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会惊讶于曹郁对一部小众文艺片《脐带》的投入热情。在此之前，作为电影摄影师，他的名字出现在《可可西里》《南京！南京！》《八佰》《妖猫传》《1921》等大片里，是将金鸡、金马、金像最佳摄影奖收入囊中的“三金”摄影师。
但对于曹郁，《脐带》是可以和《可可西里》相提并论的，这是他生命中未必成就最高但意义最为重要的两部电影。拍《可可西里》时，他29岁，已经是北京身价最高的广告摄影师之一，日子过得舒服，也没有什么“精神上的冲撞”，但拍完《可可西里》，他突然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找到了想要走的人生之路。
电影《脐带》呈现的是如何面对母亲的老去。在摄影师曹郁的作品序列里，这是他最看重的两部作品之一，另一部是他的成名作《可可西里》。（剧组供图/图）
到了《脐带》，曹郁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人生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拍摄过程中，他经历母亲离世。“它给我的感觉正是我这个年龄所需要的——就是你怎么面对亲人的离去。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对活着的人来说，生命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曹郁来讲，《脐带》是一部机会难得的电影，新人导演乔思雪的剧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载体，让他得以更自由表达想说的话、想实践的美学。“有时候有些电影很好，但是它未必能够表达你自己，特别是你自己的朴素情感。它可能只是作为导演的构思，或者是这部电影特有的使命存在的。等到这样一个机会是很不容易的。”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曹郁（右二）和妻子姚晨（右一）被电影《脐带》的剧本打动，两人亲自担任《脐带》的监制，曹郁还上阵担任摄影指导。（剧组供图/图）
曹郁在大片里浸泡已久，拍《八佰》时，为了营造苏州河对岸“隔岸观火”的景象，他们用了上万只灯泡，过桥的时候，为了塑造一种精神性，他们用军工厂研制的照明弹照明，一颗照明弹就是七八千元，他们炸掉了68颗。在《1921》里，为了拍主角“独立日”在领馆外看烟花的戏，他们用了几十台吊在空中的LED灯。而在小成本电影《脐带》里，他用一盏普通的节能灯、一支手电筒、堆积的柴火，就拍出了影片所追求的质感，这是他以前没做过的。
2023年3月31日，曹郁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他说：“虽然我们这次拍摄时的灯光很简单，但色彩给我们的印象是内心的、超出了肉眼真正看到的样子。大家看的时候会觉得虽然很简单，但又很极致，或者说很强烈。这就是创作的神奇之处，它既朴素又诗意，简单又强烈。”
“我们当然并不希望自己赔钱”
南方周末：《脐带》的院线票房目前只有123万元，你有预料到吗？
曹郁：我们当时想到票房低，但是没有想到这么低，这个确实是有点出乎意料。当然我们都在想办法，多渠道同时进行，让它尽量回收成本。还有一些想不到的，就是有那么多人看完了都表示感动，这一点我觉得不是靠取得了多少票房就能赢得的，你必须在电影艺术本体上能够获得一种让人欣赏的突破或者贡献。
目前为止，我觉得做《脐带》非常值。它打开了我人生的另外一站，不仅是在专业上、在艺术领域取得什么样的成绩，而且是觉得与别人取得了更强的共鸣，似乎通过你的电影或多或少帮助了别人的心灵，这一点让我觉得特别有一种幸福感。
南方周末：那对于大众观众，你有什么样的期待？
