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夏恩,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者,一个写历史的人,专长是中华帝国晚期权力的运行方式和大众心态史。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终于考完了?恭喜恭喜!”
相信对刚刚经过高考的千万考生来说,这句话无异于中元节开鬼门放焰口,苦熬苦写压抑多日,三日考场答完卷,无论结果如何,终于获得自由。接下来将是一个漫长的、没有提高班、补习班、假期作业的暑假。
不过这样一个完美的假期,也很可能会因为某些家长的谋划而付诸东流。比如一位家长为了防止刚刚高考完的女儿放假出门“浪”,给自己弄出了外孙来,所以特意给女儿预约了割双眼皮的手术。另一位家长在听闻了这些消息后也如法炮制,连忙给自家儿子预约了包皮手术。
不得不承认,这些家长确实深谋远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提前割上一刀总比日后到大铁棍子医院找童主任要省事得多,而且术后躺在病床上漫长的休息,也是缓解高考压力的一种绝佳方式。
想必所有人都会同意,考试就是地狱。但比起今天的高考,科举时代的考生们应该说痛苦程度还要加上百倍。明朝有一位叫艾南英的考生,就在《前历试卷自序》中记述自己的考试生涯,无异在地狱走了一遭。科举时代县试、乡试、会试特别会挑时候,不是严寒就是酷暑,但无论多冷多热,进场的考生都得赤身露体接受专查作弊的检军入肉三分的严格检查,每次检查菊花都会凋谢一地。
考场上更是苦寒地狱与炎火地狱交错,冬天砚台都能结冰,手指都会僵成冰棒,到了夏天,溽暑难耐,数百人坐在一起,热气熏蒸,光是浓重的体味就足以让人晕厥过去。更要命的是不许喝水,如果喝水,就算是试卷答得再好也要降一等。最倒霉的应该是考号挨着厕所的考生,捂鼻子的时间比写字的时间要长多了。
能在这样的考试中脱颖而出的,自然并非凡夫俗子。压抑如此之久,自然也需要一个不同凡响的发泄方式。就在高考前,一则帖子在网上迅速流传,这则帖子称,考生之所以考场发挥不佳,是因为考前缺乏运动,而最有利于考试的运动方式,自然是下半身运动。
考前来一发,下笔如有神
这种说法大有“考前来一发,下笔如有神”之意,可惜的是,这则被广泛引用的消息出自著名的造谣小能手“洋葱新闻”,因此在紧张的考试前轻松一下儿略有小验,但真正实施起来,恐怕第二天一早进的不是考场,而是班房了——由此看来,深谋远虑的家长们应该在高考前就为自己的儿子安排包皮手术才对。
幸而对科举时代的考生来说,包皮手术还没有发明,再加上科举考试确实压抑痛苦,既有作案工具,又有作案动机,因此考试期间干柴烈火发泄一次,也并无不妥。与现在扫黄打非情势下的严正端方全然不同。在科举时代,人们不仅非常理解考生对发泄内心炽烧欲望的本能需要,更对此鼓励怂恿,一个科举时代的考生,倘使没跟同窗一起逛过妓院,那么他的考试生涯就是不完整的。
“考前来一发,下笔如有神”在科举时代不是一句笑话,而是一个现实。“彩翠仙衣红玉肤,轻盈年在破瓜初。霞杯醉劝刘郎饮,云髻慵夭阿母梳”,这首《玉团子》就是唐代考生孙棨一夜云雨过后写给让他激爽的妓女的。真情实感,丝丝入扣。妓院确实是灵感爆棚的地方,唐代不少诗歌都是从花营锦阵之中突围而出的作品。“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些唐人名句,基本都是在罗衾锦被一夜欢好后诞生出来的。倘使不是精虫在脑,恐怕也无处寻觅此等良句。这一点其实也有现代科学佐证,当二人比翼双飞到达浑然忘我的境界时,人大脑的PAG,也就是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活动会异常激烈,而这个部位恰恰专司人类灵感。所以,如果你高考写作文时如果神思枯竭,笔力滞涩,大可以怪到这上面来。而我们的高考作文之所以绝大多数虚情假意,陈词滥调,也可以归咎于此。
