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0日，中国社科院发布《2022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报告指出，随着网络文学“题材转向”，现实、科幻、玄幻、历史、古言成为“中国故事”五大标杆题材：现实题材作品以37.2%的高复合增长率，迈入“黄金时代”。
一方面，富民、强国、科技、工业、奋斗等，正成为网文作品的常用标签，另一方面，超5万网络文学作家在历史、古言等题材网文中运用非遗元素，传统文化深入内容题材。
此外，在作家层面，90后作家已成创作中坚，00后作家成新增主力。数据显示，以卖报小郎君、轻泉流响为代表的90后、95后作家接连打破网络文学订阅、月票纪录，阅文2022年新增注册作家中，00后占比高达60%。2022作家指数TOP500的新面孔中，00后占比提升10%，且万订作品数较去年同期翻了三倍。阅文集团副总裁、总编辑杨晨表示，网络文学作家创作呈现代际更替推动题材更替的特点。
作为现实题材中十分特殊的一类，展现硬核科技、揭示行业秘辛的职业文为何广受追捧？当趣味十足的现言与古老精湛的非遗技艺相结合，会碰撞出怎样耀眼的火花？南都记者采访了《国民法医》的作者志鸟村和《绣春光》的作者麦小冬，两位网文作家现身说法，道出自己扎根生活，以现实人生为根基的写作理想，以及用网文刻画生活肌理、弘扬传统文化、回应时代召唤的心路历程。
《国民法医》作者志鸟村
我喜欢合理性高一点、落地性强一点
在“医学技术流”代表作《大医凌然》大获成功之后，网文作家志鸟村开始研究另一项神秘而特殊的职业：法医。
“最初来说我想写一个刑侦类的小说，但以警察的身份去写，不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我个人比较擅长技术方面的东西，现在看很多美剧、日剧也有很多是从技术方面入手的，技术员的这么多类型中，法医相对来说全面性更好，再一个也更有噱头。”志鸟村坦言。
高智商犯罪已经不存在了
志鸟村的新作《国民法医》以刑侦实验室为主场，通过尸体解剖、指纹、足迹、毒物检验等刑事科学技术展现法医江远的成长故事。
为了保证专业性，在动笔前，志鸟村查阅了许多法医学与刑侦学的相关资料，硬生生地学成“半个专家”。一本《高级法医学》，是他手边的重要参考文献，从法医学鉴定的证据属性、损伤与伤残鉴定、法医人类学活体年龄推断，到法医影像学、现场勘查、现场血迹形态学，书中都有科学而完备的介绍。
另一本神作叫《死亡时间的法医鉴定》，从中可以便捷地查到去世几小时、几天、几个月的死者分别是什么样子。“如果死者死了六个月，你就翻到六个月的地方看看，六个月的死者眼睛有没有爆出来，是不是有骨化，你就可以有所基础地去描述了……科学类的东西都是很直白的，也不难。”志鸟村告诉南都记者。
硬核技术流和科学严谨的态度奠定了《国民法医》的叙事基础。对于理工科出身，对技术有异乎寻常的信仰的志鸟村来说，这注定不是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在《国民法医》中，主角利用DNA技术和指纹鉴定罪犯，通过视频录像直击事件的起因发展，运用法医病理学、法医人类学推断死者的生前过往。
作品从法医领域专业的视角切入，解密疑案、揭示真相，让读者体验抽丝剥茧的愉悦的同时，逐渐进入并理解法医的世界，将正义、公理的精神内核传达给受众。
“高智商犯罪在目前来说基本已经不存在了。”志鸟村告诉南都记者，这是他跟不少警察、检察官、法医聊天后得出的结论。这也意味着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写作的那种以推理见长的古典侦探小说无法再大行其道。“首先监控的使用让罪犯无所遁形；其次，想要去破获一起案件，可以使用的手段是非常多的，所以才会喊出‘命案必破’这种口号。当警方将所有的手段都使用出来的时候，智商在技术面前就意义不大了。”
在现代的刑侦案件当中，技术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而城市越大 ，刑侦人员的技术水平越高，破案的过程反而越“没有意思”。也正因为此，志鸟村将《国民法医》的故事背景设置在宁台县——一个只有几十万人的小县城。由于小县城刑侦力量较为薄弱，相对于大城市还存在一些技术壁垒，罪犯和警察之间也就还有展开猫鼠游戏、斗智斗勇的可能。
主人公是妥妥“技术达人”
