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传承，无论内容、体式甚至句式，都有前人一步步的探索创制。起初它们常常不被充分认知，有时要等到某篇文章名声一时大噪，先贤的努力才引发注意，后来的研读者真该细心留神才是。

譬如唐代杜牧那篇著名的《阿房宫赋》的开笔：“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突劈短句却雄健大气，一下子便给人不凡感觉。三字打头，联排而出的效果，颇为显著，引发了读者的特别欣赏。可是，这样的句式，前人其实已经有用过的。钱锺书在《管锥编》中，就引了南朝宋文学家谢惠连《雪赋》中开头的几句：“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梁王不悦，游于兔园。”起笔如此，确实特出。可在此之前，东晋郭璞的《井赋》也有这般的句子：“益作井，龙登天，凿后土，洞黄泉，潜源洊臻，潏潏涓涓……”钱锺书还注意到，汉朝司马相如的《子虚赋》里，也多有三字句，只是没有如郭璞、谢惠连用在赋的开首。汉代扬雄的《羽猎赋》，不仅在篇中用到三字句，还在最后以此结尾：“因回轸还衡，背阿房，反未央。”戛然而止，也是三字句的有力处。

钱锺书 新华社图

钱锺书认为：“谢赋一起胜于郭赋”，即谢惠连《雪赋》虽迟于郭璞的《井赋》，可影响胜过《井赋》，是杜牧名作《阿房宫赋》的先声。对《阿房宫赋》开笔，钱锺书给了“发唱惊挺，操调险急”的评价，认为这之后，三字句开首才“尤为人习知”。后世的一些学者，也有追溯杜牧“赋”开头三字句由来的。有人说此赋仿唐朝杨敬之的《华山赋》，有人以为谢惠连《雪赋》是“起四句皆三字，后人祖之者”，却没有追到更早的《井赋》。这研读当然有些道理，可钱锺书却特别注意到宋代文人廖莹中的著述《江行杂录》。此书认为杜牧“赋”开笔，应该是“仿”早于杜牧的唐文人陆参《长城赋》的四句：“干城绝，长城列，秦民竭，秦君灭；呜呼悲夫！可得而说”。这几句与《阿房宫赋》，说的情形、内容、情绪相近，句式一致，加之两位作者时间隔得不远，言其相仿是有道理的。

仅仅四句，说相仿似不甚充分。《阿房宫赋》有一节，对宫中生活进行了充分描摹：“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钱锺书以为此节：“以色相与事实相较，机杼亦似陆赋之‘边云夜明，列云铧也’一节”。所涉陆参《长城赋》一节，我们不妨略加引录：“边云夜明，列云铧也。白日昼黑，扬尘沙也。筑之登登，约之阁阁。远而听也，如长空散雹，蛰蛰而征，沓沓而营。远而望也，如大江流萍”。钱锺书所谓“机杼”，此处比喻诗文的构思及布局。使用色调，与事实融会，句式排列，个别字眼一致，更可以看出两者间的关系。不过从一些资料可知，陆参的《长城赋》，在唐朝不及杨敬之《华山赋》有名，所以不大引起后人注意。可研读比较结果，钱锺书以为，杨敬之的赋“不若陆之贴近杜也”。如此比较看来，杨敬之《华山赋》，确实不及陆参《长城赋》与杜牧《阿房宫赋》关系贴近。

即使才华横溢如杜牧，名篇如《阿房宫赋》，依然对前人有所借助。文学发展如此。这也该是我们记述钱锺书先生解读先贤优秀作品的基本理由。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杨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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