曹郁：通过这次还是让我更冷静地感受到了观众确实是分群体的，不能完全用别人是不是喜欢你的艺术电影来评判别人的水平，因为每个人的生活其实都是很不同的。这点跟我在电影学院学习时的想法有巨大的区别，那时候觉得看不懂艺术片的观众是没有艺术鉴赏能力的，现在我越来越发现并不是这样，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电影再重要也没有人的生活重要。
我并不期待所有的观众都会喜欢艺术电影，或者没有任何商业元素的一个艺术电影就能够像《八佰》一样有三十多亿元票房。
另外，客观来说，咱们的院线还比较单一，仍然缺少一个良性的或者复杂一点的机制，来让一些艺术电影得到更多跟观众见面的机会。我觉得不仅是《脐带》，你把伯格曼、塔可夫斯基这样的大师作品拿来放，可能票房都不会高，因为只有一种体系让人去看电影肯定是会有问题的。
南方周末：从演员的配置来看，《脐带》似乎就是奔着艺术片的思路去的，除了演妈妈的巴德玛是职业演员，其他都是素人演员。所以这部片子一开始就不考虑市场吗？
曹郁：我们当然并不希望自己赔钱，肯定是考虑了，但这个考虑的点在于我们把所有的东西做到极致，而不是观众喜欢什么就拍什么。我来做这个戏的监制就利用了大量的资源，如果让我们年轻导演自己去按她的资源，她原本是希望找电影学院的同学们来拍的，（票房）可能更惨。我们找来的主创其实是非常一流的，比如像剪辑指导张一凡、声音指导富康、美术指导赵紫冉、造型指导李宙这些都是很棒的，就是希望通过我们的艺术表达能够得到市场的反馈。只是没想到还是没有达到（市场）预期，但我们考虑市场其实就是从这个角度来做。
电影《脐带》拍摄现场。（剧组供图/图）
另外，这个故事原来的剧本更有实验性，比如有很多幻觉，我们现在已经把它拉回来一些。拉回来并不完全是为了票房，而是让观众更容易去感受到它温暖的那一层面。因为我们觉得在疫情之后，许多人都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我们希望能给大家一个抚慰的感觉，这也是我们的一个考虑，不希望它真的是一个实验性的电影，那样的话就更没有人去看了。
南方周末：你跟许多知名导演合作过，这次跟一位年轻导演合作，体验有什么不同？
曹郁：年轻导演在经验上不能跟那些知名导演相比的，她在现场会有很多迷茫的地方。我在拍《可可西里》之前也拍过一些小成本的电影，和思雪合作时我会看到我自己，她所执著的点或者说执拗的事，我曾经也做过。这是一个体验，你会有机会往回看。
虽然她没有经验，但是思雪很可贵的地方就在于她的剧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载体，让我们所有人，包括其他主创，一起表达了我们想说的话。这也是我们这么多主创都能来的原因，他们从剧本里面看到了一种表达的可能性，并不是简单地因为交情而来。
在曹郁（左）看来，《脐带》导演、编剧乔思雪（右）的剧本为主创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表达载体。（剧组供图/图）
无论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世界级大导演，还是一个普通的导演，能提供这个载体其实都是很可贵的。有时候有些电影很好，但是它未必能够表达你自己，特别是你自己的朴素情感，它可能只是作为导演的构思，或者这部电影特有的使命而存在的。等到这样一个机会是很不容易的。
“我从来没有用一支手电筒拍过那么大的夜景”
南方周末：《脐带》似乎在营造一种有诗意的氛围，在场景设计的时候，你是怎么考虑的？
曹郁：我觉得我们的主场景都还可以。比如哥哥家很真实，虽然很局促，拍起来特别不方便（当然我们也做了美术和道具的设计）。很多时候，第一直觉是，有钱一定会在摄影棚里搭景，因为摄影棚的结构会让你拍起来很方便，所以你总会觉得它像景。但实际上在摄影棚里不花很多钱的话，搭不出有生活痕迹的景。
另外还有两个场景我觉得比较好，一个是儿子带妈妈回去的老房子。那是思雪的一个朋友推荐的，正好在湖边上，穿过一片密林才能到那里。我们把房子的外观和里面的结构改掉了，但房子没有拆——我们也没钱拆房子。
其实我们一直在寻找片中的老房子到底是什么味道的，它是孤独的，还是在一片蒙古包里面？我们原来做过很多种设计，最后觉得还是应该在水边。因为水在我们的电影里有生命的象征，很重要。没想到真的有这么一个房子，我们本来都想搭一个房子了，但是以我们的成本和时间，很难做到那么好。