《国民法医》中的主人公江远是宁台县刑警大队的新人法医（有编制），自带学习力极强的神奇系统，同时还是一名“拆二代”。他的父亲江富镇早早就因拆迁实现了财富自由，平时没事在家研究厨艺，成为宁台县数一数二的美食家。江富镇对儿子江远没有过高的要求，直言“要是不想做了，就买辆跑车开开，跟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结个婚，混着日子也行。”
但与其被催婚，江远宁愿留在刑警队研究技术，“升级打怪”。
在《国民法医》里，江远和他的同侪们常常依靠专业手段侦破案件，屡建奇功。譬如“血迹分析”：在一定的环境下，施害人对受害人发起攻击，只要不对血液进行大规模清洗处理，从出血这一刻开始，掌握血迹分析的刑侦人员就可以根据血迹重建整个犯罪现场。
“因为血是可以表现出速度的，”志鸟村说，“比如一滴血在没有加速度时滴到地上是圆形，如果带有一定的加速度就像蝌蚪形状，速度越快它的尾巴就会越长。这样就可以分辨出来是静止滴落的血迹，还是被钝器泼洒出来的血迹，还是被锐器刺出来的血迹，j假如有血柱和血泊的话，就说明死者可能在那里长时间停留，有一整套的理论体系可以把现场重建出来，这是我在写小说之前不太了解的东西。”
另外一项在小说中经常涉及的是“足迹分析”。据志鸟村介绍，国内在“足迹分析”方面是世界领先的，“我们现在通过一个脚印可以判断这个人的身高、体重甚至年龄，还可以判断出来一些身体的特征，而且准确度有时候非常高，比如对身高的判断误差在正负一两厘米左右。”
即便罪犯故意穿着不合脚的鞋子，对技术人员来说也毫无障碍、一目了然。“比如说小脚穿大鞋，你的重心是分布于中心，不是分布于鞋的边缘，但是你鞋的边缘依然会有印记，很容易就看出来了。”
在志鸟村的设定里，主人公江远是一个“偏于理智，在技术方面很自信，同时还有情感投入的警察，”一个在人格上相对纯粹的角色。如今行文过半，志村鸟觉得江远这个“技术达人”形象尚且不够丰满。“因为我当时有意把推理这块分给了其他的角色，但是确实失去了推理能力的警察或者说刑侦人员就很难有魅力四射的感觉。”志鸟村遗憾地说。
谈及写作《国民法医》过程中遇到的挑战，志鸟村的回答让人惊讶，他说：“有时候自己写的案子自己破不掉。”原来，小说家在案件开头也不知道谁是凶手！
一方面，他把案件的节奏拉得很快，在连载的过程中不太会有伏线千里的效果出现；另一方面，假如读者或多或少猜到了结局，狡猾的小说家会把之前设定的结局偷偷改掉。有时候，为了让案件不那么好猜，他会设置许多条件，在极端状况下，就出现了自己也破不了案的情况。
“我前几天写的一个案子，本来设计一个大车司机失踪死亡，唯一的线索就是这辆大车。因为案件发生在外地，我当时设计把这辆运输车放在一个汽修厂前，车钥匙留在上面，让人把车偷走然后拆卖掉。这又是一个积案，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设计到这里，这个案子基本上通过正常途径没办法破了。”志鸟村告诉南都记者。
他在家冥思苦想了一天破解之法，实在没主意，就打电话给一个警察朋友，对方竟然也觉得无能为力。“后来我就把这个条件改掉了，没有把大车丢到汽修厂，所以有时候破案破得比较辛苦。”志鸟村笑道。
强调网文的合理性与落地性
志鸟村大学的专业是“食品科学与工程”，与生物、化学、物理都沾一点边。在《国民法医》之前，他连续写了好几本职业文，内容涉及能源（《超级能源强国》）、生物（《重生之神级学霸》）、医学（《大医凌然》）。他擅长专业知识的巧妙表达，既能让读者看到行业内部特色，又不会因太过晦涩而退怯。其中，《大医凌然》被国家图书馆永久典藏，是大英图书馆首批收录中国网文之一。
谈及写作这类有较高知识密度的职业文的优势，志鸟村说：“首先可能我相对来说阅读量是比较大的。我写的时候也不是从一个完全空白的领域写起，我通常写的东西还是有些介入的触角。我个人的优势可能是对网络小说这块了解得比较多，还有就是快速地获取这些信息的能力。”
无论《大医凌然》还是《国民法医》，志鸟村在写作的时候都讲究小说的“合理性”，“不能纯粹是瞎编出来的”。在写作《国民法医》的时候，他秉持一项原则：某个事情只要可能发生，即便概率很低，作为故事写出来也没有问题。但如果是零概率，则绝对不会被他写进小说中。
志鸟村也承认，“合理性”并不是在网络文学中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二次元的东西很多是不合理的，漫威的故事有时候也不合理。所以我自己相对来说比较喜欢合理性高一点，落地性强一点，跟个人的兴趣也是有关系的。”
