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榕树——
动车晚点的一夜，令陈巧钗很疲倦。因为几条消息未读，她坚持表达着歉意：“刚下车倒头就睡着了，才看到消息，不好意思。”
这是她头一次带着妈妈在福建外的地方迎接新春。
有一些喜事，比如她同弟弟认识的哥哥结了婚，比如妈妈50岁了，在家那里叫“小寿”，最近找到了织毛衣的爱好。
视频连线里，阳光洒在陈巧钗的肩膀，屋子的墙壁上有新婚时张贴的大红喜字。她告诉我，她总会梦见弟弟10岁左右时候的样子，他亲昵地叫她姐姐。
陈巧钗很清楚，弟弟是这个小家的，但战士是属于国家的。
1300多天前，他牺牲在外军蓄意制造的一场冲突里。最危险的时候，他冲进危险的地方，作为盾牌手弓起不满19岁的身躯，忍受着狠辣袭来的钢管、棍棒和石块，紧紧趴在营长的身上，保持着护住营长的姿势，直到最后胜利。
弟弟的时间从此凝固在一个陌生且遥远的地方。有一次，她和妈妈去到空军某部队参观，她们只是看了一眼列队的士兵，就像看见最亲的弟弟，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特别难过。
想念无法相见。于是，陈巧钗的目光经常从福建屏南的家出发，沿着不远处革命烈士陵园的五角星地标向下，停留在纪念碑的第163个名字上：
陈祥榕（2001-2020）
就是这个响当当的名字曾照拂过曾经陌生的我们。
排到他是“祥”字辈，陈巧钗说，用闽东话我们喊他“榕央”，妈妈呼他“榕儿”。
榕树被评为福建省省树，独木成林，暑天遮荫。然而，他的选择又和这个名字截然相反。陈祥榕这颗榕树苗不要南方小城湿润的空气，他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种在了最边疆。
历史上，中国是陆地边界最长、边界问题最复杂的国家之一。1962年的那场战斗，我们仍然记得。
这名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00后战士，要为更大的东西遮风挡雨。
像不回头的子弹，他把自己发射到了祖国需要的地方。
2
信号——
在爱迪生发明电灯140多年后，陈祥榕曾经驻守过的祖国西部边陲，还是一片几乎没有灯光的区域。但自打来到这个什么都困难的地方，他却从来只说不怕辛苦。
在每次有限的使用手机的时间里，陈祥榕会细心地给每一位亲人拨通电话，内敛地让每一位亲人放心。只有一次，陈巧钗听到他说了句，很累。但不久后，听到是弟弟下连前获得嘉奖的消息。
来来往往的信号承载了更多东西。陈巧钗记得，妈妈最后一次给祥榕打通时，他只说去山上，打她手机没信号，叫战友打个电话，让她放心。
她哽咽着，试图平静地讲述，那个爱吃炸鸡、喝可乐的腼腆年轻人的一切美好，看清他的瞬间和永恒。
小时候，他黏着堂姐陈巧萍，听她讲新四军六团北上抗日的故事。
征兵时，他像是变了个人，每天自律地在环县城的道路上跑步。
出发前，妈妈叮嘱他，再辛苦也要坚持，也不能当逃兵。他回答，男子汉大丈夫，就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他的身世那么普通，他的出现像个偶然，他的事迹又如此非凡。
这些像是注定要成为英雄的信号，但这又不是命运使然。
如果不是非要坚持去边防，本可以不去，如果冲突不是此时发生，本能够送学军校，如果不是一定顶在最前面，19岁的青春不会定格。战斗的青春诗集，就这么一个章节紧挨着一个章节。
一定有一个理由，让年轻的他像新四军前辈一样出征。那些没有界碑的地方，有不容有失的疆土。每名战士和石头一样普通，也和石头一样坚硬，把自己竖成一道守护人们和平幸福的屏障。
陈祥榕特别宠的侄女说，他当兵打仗牺牲了，但是他在天上，变成了一个星星。
站的够高的石头，就是星星。
3
清澈——
陈巧钗和妈妈照顾着弟弟生前的房间。
她经常避开人多的时候，到屏南革命烈士陵园，将来自五湖四海的纪念鲜花和写给弟弟的卡片信件收集起来，放进房间。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块经历漫长旅途的喀喇昆仑的石头。不知道是谁来过，但她知道，坚硬石头象征着的，是和弟弟一样战斗过的边防官兵的坚定决心。
卡片里出现频率最多的一句话是——清澈的爱，只为中国。
