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早的四大软件园之一“齐鲁软件园”，专门培育信息技术企业。 （视觉中国/图）
山东威海，一家名叫渔翁信息的企业正在IPO，它来自一个小众而神秘的领域——密码。
威海位于山东半岛东端，三面环海，向东不到500公里就是朝鲜。迄今为止，这里诞生了15家上市公司，没有一家涉及信息产业，渔翁信息可能打破这一局面。
从扫码付款到刷二代身份证，密码在信息社会中无处不在，而背后提供密码产品和服务的公司往往并不为人所知。渔翁信息处于产业链的中上游，将所生产的密码卡和密码机等产品提供给下游应用厂商，由其最终销售给党政机关和金融、电力等企业客户。
2022年12月向上交所科创板递交招股说明书时，渔翁信息已成立近25年，最接近公众的时刻是2020年创始人郭刚在央视一档节目上介绍密码产业发展，当时54岁的郭刚穿着程序员常见的黑色Polo衫。照片至今挂在渔翁信息官网首页上。
放眼至山东，密码企业便不止渔翁信息一家。山东商用密码协会会长徐秋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全省密码从业单位六十余家，产品百余款，覆盖了“产学研用测”整个链条，构成了山东信息安全产业的核心。
2022年8月，国家网信办发布《数字中国发展报告（2021年）》，对全国31个省份进行评估，山东网络安全建设水平位列第一。
202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密码法》正式施行，明确提出“鼓励和促进商用密码产业发展”。资本市场随之热了起来，山东密码企业开始崭露头角。起家山东的三未信安（688489.SH）已于2022年12月登陆科创版。
此外，中孚信息（300659.SZ）、东港股份(002117.SZ)、浪潮集团等山东上市公司均涉及密码业务，还有确信信息(832642.OC)、同智伟业(430704.OC)等数家本地密码企业挂牌新三板。
“山东早前是一个被行业低估了的网络安全大省。”在给南方周末记者的书面回复中，渔翁信息说道。
一家独大
山东的密码产业肇始于1997年。那一年，一家名叫得安科技的公司在济南成立。时至今日，济南高新区舜华路的一栋大楼上还挂着两个蓝色大字“得安”，与山东大学软件园校区隔路相望。
软件园校区是山东大学软件学院和微电子学院所在地，得名于校区紧邻的齐鲁软件园。1990年代，中国信息技术产业方兴未艾，山东也发力于此，1995年齐鲁软件园成立，专门培育信息技术企业，是中国最早的四大软件园之一。
同一时期成立的得安科技专攻密码产品，创始人李大兴同时也是山东大学的老师。当时，山东大学在校长潘承洞的带领下发力密码学研究。
密码学的基础学科是数学，山东大学以此见长。潘承洞与王元、陈景润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曾共同获得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
信息技术产业兴起后，潘承洞开始招收学生专攻密码学方向，门下培养出破解多项密码算法的中科院院士王小云、国家保密局局长李兆宗等。
李大兴从1991年起跟随潘承洞读博，着重研究公钥密码。这是如今密码产业的重要技术基础，能进行数据加解密、数字签名的密码机等产品都基于此制造。
博士毕业后，李大兴留校任教，担任山东大学网络信息安全研究所所长。凭借在公钥密码研究上的突破，1996年，他设计出中国第一款经过国家密码管理局鉴定的商用密码机，并开始进行产业化。
三未信安创始人张岳公曾是山东大学网络信息安全研究所的老师，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当时中国进行密码研究的主要有四家研究所，除山东大学网络信息安全研究所外，另外三家都由官方下辖。与之相比，山东大学体制灵活，市场化探索空间大，研究也以更适合商用的公钥密码见长。
这为山东大学密码研究的产业化奠定了基础。2003年《新经济导刊》对李大兴的专访显示，早在1995年，李大兴就已代表学校以技术入股的方式与中国人民银行广州分行下属企业合作。当时广州和港澳地区往来密切，率先使用ATM机，对网络信息安全有所需求。
1997年，李大兴创立得安科技，以独立于学校的公司主体推进密码产品市场化。公司成立第一年先是接到上海证券中央登记结算公司的项目，随后又为深圳交易所制作信息安全系统，从证券领域打开了市场。
得安成立之时，另外三家研究所对密码产品的产业化还没有开始，得安一家独大。《信息安全与通信保密》杂志2002年的报道显示，当时得安在国内的市场占有率高达70%。“（客户）都得求着得安。”得安一位前技术副总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三未信安位于济南的生产车间。 （南方周末记者 卫琳聪/图）
带动产业
得安成立之时，国内的互联网产业处于发展初期，除了金融、电力等重点领域，密码的实际应用并不广泛。
张岳公介绍，当时市场规模比较大的网络安全产品是防火墙、入侵检测、防病毒等，这些产品不像密码一样需要和具体数据处理流程结合，部署简单，在社会上被普遍采用。
