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影评④｜被纳粹列为禁书的它，拍成电影了

文/顾草草

柏林“线上”国际电影节进行中，德国老将多米尼克·格拉夫出人意料地凭借《法比安》获得场刊高分3.1，截止本文发稿时，暂居评分第二。

疫情当前，本届柏林自然遭遇小年。

但抛开这点不谈，影评人们对于回归古典叙事的作品总会高看一眼，确实有自己的道理。

大家早已厌倦了柏林学派那些不知所云的都市爱情奇谈，也看多了充斥口号的政治批评长片，对于玩弄形式和结构的先锋艺术创作也总有脱敏的时候。

于是，那些靠着手艺活儿踏实讲故事的作品脱颖而出，理所当然。

本片改编自埃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ästner）的自传体小说《走向衰败——一个道德主义者的故事（Going to the dogs, the story of a moralist）》。

这本书最早出版于1931年，一上市就卖出了三万多本，风靡一时。

这本具有极强社会批判性的小说很快就被新上台的纳粹政权列为禁书，下令焚烧。

但是这本书依然成为了二十世纪最受欢迎的德语文学作品之一，在2013年被重新出版。

多米尼克·格拉夫的改编电影选取男主角法比安的名字作为标题，将原作名作为副标题——《法比安——又名走向衰败（Fabian, or Going to the dogs）》。

影片开场是一个长镜头，观众随着摄影机穿过现在的柏林地铁七号线海德堡广场这一站的站台，跟着逐渐散开的人群走上地面，突然看见了男主角汤姆·希林的脸，一瞬间穿越时间，来到了1931年的柏林。

汤姆·希林饰演的雅克布·法比安，32岁，参与过第一次世界大战，退伍后读完了自己的文学博士学位，怀着写出伟大作品的梦想，生活在柏林。

他白天在广告公司做文案写手，晚上好朋友斯蒂芬·拉布德一起流连于酒馆、妓院、歌舞厅，浸泡在廉价的酒精和唾手可得的性爱中，夜夜笙歌。

拉布德出生于富裕的律师家庭，即将完成自己关于剧评家莱辛的历史文学理论博士后，渴望在学术界闯出一片天下。

当时的柏林，乃至整个德国社会，都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劫后余生的喜悦之中，反战情绪演变为浮华的享乐主义，所有人都陶醉在虚假繁荣和盲目乐观之中。