笔是灵感的性器。理解了这句话,也就不必奇怪为何科举时代妓院总是离着考场如此之近了。唐代长安的平康里,自盛唐以来就是妓院所在地,距离唐代贡院不过数里之遥。《开元遗事》就记载这里“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渊薮”,直到晚唐,《北里志》这本专业嫖娼教战手册里还对这片唐代红灯区津津乐道:“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初登馆阁者,于此窃游焉”“北里之妓,则公卿举子,其自在一也”。一位考生在里面怡红倚翠直到鸡叫断爱,刚好可以穿好衣服奔赴考场一展文采雄思。考完三场之后归来,又可以直接到温柔乡里舒展筋骨,在快意中坐等发榜唱名。唐代考生对妓院的热爱不仅仅是出乎个人欲望,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像是一种必要的责任和义务。唐代黄巢之乱,敌军已经进逼潼关,那些准备考试的考生们还在妓院里等着考试呢。即使战叫已经迫近耳畔,还不忘告诉相好自己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真心日月可鉴,“与君同访洞中仙,新月如眉拂户前,领取嫦娥攀桂子,任从陵谷一时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把洞钻。如此全无心肝,也难怪帝都长安会被黄巢这样多年复读落榜生一举攻下。
继唐而起的宋朝表面上看内敛清正,其实骨子里仍然对人类的基本欲望有着执着的追求,奉旨嫖娼的考生虽然只有柳永一个,但也足够流芳千古,在高中语文课本里占据一席之地(尽管把他的《雨霖铃》背诵默写足以将任何一位高中生的豆蔻情种扼杀在摇篮里)这位常年复读落榜生既然已经放出话来:“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也就别怪被后面历届最高领导人以属辞糜烂有违大宋清正端方的核心价值观为由将其一再黜落。直到他公开发表诗作学乖认错,才终于被接纳进体制当中来,但此时他已经年过五十,再也没有当年的“烟花巷陌”的“白衣卿相”意气了。
柳永的问题是太过张扬,因此被高层盯上,作为重点打压对象杀鸡儆猴。但实际上,宋代官员宿妓嫖娼之事不胜枚举。苏东坡狎妓夜游的故事就传为佳话,宋代的高等学府太学里的太学生招妓甚至成了惯例,每次集体聚餐,必定要点一名妓女。一些大学生还借此招摇撞骗,专门坑害妓女财物。不过朝廷显然对这类体制内的风化乱事不闻不问。只有像柳永这样尚在外面徘徊的才最易成为枪打的出头鸟。
大多数科举考生的手法是偷偷去,悄悄玩。比如像是南宋名臣洪迈,做官做到端明殿学士,一向以当机立断著称于世。不过他当年还是一名考生时,也没躲过这一次桃花劫。1145年,洪迈刚考完科举出来,天还没黑,于是就顺理成章地被四个一块考试的朋友拉去温柔乡。洪迈虽然一向端谨,也在妓女的催促下写了生平少有的艳情诗:“桂月十分春正半,广寒宫殿葱葱。姮娥相对曲栏东。云梯知不远,平步蹑东风”。最后的结果是只有最趁妓女心意的洪迈考中了,其他四个不对妓女心思的都考生都落了榜。
有可能是因为明朝皇帝垂怜那些困于科场的考生,所以像是永乐皇帝这样的人,特意下旨将建文朝的忠臣义士的妻女都发配到妓院里,好成批提高妓女素质。“齐泰妇及外甥媳妇,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作小龟子,又有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钦:依由他,不的长大便是个淫贱材儿”,这样的话便是爱搞万国来朝的永乐皇帝亲笔写的。其结果就是像清代考据大家章学诚所发现的那样“凡缙绅籍没,波及妻孥,以致诗礼之家,多沦北里”。