不意外，陈巧钗说，这是我弟弟会说的话，他虽然话不多，但很有主见，很纯粹。
弟弟牺牲后，她回想起因为他执拗地要去边防危险的地方，她还曾骂过他。后来陈巧钗明白，弟弟对军人的职业是如此的热爱。
这是一种灵魂上的高贵。因为全心全意为了祖国，所以爱会如此纯粹，没有功利、清澈如初。
他永远留下的名字，曾宣示过这个国家的主权。
人们也应该知道，他的清澈从何而来。
有人给陈巧钗来电，让她提供银行卡号，想为她打进多少钱。陈巧钗回绝了，她希望这些钱能用到更被需要的地方。
部队领导问祥榕妈妈需要什么帮助时，妈妈说，家里没有什么困难，就想知道儿子，在战场上是不是勇敢？
奶奶看到一位科学家隐姓埋名干惊天动地的故事时，她自豪地告诉家里人，自己的孙子就是在做这样的事。
我们的英雄没什么传奇天赋和超能力。陈祥榕生长生活在我们祖国中十分寻常的一家。这个小家和我们走过一样的阡陌交通和大街小巷，见证经历了祖国富起来到逐步强起来，有着朴素的家国情怀和我们民族的美好品德。
我们的国家就是由这样千千万万的小家组成。而正是这样的一个个小家，成长出了一批批80后、90后、00后这样青春而清澈的英雄。
4
青年——
《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国》是边防官兵最喜爱的一首歌。作者是从边防战士笔记本上的打油诗得来的灵感：
“苦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本是同龄人，难道就我傻？虽不惜俊优，也知青春价。如若不是我，定是你和他。不管苦谁吃，总得保国家。”
再苦再累，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代表的是中国。
这种荣誉会让人“上瘾”。
喀喇昆仑还与人间烟火隔着遥远的距离。那些喧嚣的只有河流，热闹的只有寒风，要和荒漠冰川对峙、与冰封雪山面壁的地方，也是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闪光的地方。
战友们写给英雄的歌曲《榕儿》里有一句歌词：“年轻的人们，别再彷徨”。
陈巧钗说，弟弟社交账号的背景图是一句话：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她为弟弟那么年轻就清楚自己喜欢做什么而感到骄傲。
1835年，青年马克思在考虑选择自己未来前途时，说：“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向阳生长的“00后”曾是被低估和被怀疑的一代。生活在富足的暖风里，先辈们的苦难、牺牲和热血就像多年前看过的老电影，至多只有依稀的印象。
但悄然间，“清澈的爱，只为中国”成为无数青年手机的屏保背景，这是建立在热爱祖国、保家卫国、报效祖国的高度认同上。
陈祥榕成了一代青年的偶像。
他的精神是这个军队、民族和国家能够永远前进的“不变量”。
英雄陈祥榕时间停留在三年前，但他的生命没有。他已经成为集体的记忆，活在这个生生不息的民族中。
加入孔雀蓝方阵后，经常听着起床号起床的陈巧钗，总能从那些年纪轻轻又威风凛凛的队伍中看到弟弟的身影，他们同样稚气和调皮，有时也会亲昵地叫她姐姐。
遇到一些事，我会想弟弟会怎么做呢？陈巧钗说，一眨眼他就比我高了一个头，再一眨眼他已经生长成参天大树了。
但对她而言，那种疼痛注定无法被淡化。
不过，她已经决定过好未来的生活，替弟弟和离开的家人去经历他们憧憬的美好。
我会化悲伤为力量，她说，虽然我是唯物主义者，但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团聚的时候，我会把这一切讲给他们听。
采访结束，我注意到她的微信头像——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像超人一样挺起胸膛，高高举起拳头，围绕他的是亮闪闪的星星和黄澄澄的月亮。
我们都清楚，他的名字。
我们也都知道，这个名字的背后，是你、我、他，是每个春节里我们共同的情怀，是这个即将到来的春天里绽放在我们心底的感动。
作者 / 王文博
漫画 /张世世
视频 / 秦耀达 曹 壮 王乾丞 李劲贤 洪俊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