除了得安之外，山东早期发展起来的网络安全企业也走这一路线。其中一家企业的创始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3年公司成立时并没有涉足密码，主要产品是VPN。当时山东一些企业开始进行信息化建设，需要将分散的内部网络互相联通，确信信息和上海一家厂商合作，在山东销售VPN产品。
VPN相当于在不同网络之间建立通道，但早期的通道并不加密。这位创始人说，当时互联网刚刚起步，多数用户对网络安全的需求不高，公司最早销售的VPN产品没有加入密码卡等部件，只用于联网。
2002年成立的中孚信息主要为党政机关等提供保密服务。中孚信息副总裁孙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的第一款产品是网络物理隔离卡，插在电脑上能将一台普通计算机分成两台虚拟计算机，实现内外网的物理隔离，起到保密作用。当时一台电脑价格高昂，这样的设备受到市场欢迎，但密码尚不是公司的重点。
密码开始在网络安全领域被广泛认识是在2005年之后。2005年4月，电子签名法正式施行，规定电子签名与手写签名或者盖章具有同等法律效力。电子签名正是以公钥密码为技术基础，这极大推动了密码产业的发展。
也是在这一时期，得安创始人李大兴不幸因病去世。公开资料及采访均证实，得安不少技术骨干分散到山东其他网络安全公司，带动了全省密码产业的发展。
一家公司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正是得安的技术骨干来了以后，公司才逐渐具备密码机、密码卡等设备的研制能力，打下了在密码方面较为完备的基础，此前公司对密码研究尚不成体系。
留在济南
二十多年的发展让山东积累了一批密码产业人才。多家企业负责人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公司的研发和生产一直在山东进行，原因在于本地人才队伍稳定，用人成本低。
孙强说，本地密码企业带来的集聚效应和山东大学等高校资源使得企业在山东更容易招到合适的密码人才。以中孚信息为例，研发团队占了公司员工总数的约50%，其中一大半都是山东人。整体来看，企业在山东的用人成本是北京的80%左右。
另一家山东密码企业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相比于应届毕业生，他更愿意用成熟的技术人员。后者通常已在山东安家立业，工作起来更踏实稳定。
徐秋亮同时担任山东大学软件学院网络与信息安全研究中心主任。他介绍，目前山东大学济南和青岛校区都设置了密码学相关专业和方向，和本地密码企业开展合作，联合申报、承担科研课题，并建立实习基地。
不过，山东大学一位相关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山东大学密码学方向招生量最大的是网络空间安全学院，该学院位于青岛校区，大多数密码企业则集中在济南。“（学生）要从青岛往济南来，有一定地域隔阂，说不定也会去北京。”
他曾介绍自己的学生去济南一家密码企业工作，专攻区块链方向。当时区块链大火，学生学习一段时间后辞职去了北京。
不少密码企业都是山东、北京两地发展，研发中心一般放在山东，市场开拓则在北京。一家企业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百分之七八十的业务都来自党政机关和央企国企。
筑高技术壁垒
总体来看，山东密码企业从事的业务集中在产业链中上游，多数提供密码卡、密码机等通用产品。
还有一类企业是从密码应用场景发展起来的。2005年电子签名法颁布后，各地纷纷成立数字证书认证中心（即CA中心）作为第三方认证机构保障电子交易的安全。不少密码企业从CA中心脱胎而来，和做密码卡、密码机的企业同时成为第一批密码企业。
脱胎于CA中心的企业通常有市场优势，做密码机出身的企业则以技术见长。这两类企业形成上下游关系。
比如，CA中心出身的吉大正元(003029.SZ)出现在三未信安招股书的客户名单中，后者为其提供密码机等产品，吉大正元用这些产品向客户提供加密服务。
由于密码机等设备安装后往往几年内不会更换，后续升级维护的投入也较为稳定，导致单纯卖设备的市场空间有限。随着技术成熟，这些基础产品的同质化倾向也越来越明显，开始制约企业发展。
从资本市场来看，已经上市的密码企业中不少是CA中心出身，如吉大正元、信安世纪(688201.SH)、格尔软件(603232.SH)等，从做密码设备起家的上市企业相对较少。
在山东省内，2017年上市的中孚信息也是从保密等应用场景切入，基础的密码机等产品向渔翁信息等省内生产商采购。
202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密码法》出台后，对信息系统的密码体系提出了新要求，需要按照国产密码标准进行升级改造，以实现密码自主，即所谓的“国密改造”。这对密码企业而言意味着新的市场空间。
趁着风口登陆资本市场的山东密码企业正在从技术上发力，提高产品竞争力。张岳公介绍，密码核心技术的体现是算法和芯片，2018年开始，公司开始投入力量研究自己的密码芯片以筑高技术壁垒，目前已经投入应用。
孙强说，中孚信息也从2017年开始通过参股山东方寸微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布局芯片业务。
南方周末记者 卫琳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