最高统治者如此大力提高妓院素质,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此,也不必奇怪明代的江南乡试贡院隔着一条秦淮河对面就是妓院。曾经的考生余怀在《板桥杂记》中记述考场对面的妓院“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栉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而这里按照余怀的说法,其目的就是为了方便才子佳人见面的。“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连驷结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按阳阿之舞,院本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想象一下儿前面提到的科举考场里活地狱的景象,终于出脱地狱的考生只消跨桥过河,对岸就是人间天堂。天堂地狱只有一河之隔,也难怪考生会流连于此,在考场上以笔为枪,在绣榻上以枪为笔,日夜大战了。有一个事实值得注意,东莞的高考成绩一直位列广东前茅。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某种私下偷乐的暧昧关系不得而知,但确实令人浮想联翩。
玩完就想走?后患不得了
一如考试时的上半身剧烈运动容易导致颈椎病,考后的下半身剧烈运动同样也会带来相应的后遗症。在科学昌明的现代社会,自然有大铁棍子医院的捅主任为其解决后顾之忧,头天做手术,次日就开学。但在医学尚未发达的科举时代,考生一旦沉溺其中,如何自拔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不得不承认,古人在这方面的防范措施确实到位,一夕缱绻过后在对方肉体上欠下风流孽债的例子几乎遍寻不见,但精神上的情债却委实不少。
最著名的例子当属《西厢记》的张君瑞与崔莺莺。尽管在今人看来,这不过是个才子佳人的俗套故事。然而在科举时代,台下看这出戏的文人们却会忍不住窃窃偷笑。那个所谓相国千金崔莺莺,其真实身份乃是唐代大诗人元稹赶考生涯中一次眠花宿柳的对象。大概是这场红粉轶事在当时太过流行,谣传纷纷以至于对元稹的未来发展产生影响。所以他特意写了《莺莺传》为自己辩护。其中缠绵悱恻的情节着实让古往今来许多文人雅士为之浮想联翩,以至于被后世一再改编,王实甫的《西厢记》尤为成功,最后大团圆的结局也很符合乐观向上的正能量价值观。
但王实甫让这对才子佳人最终金榜题名共结连理的原因,是崔莺莺确实是宦门之后、大家闺秀。但元稹的原始版本里,张生最后可是把莹莹毫不留情地抛弃了。这倒不是因为元稹谙熟所谓的“悲剧就是要把最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你看”的编剧原则,而是对元稹来说,现实版的莺莺就是个妓女,自己金榜题名,自然要另攀高枝,绝不可能让一个妓女耽误自己的前程。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元稹《莺莺传》的结尾尤为冷酷无情,明明是他自己对崔莺莺始乱终弃,但最后却通过反转手段让大家反而称许他“善于补过”,而且还指责崔莺莺是勾引败坏他名誉的“妖人尤物”。
元稹在《莺莺传》里自称那位张生是一位与自己交情深厚的好友,但即使在当时,人们也看得出这是“我有个好朋友,最近和女朋友……”之流的把戏。然而在时人眼中,考生发泄完空虚寂寞之后就理应学会及时脱身,不要给自己的未来前程找麻烦,没人觉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对。
唐代嫖娼手册《北里志》的作者孙棨当年应考时就跟一名叫王团儿的妓女相恋,有天,王团儿突然递给孙棨一封红笺,里面写了一首诗,表达自己希望孙棨替他赎身俩人共结连理的愿望。孙棨虽然在福娘身上投入不少,但一见对方动了真情,立马摆出考生正义凛然的嘴脸:“甚知幽旨,但非举子所宜,何如?”甚知在福娘哭着求告他只需要一二百金就可以她就是自己的人了,孙棨还是写诗告诉她“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她,“自是情意顿薄”。
