劇表演大獎獲得者李政成來説，同樣是一次考驗和挑戰，因為鄭板橋不同於他以往所塑造的謝安、史可法、鑒真等角色。鄭板橋行為雖然有些率性，但其品格始終高潔。這部作品中，“揚劇王子”李政成把揚劇的表演藝術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他從認真研讀劇本、查閱相關資料入手，在厘清劇本的主題思想、演出的現實意義，以及全劇中心事件、矛盾衝突、人物關係基礎上，充分運用戲曲表演程式，著力抓住鄭板橋身處中年和暮年不同年齡、在任和卸任不同時期，以及不同人物和事件，對鄭板橋的身形和體態、語氣和語調、目光和眼神等，進行了不同的設計和處理。尤其在演唱上，將越劇“尹派”和京劇“言派”的一些唱法吸收進來，剛柔相濟、跌宕起伏。最後的核心唱段尤其可見其功力，直抒胸臆、酣暢淋漓。劇中他與鄭板橋已經合為一體了，他就是鄭板橋，鄭板橋就是他。

同樣值得肯定的是，該劇的導演手法和唱腔、舞美設計都很成功。全劇具有中華傳統戲曲的詩意、雅致，音樂以“道情”為主基調，舞美採用剪紙鏤空的形式，具有揚州“味道”，非常吸引人。

在肯定這部作品藝術水準的同時，我們同樣不可忽視其具有的思想高度。將完完整整的鄭板橋搬上戲曲舞臺，對於繼承鄭板橋的思想文化遺産，講好揚州故事、傳播中國好聲音；對於繼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弘揚中華傳統美德；對於凈化官場生態，推進廉政文化建設；對於增進民生福祉，提高人民生活品質，無疑具有積極意義。

在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曾引用鄭板橋另一首《竹石》題畫詩：“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這首題畫詩托物言志，同樣精彩，很希望在未來的打磨提升中得到藝術再現。

作者：方標軍江蘇省藝術評論學會會長、江蘇省文化和旅遊廳原一級巡視員、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