但1929年到1933年，史无前例的全球性经济大萧条对以德国代表的欧洲经济体严重打击，1931年正是失业潮到达巅峰时。

很快，广告公司以法比安生性散漫、总是迟到、志不在此为由将他辞退。

坐惯了办公室的他打算去尝试做日结工资的苦力劳工，却被劳工队伍的惨状吓退。

正式成了一位无业游民，法比安更坚定了自己的文学理想，拉布德更是对他充满信心：就算现实再糟糕，法比安总有一天会写出惊世名作。

正在此时，他遇到了柯内莉亚，一个梦想成为女演员的国际法律学生。

两人一见倾心，在柏林的街头走了整夜，到最后却发现两个人住在同一套合租公寓中。

那是人们对于倾城之恋还存在幻想的最后时代，整个魏玛共和国的沉沦都敌不过爱情的希望和阵痛。

曾经理智疏离观察社会的法比安为柯内莉亚神魂颠倒，根本无暇注意四周。

其时，柏林近乎荒唐的性自由文化逐渐腐烂。

曾与法比安差点一夜风流的富家太太离婚后为了生计开始拉皮条，经营起了男妓妓院；

拉布德的女性艺术家朋友整天和妓女混在一起，工作室便是妓院，便是吸毒场所；

被男性不断抛弃的女性在父权社会受尽凌辱，成为了女同性恋者，在衰败的夜店互相取暖；

小型武装暴动在街头随时发生，人们假装一切还没有失去控制……

电影将粗糙黑白的文献记录影像与用超级八（super 8）胶片新拍摄的柏林街景拼贴，投射出一个弗里茨·朗式的地下世界。

但最为恐怖的是，投机分子和利己主义者伪装成的政客一派胡言，他们承诺给所有人虚假的新时代，新希望；

与此同时，畸形衰败的社会酝酿出一种新的政治体系，纳粹的恐怖阴云渐近。

爱情带来的梦幻时刻并没有多持久，法比安很快发现，柯内莉亚其实早就被电影公司的制片老板看中，“女演员梦”和金屋藏娇的脏脏勾当互为表里。

可是失业的法比安并没有资格要求柯内莉亚拒绝包养，甘于贫困。

他用自己仅剩的东西——文学才华，为自己心爱的女孩写了一出用于试镜的独白。

柯内莉亚凭借这段独白顺利拿到重要角色，成为了登上杂志封面的炙手可热的女明星。

她没有忘记法比安，那段独白的内容便是法比安的一腔钟情。

柯内莉亚一边和制片人逢场作戏，一边想和法比安重续前缘。

正在此时，警察找到了法比安，带来了拉布德吞枪自杀的惨讯。

法比安读着拉布德留给他的遗书，心如刀绞，决心查明拉布德的死因。

法比安回到大学，质问拉布德的导师为什么退回他的博士后论文。

导师大为震惊，说那是他所读到过最杰出的文学史论，拉布德是首屈一指的莱辛专家。

原来是嫉妒心极强另一位博士生，给拉布德写了一封信，谎报了论文被退的消息。

再多的暴力复仇也无法挽回好友的生命，法比安的内心无限空虚，他决定回到家乡德累斯顿，寻找片刻平静。

严厉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让他意识到，他人生最后的救赎就是和柯内莉亚的爱情。

柯内莉亚打电话给法比安，承诺自己会在两个人常去的咖啡馆等他。

法比安精神一振，立刻动身回柏林。

但他在去火车站的路上，遇到一个落水的小孩，不会游泳的他心急地跳入河中救人，最终溺水身亡。

自从2012年凭借《啊，男孩》惊艳影坛之后，汤姆·希林似乎成为了大银幕上柏林青年知识分子的代表面孔。

无论是2018年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的《无主之作》，还是领衔出演《布莱希特》，画家或者剧作家，他简直已经成为了柏林城市精神标识的一部分。

刚脱离男孩稚气，只有些微沧桑感的年轻脸庞，瘦削忧郁，永远像波德莱尔笔下的游荡者（Flâneur）一样，在柏林的街头漫步。

看似没有目的地，仿佛置身事外，因哲学而忧思，为生活而困苦，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录着周遭一切。

多米尼克·格拉夫选择他来饰演法比安，可以说是精准选角了。

在这部电影中，我们再次跟着汤姆·希林/法比安的脚步，从地铁站出发，从西柏林的出租屋出发，到酒馆去，到制片厂去，到餐厅去，到卡巴雷歌舞厅去，到妓院去，到沦为妓院的艺术家工作室去，再到男妓院去……

到那个被德国新现实主义剧作家Marieluise Fleißer描述为“渴望钱，需要爱”的肮脏世界去。

导演多米尼克·格拉斯谈到自己理解的《法比安》时说，那个世界如此衰败，所谓“黄金的二十年代”不过是历史阴沟里的闪着金光的一丝小水花，哪有什么生活可言，每个人不过是在生存。

而不合时宜的法比安，是在努力生活的。

他愿意邀请流浪汉进餐厅吃饭，随时把零钱给需要帮助的人，参过军的他不愿意拿起枪，连直视好友拉布德打猎取乐都做不到，他签署不符合男性霸权的爱情协议：

“我法比安深爱柯内莉亚，并且永远不会妨碍她的事业。1931年7月4日。”

他相信文学可以不朽，爱情可以救赎，人生还有希望，必须学会游泳！

但两战之交的柏林既不属于虚无主义者拉布德，也不属于浪漫主义者法比安。

恐怕就像为古老的欧洲、昨日的世界而赴死的茨威格一样，本性高贵的人是不能在肮脏的世界饥渴苟且的。

只有死亡，才是对待生命唯一体面的方式。

法比安的突然死亡看上去像一个命运荒诞的玩笑，却是他唯一注定的结局。

多米尼克·格拉夫为电影《法比安——又名走向衰败》设计的最后一个镜头：1933年纳粹胜选得权，公开焚书，火光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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