我觉得那个场景很完美，孤独感和湖的关系也很近，男主角跑到湖边去打水，特别亲切。它在气势上并不大，但是我觉得很深远、温柔，像记忆中的一个家。我很喜欢像安哲罗普洛斯的希腊电影，虽然我们的建筑风格不一样，但是气氛很像。当然，说服房主最后给墙撞了一个洞是挺难的，还好没把房子撞倒。
还有最后的场景，在敖包上面祭祀。实际上这个场景我们从开机前就一直在选，有十几个方案。最终选择的这个方案，其实是很难跟当地的管理部门沟通的。因为敖包对于他们来说有特殊的意味，不是随便就可以搭的，但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觉得这个场景是很有力量感的，有一种在海边的一个悬崖上的感觉，有生命进入到另外一个阶段或者时空的象征，撑得住最后的结尾。如果是太实的地方，妈妈很难跟着拿火把的人走，你会觉得她只是离开了一片小洼地。那个画面也拍得很好，拍摄当天有很棒的月亮，月亮、湖水反光都是真实的，不是CG做的。大自然的明亮和庄严，我站在现场看到都极其震撼，仿佛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南方周末：光线对于摄影师很重要，比起你之前大片里那些豪华的布光，这次在《脐带》当中你对光线的调度有什么不一样？
曹郁：我特别喜欢光源打光法，任何光都是有来源的。其实《八佰》也用了这个方法，《脐带》这部戏做得更极致。比如我们在拍哥哥吃饭的那场戏，是用家用节能灯来照明。那是我以前很难想象的，但是呈现的质感很真实。包括我们的汽灯、手电、火把、火堆，所有呈现出来的感受都很真实。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一定要真实到日常生活中可见的视觉经验。
因为一般来说，在大片里你很容易首先创造出一种大家从来没见过的光影，这是每一个大片摄影师被固定隐含着写在合同里的，《八佰》确实也做到了。但这次不一样，你要觉得这是生活里可能有的样子，但又不是生活里看到的样子。因为我并不喜欢伪纪录片式的艺术片，随便开个灯就拍了，我们是在用真实光源的基础上仍然要具有一种美感。
最后在火堆之间跳舞，多个火堆相互之间那种复杂的光效，呈现出一种真实又浪漫的感觉。其实拍摄的时候，我们的器材非常简单，只有两个灯在现场，完全就是靠火堆的不同位置，加上不同的柴火或者柴油创造出来的效果。那时候你就觉得大自然有什么你就靠什么。你作为一个大片的摄影师有时候未必能够下这种决心，你可能会拉上多少卡车的灯光把它给塑造出来，比如我们在《八佰》和《妖猫传》里使用的东西。
还有拍拿手电找妈妈，我们就真的用手电在树林拍，我从来没有用一支手电筒拍过那么大的夜景，包括屋里面的灯光都很简单。但是这种美感会自然而然捕捉下来，因为你的心灵到那个程度了。
不管是完美的，比如说像火，还是极其不完美的，像哥哥家里一个破节能灯，都是非常真实的。用这么多种真实的光源其实是很难控制的，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尝试。但也确实带给我很多新的经验。
“人心里面的风景”
南方周末：拍《南京！南京！》的时候，你的摄影追求的是一种写实感，到《八佰》的时候，你追求的是一种真实的距离感。这一次在《脐带》当中，你追求的是什么？
曹郁：其实从《南京！南京！》到现在有一点没变，我都是希望在真实中带有诗意。因为《南京！南京！》和《八佰》本身就是历史事件，首先要有一个真实的底子，然后再强调诗意化、个人情感化的部分。在《脐带》里面其实还是这个思路，我们的生活甚至幻觉，细看起来都有某种真实感，我们所有的光源、所有的行为都是真实的，但是在真实的基础上要有特别强烈的主观的诗意。这一点始终是我下意识的，可能跟我个人的性格有关，我没法接受一个完全虚假的东西，我需要有一个真实的部分做底子。
要说摄影上的思路，我觉得因为真实已经印在骨子里了，你要很朴素但又很强烈，很真实但又很诗意，其实就是把这四个对立的词放在一起。说实话，你把这些词放到《南京！南京！》也可以部分吻合上，这可能是我的个人风格。只不过这次的色彩在真实的基础上做得更主观化。
