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钟桂松：草草春风又一年——写在《茅盾传》出版之际

《茅盾传》钟桂松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写完《茅盾传》最后一个字，忽然发现，时间过得真快！草草春风又一年，我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利用业余的业余时间研究茅盾，倏忽间，已经有40多年了。在几十年的业余学习研究中，越来越深刻感受到茅盾一生的不容易和多方面的巨大贡献。虽然我在20多年前就写过《茅盾传》，后来还应丁帆教授之邀，写过《茅盾评传》，但是随着这几年史料的披露和发现，越来越感觉到需要重新写一部《茅盾传》，写出一部不同于自己以往写过的茅盾传记。

于是，我从2020年到2021年，用将近两年的时间，重新撰写这部茅盾传记。今年9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上个世纪80年代，茅盾研究的史料十分缺乏，尤其是茅盾家族的情况，除了回忆录的一些介绍，其他几乎是空白，为了弄清楚茅盾家族的情况，我和茅盾的一些亲戚开始通信，在请教过程中了解到许多珍贵史料。比如，茅盾回忆录提到读中学时的"凯叔"沈永钰，茅盾没有展开，而我在80年代和茅盾"凯叔"的后人书信来往很多，他们告诉我许多不知道的沈家往事，如这位和茅盾年纪相仿的"凯叔"，湖州中学毕业以后，由茅盾的卢表叔介绍，一直在银行界工作，1916年沈泽民考取南京的河海工程学校，他在南昌的银行工作，烧制一只笔洗，送给"贤侄"沈泽民。抗战胜利以后，茅盾的"凯叔"因公到天津，途中因飞机失事而牺牲的。80年代我在乌镇调查茅盾家世情况时，乌镇的老人还记得当年航空公司有人到乌镇了解沈家情况，进行抚恤。

钟桂松向沈韦宁（茅盾孙子）赠书

茅盾一个叔父晚年在乌镇去世的，但是没有人知道具体什么时间去世，80年代初，我到乌镇出差，利用中午休息，去乌镇派出所翻户籍卡片，终于找到出生、去世的年月日。1983年我在嘉兴地委党校中青班学习一年，暑假我到乌镇调查研究，利用休息时间，和乌镇公社的管委会主任一起骑自行车到乌镇郊区农村寻找茅盾母亲墓地，在当地农民的指引下，终于弄清楚沈家墓地和茅盾母亲坟墓的具体情况。还有，茅盾祖父去世时间的发现，纠正了回忆录的说法等等，这些史料的挖掘发现，为《茅盾传》注入提供了新的内容，拓宽了读者了解茅盾家世的宽度。

还有，茅盾1918年春天结婚时的情景，茅盾逝世以后，知道的人不多了，茅盾的表弟陈瑜清先生还记得，80年代我问他有没有记得茅盾结婚时的情景，他在给我信中专门回忆了自己小时候去参加茅盾婚礼的情景，虽然这不是大事，却很珍贵。

茅盾在学生时代的史料，十几年的搜集，在这次《茅盾传》的撰写中得以运用，其中如茅盾在湖州府中学堂读者时同学谭建丞先生晚年的回忆，非常生动新鲜。

这些年，我在研究茅盾和商务印书馆关系过程中，发现了不少茅盾在商务的史料档案，也了解了茅盾在商务的一些史实。比如茅盾在回忆录里说卢表叔把自己介绍给商务印书馆北京分馆的经理孙伯壮。其实，茅盾的表叔卢鉴泉和张元济也认识，只是当时没有将沈德鸿（茅盾）直接介绍给张元济。所以，当茅盾到商务印书馆报到时，张元济对沈德鸿（茅盾）特别客气。

再如商务印书馆给沈德鸿（茅盾）、谢冠生两个同宿舍年轻人加薪的档案材料，商务当局认为两个年轻人为商务印书馆做了许多事，贡献不小，但是他们自己从来没有要求，所以给他们每个月加十元，并不多。从中看出当年商务当局对茅盾、谢冠生两个年轻人努力的肯定；但是，商务当局为了防止茅盾投稿太多（从事秘密革命工作）影响编辑工作，将茅盾办公位置安排在杨端六和钱经宇两位前辈中间，这样"便于稽查"等档案材料，十分有趣。还有，商务印书馆当年编《四库丛书》，茅盾随孙毓修到南京图书馆抄书目，茅盾回忆只是一个大概，近年上海柳和城先生的《孙毓修评传》出版，披露茅盾什么时候去，去做了什么事，去了几次等等，更加明确具体。这些新史料细节的发现和运用，使得在这部传记能够生动反映茅盾的成长过程。

晚年茅盾

茅盾早年参加革命活动的史料，一向是薄弱环节，近几年发现茅盾革命活动的一些史料，让我们对茅盾的革命贡献肃然起敬。如茅盾参加共产党以后，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将我们党锄奸队购买的枪支武器藏在自己家里；茅盾利用商务印书馆的编辑身份，收购党内同志的翻译稿子，为我们党筹措活动经费等等，也第一次在这部茅盾传记里面披露。