孙棨后来又在别的地方遇见福娘,不过对方已经嫁作他人妾。然而孙棨仍然写诗挑逗福娘,只是福娘已经心灰意冷,不愿与这位前考生再续前缘。那位出了贡院进妓院的余怀也是同样货色。他和妓女李十娘交往很深,但他又看上了李十娘哥哥的女儿,也就是自己老相好的侄女媚姐。李十娘有心让余怀成为媚姐的丈夫。媚姐也对余怀心有所系。1642年,余怀参加乡试,媚姐每天都投钱占卜余怀是否及第。但最后余怀落第,也学习元稹孙棨好榜样抛弃相好远遁他乡。直到多年后再遇见媚姐时,已经是改朝换代了,媚姐也成了别人的姬妾。昔日仙苑一般的妓院已经废为菜圃,园中的老梅与梧竹也已砍作薪柴了。媚姐在余怀走后仍然以金钱占卜自己的情郎是否会回来寻她。
“流落江湖已十年,云鬓犹卜旧金钱。雪衣飞去仙哥老,休抱琵琶过别船。”
不过孙棨、余怀算是幸运的,双方只是断了音讯而已。如果换做他人,也许就不仅仅是好聚好散,而是一场悲剧。
王魁是历史上最著名的负心考生的名字。其臭名昭著流传后世,以至于连汉字都写不好的顺治皇帝都耳熟能详,在殿试上将第一名王揆的状元给了别人,就因为两人名字读音相同。这个故事最早出自宋代罗烨《醉翁谈录》中“王魁负心桂英死报”一条。载书生王魁落第后,在山东莱州与妓女敫桂英邂逅。桂英仰慕王魁才华,两人订下婚约,桂英又赠送金钱送他进京继续赶考。但王魁一朝高中状元,就认定自己与妓女恋爱不光彩,为了与高门大户崔氏结亲,抛弃桂英。桂英忍气不过,在海神庙用剃刀刎颈自尽。接下来的场面绝对属于邪典级别的:
“桂英既死,数日后,忽于屏间露半身,谓侍儿曰:‘我今得报魁之怨恨矣!今以得神以兵助我,我今告汝而去!’侍儿见桂英跨一大马,手持一剑,执兵者数十人,隐隐望西而去。遂至魁所,家人见桂英张剑,满身鲜血,自空而坠”
最后在这位满身鲜血淋漓的厉鬼报复下,王魁发狂用剪刀自刺而死。从王魁以后,基本上考场上发生考生忍受不了压抑自杀的事件,基本上都解释为考前做了负心事。大概是因为有了敫桂英这样惩罚负心汉的厉鬼好榜样,所以被抛弃的女子有样学样,这种冤魂在考场上复仇索命的故事也屡见不鲜。朱翊清《埋忧集》载1831年道光辛卯科浙江乡试头场,坐在陶字号的嘉兴学生李某突然大叫发狂,号官赶到时,这名看考生“两手作格斗状,其指尖皆赤若涂朱”,号官知道这是发狂,让两个兵丁把他挟出门去。后来其他考生考完问他为何发狂,他才说是看见一个女鬼说他上辈子欠了负心债,要他自刺上吊以命赔命。陆以湉《冷庐杂识》也记载1852年咸丰壬子年浙江乡试第二场,山阴某生忽然发狂,抬到寓所后不久就发狂而死。只在卷面上留下两首绝句,署名“山阴胡细娘”,看来是这位山阴考生之前对胡细娘始乱终弃,才导致对方化为厉鬼在考场索命。钟毓龙在《科场回忆录》里写道1902年光绪壬寅科江南乡试中,考场中竟然死了三名考生。一个被蛇咬死,一个用蜡烛签自刺而死,还有一个死得最惨烈,把自己睾丸捣碎而死——能以这种极端残忍手段自杀的,在外人看来,肯定是做了负心事招致冤鬼复仇的报应。
开学吧……
仔细说起来,这种负心考生冤鬼索命的段子和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故事实在太老套,以至于它们更适合发生的地方是书上而非现实中。也许更现实的版本应该是1988年后一年女作家孔慧怡在《香港文学》发表的《后花园赠金》。进学应考的朱公子在途中与一位富家小姐邂逅,就像戏文里的那样,两人很自然发生了张生翻墙后花园私会的老桥段,一夕欢好后,富家小姐赠送给朱考生三十两黄金,朱考生感激不尽,与小姐断弦起誓,金榜题名后必定回来娶她。
故事到这里画风还一切正常,但在后面却以闪腰的速度来了个急转弯,书生走后,丫头却帮小姐把朱考生留下的信物贴上字条写好姓名年月日,为了不要和放在一起的几十上百件信物弄混。原来这位富家小姐把每一个过路书生都弄到后花园来过夜赠金,目的是广撒网钓大鱼——上百号考生里总有一个能考上状元探花的吧?就算状元探花另有新欢,也可能有别的考生考中后回来找她。总之,这种大概率投资应该万无一失。
这小说听起来是笑话,但目下投资,风险确实不得不防。作为一位过来人,且给诸位传授一点人生经验。年轻人志存高远,不要总想着暑假里搞个大事情。大学里才是开拓进取的田地。
当然,前提是你有个好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