南方周末：你的每一部作品都跟画有关系，《八佰》与毕加索描绘的战争，《妖猫传》里参考了蒙克的画，《1921》里有爱德华·霍普的影子，到了《脐带》，梵高的画作又给了你调色的灵感，你怎么捕捉到作品和这些画之间的质感的关联？
曹郁：平时我经常看画，绘画确实给了我很多灵感。当你看过足够多的画作之后，虽然你不可能和画家们见面聊天，但你会尽量去猜想他进入创作的状态，为什么要画成这样。比如他把蓝画成了蓝绿，或者是把黄画成了明亮的黄。你每一幅画都不只是简单地看，而是用情感去靠近画家本人，心里面自然就形成很多分类储备，在拍不同电影的时候就能调动你的视觉记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脐带》里的妈妈跟梵高其实很像。虽然她不会画画，但她是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她没有时空的准确认识，只有强烈的表达欲望，所以她才会听着音乐跳那么远。她永远要寻找自己心里面的那个家，这一点其实跟梵高很像，只不过后者用画笔表达出来了。从这个角度，你会感受到梵高的颜色可能很适合这个电影。
当然反过来说，我们拍的自然景物也可以用得上，两者都匹配了，这时候你自然就会希望它是主观化的。可以说这个草原其实是妈妈心里的草原。有时候那种黄昏下湛蓝的草地、蓝绿色的天空，其实都不符合视觉经验，完全是妈妈的世界，不是儿子的世界。儿子看起来恰恰相对来说比较正常，或者说是普通电影里面出现的内蒙古的样子，而这个世界是妈妈的世界。
所以其实还是根据剧本、人物来考虑，再加上平时看到的绘画，你猜测他们进入到创作中的状态，合到一起的时候，自然会想到提取某一部分视觉经验用到自己的电影里面。
南方周末：我们看到以前有不少关于内蒙或者关于新疆的电影，呈现出来的往往是草原风光片的感觉，你希望在《脐带》里面为大家呈现出怎样的草原影像？
曹郁：我觉得首先是意识方面，最基本的就是不要为了风景而风景，或者说我们要拍的不是自然的风景，而是人心里面的风景，虽然也是通过大自然来表达的。我刚才说到的色彩也好、选择也好，完全根据人物的感觉来走，才能避免风景和人物是割离的。
虽然我们也为了表现不同的风貌，选择了很多种地貌，在里面能看到草原、盐碱地，但无论如何都是为了表达他们的内心世界，特别是妈妈的内心世界。在这个基础之上，我们再来看风景是不是绝对吻合才是最主要的。
从技术方面看，就像前面说到的调色，我们要让它是主观色彩，而不是客观的。这样就不会有风光片的感觉了，草原只是呈现内心的舞台。
南方周末：《脐带》也跟你的个人生命体验连接在一起，比如拍摄期间你经历了母亲的离世。同时你也是一个父亲。你是怎样把这些生命体验融入到电影里来进行诠释和展现的？
曹郁：这次创作很特殊，像你刚才说的，那么多的感觉加在你身上，你的身份既是儿子也是父亲的时候，你突然发现这次创作是没有任何章法，或者说是没有任何规矩的，但是出来的结果却是很有章法的。这是跟我前面拍的几个大片截然不同的感觉，比如《八佰》《妖猫传》。
因为之前虽然你也有现场感性的发挥，但总体是经过缜密的思考，甚至在拍摄几个月前就想好了应该怎么拍，而这部电影完全是随机的。我们摄影机的运动并不复杂，只是围绕着演员在拍就好了，把演员的感觉用比较运动的方式记录下来，很自然。
我们这次拍摄时的灯光很简单，但色彩给我们的印象是内心的，超出了肉眼真正看到的样子。因为我看到大自然的时候总会想到夏加尔、梵高的画，所以我们在后期调色的时候用了大量的时间把记录下来的影像往画的颜色上靠近。大家看的时候会觉得虽然很简单，但又很极致，或者说很强烈。这就是创作的神奇之处，它既朴素又诗意，简单又强烈。按理说，这两种相反的东西很难放在一起。
我以前拍的《妖猫传》和《八佰》也很强烈，但它们是很复杂的。这次你感觉好像很随意、很简单，就能拍到这个程度。对于我来说，在摄影领域上是一个新的高度，用这么简单放松的办法来达到一个强烈的东西，以前我还真没做到过。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嫄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