在茅盾的革命活动中，有许多往事还没有引起研究者注意，1926年，茅盾奉命即将去武汉军校工作时，突然收到武汉电报，让茅盾在上海为军校招生，茅盾回忆录也提到这件事，但是不具体。我在上海的报刊史料中找到了茅盾招生的具体细节，其中录取的238名（正取218名，备取20名）学生，都有名有姓，茅盾在回忆录里提到请商务印书馆三个老同事帮忙，其实是四个人，这四个人是吴文祺、樊仲云、陶希圣、梅思平。这四个人后来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陶希圣成为蒋介石在笔杆子，《中国之命运》出自陶之手。梅思平后来成为大汉奸，抗战胜利后被处决的。所以茅盾在回忆录里不愿提他。

茅盾在武汉时，过去我们只知道他是军校教官，报纸主笔，其实当时茅盾还是中共中央宣传部的委员。当时中共中央政治局准备筹备一份党的报纸，并决定由张太雷、汪原放、沈雁冰三个人负责筹备，还指定沈雁冰为书记。虽然报纸没有办成，但却是茅盾曾经的经历。30年代初，茅盾隐居在上海，张闻天从苏联回来，接任沈泽民的中共中央宣传部长职务，期间张闻天曾经到茅盾家里看望等，有人在茅盾家里碰到过熟悉的张闻天等，这些史料细节，都是近几年新发现的，现在有机会撰写新的《茅盾传》，补充、叙述这些珍贵史料细节，可以丰富茅盾一生的革命经历。

茅盾一生，经历过度日如年惊心动魄的新疆之行，也经历过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惊险奔波，当年茅盾刚刚秘密离开香港，日本人就在香港的报纸上，刊登消息启事，请邹韬奋、茅盾出来参加什么大东亚共荣圈活动。如果我们党不及时转移茅盾他们这些文化人，后果不堪设想！茅盾在桂林落脚以后，广西当局表面上对茅盾客客气气，但是对茅盾作品的发表，明里暗里，处处审查，近年我在史料中发现当年审查茅盾作品的档案，正说明茅盾当年的谨慎和担心不是多余的。

《茅盾传》作者钟桂松教授

同样，当年茅盾主编《小说月报》高举新文学大旗时，并没有后来想象的那么风光，回到当年历史现场，发现茅盾主编《小说月报》，压力山大，老读者、老作者到处散布攻击性言论，甚至污蔑谩骂和人身攻击。商务当局管理层意见也不统一，二十五、六岁的主编茅盾步履艰难，好在主管领导高梦旦给他鼓励。当然，茅盾在反击旧文化的斗争中，笔调十分尖锐，立场非常坚定，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给于茅盾的力量。 这些珍贵史料细节，这次重新撰写茅盾传记时，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力求在历史现场里，再现茅盾沈雁冰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坚强和不屈。

在梳理茅盾生平贡献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茅盾的理想信念是坚定的，也是矢志不渝的，早年受《新青年》影响，走上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革命道路，成为现代文学小说家中第一个共产党员。

在新中国的文化事业建设中，茅盾恪尽职守、顾全大局。新中国历史上，茅盾当了15年文化部长，当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的时间更长。从1965年初开始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这些要职，茅盾始终是尽心尽职，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茅盾始终能够保持政治定力，顾全大局，履行职责，尽心尽力做好每一项工作。茅盾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他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扶持了数以百计的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作家，其中有茹志鹃、陆文夫等等，而且，他始终廉洁自律，高标准守住自己的为官政德，60年代，他与夫人去海南休假，所有开支全部自掏腰包，没有到文化部报销一分钱。连文化部办公厅的同志都认为，沈部长的不少开支按规定是可以报销的。茅盾却对身边工作人员说，自己可以负担，就不用公家报销了。现在我们知道，茅盾作为政府高级干部，有时写信就写在作废简报的背面，信封是旧信封重新糊过的。这在今天是不可思议的。

茅盾晚年写下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

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不少人重新入党，也有人劝茅盾向党中央提出恢复组织生活，茅盾没有同意。他说了一番让人动容的话："共产党打天下的时候，我不是党员，但是我一直以一个共产主义者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的。现在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不想再来分享共产党的荣誉了。"茅盾是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党员之一，1920年就参加早期共产党组织，中共"一大"以后，担任过五年左右的党中央直属联络员，为我们党的成长，作出过巨大贡献的人，在革命胜利后能够有这样崇高的精神境界，是少有的。

茅盾临终，向党中央表达内心的感情，希望党中央按照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审查他一生的功过是非，如蒙追认为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将是他一生最大的荣耀。中共中央根据沈雁冰同志的请求和他一生的表现，决定恢复他的中国共产党党籍，党龄从1921年算起。还茅盾沈雁冰一个本来政治面目。同时，茅盾将自己积蓄的25万元捐给中国作家协会，设立长篇小说文艺奖（茅盾文学奖）。繁荣中国社会主义文艺，成为文学巨匠茅盾的遗愿。

"草草春风又一年"。这部新的《茅盾传》是我几十年业余茅盾研究的一个阶段性成果，也是我以后茅盾研究的一个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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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钟桂松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