近几年，现实题材的网络小说愈来愈受到读者追捧，《2022 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发展趋势报告》显示，网络文学作家在作品找那个塑造了多达188种职业形象，描写各个行业生态的硬核技术文也找到了自己坚定的读者群。志鸟村年轻时喜欢打打杀杀的武侠文，追求激情迸发、释放戾气的情绪价值。但年纪愈大，愈喜欢在网文中寻找现实感和代入感。他笑言，网络文学二十年，读者年纪渐长，是现实题材声誉日隆的原因。
说到好的现实题材网文的标准，志鸟村显然有很多元的评价体系。“我自己也会喜欢看行业类的小说，如果代入感很强，就是真实性比较强，我会很喜欢。再一个人物写得很好，我也很喜欢，有时候纯粹的搞笑也行，虽然不太合理，也能接受。因为自己是作者，知道六边形战士还是比较难得的，有一点写得很好已经不容易了。”志鸟村说。
《绣春光》作者麦小冬
深入浅出地展现优秀传统文化
一幅双面全异绣品《万山红遍》横空出世，正面岳麓山春意盎然，背面橘子洲头秋意正浓，年轻的湘绣非遗传人蒲绣绣一举成名，身价倍增……三个月后，异军突起的汉服品牌“绣春光”携织金马面裙惊艳亮相国际大秀，和剽窃中国传统服饰版型的国际大牌正面硬刚。
尖锐的冲突、轻松的笔调、趣味盎然的情节……麦小冬的《绣春光》以刺绣为主题，通过讲述非遗传人蒲绣绣与父亲在湘绣传承发展过程中的观念之争，探讨了非遗民俗年轻化、生活化的创新传承路径。她说：“网络文学作者能在自己的作品里深入浅出展现出一些优秀的传统文化，就和我故事里蒲绣绣利用UP主的身份，去向更多受众展示湘绣一样。如果我的读者因为看了《绣春光》就喜欢上湘绣，喜欢上汉服，那真是太好了！”
从一幅简单的绣品开始
麦小冬是湖南妹子，现定居长沙。她是长沙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馆和湘绣博物馆的常客。在长沙市非遗馆，她偶然结识了90后湘绣传承人蒲宇凤，随即拜师学艺，通过学习实践深入了解湘绣的技艺和历史。
“小蒲老师从怎么劈线开始教，因为一股线是分为很多缕的，线的粗细程度不同，最后完成的绣品也有非常大的成果差异。我们绣的是最简单的绣彩，我跟着小蒲老师上了几节课，真的坐在那一针一线，从劈线到穿针到一针一针地去刺绣，完成了一幅小彩虹的作品，蛮有成就感。”
湘绣和苏绣、蜀绣和粤绣并称“四大名绣”。湘绣与其他几种名绣的区别，在《绣春光》中是一个引发思考的话题。麦小冬说：“湘绣是湖南这个地方有比较特色的绣品，刺绣万变不离其宗，针法等所有东西都是类似的，只是说有地域上的一些特色加入。比如，因为湘绣里面比较有特色的题材就是绣虎，为了把虎毛绣得更加栩栩如生，湘绣里面就自创了鬅毛针法。”
在《绣春光》中，年轻的非遗传承人蒲绣绣一出场就以双面全异绣《万山红遍》技惊四座、声名鹊起。麦小冬解释说，在湘绣界，双面全异绣被称为“魔术般不可思议的艺术”。“简单说，就是在同一块透明的底料上正反两面绣出不管是从构图、色彩、针法全部都不一样的物象。分毫之间精密妥帖，顿挫之处藏针引线，不管从绣线的颜色，还是呈现出来的整体形象，看上去完全地不同。”
双面全异绣需要用到藏针引线之法。绣线劈得越细，在反面越容易用其他的线去叠加，整体效果越出彩，但绣起来也越难。一般而言，小幅的、图案简单的双面全异绣普通学习者也能完成，但较大型的双面全异绣品只有那些有资历的老师才能做到。
“大家都知道《万山红遍》是出自主席的《沁园春·长沙》，它主要展现了长沙瑰丽的风景。蒲绣绣创作《万山红遍》的时候，就很好地呈现了湖南的景象，山上有老虎和狮子，借这个题材能把湘绣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麦小冬告诉南都记者。
网络文学也要扎根生活
《绣春光》的女主角蒲绣绣以长沙90后湘绣传承人蒲宇凤为原型。麦小冬在写作之前往往会做大量的准备工作，逮住跟小蒲老师学习的机会，麦小冬得以细致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据麦小冬介绍，《绣春光》中蒲绣绣的原生家庭环境、她的情感状态，包括她的性格都属于小说的杜撰，“她在面对和自己不同意见的时候，处理方式相对比较直接一点”。此外，麦小冬还赋予了蒲绣绣比较另类的宣传方式，“比如说做自媒体来宣传湘绣，为了吸引观众的注意，故意用一些有争议的钩子让大家展开讨论，这些都是属于小说人物的状态。”
但是，故事里的蒲绣绣和现实生活中的蒲宇凤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她们都非常年轻，是在最好的年纪来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工作，对湘绣也是发自肺腑地热爱”。
“正是因为热爱才日复一日地花费大量的时间跟精力去投入到创作里面，我觉得这一点很值得敬佩。”麦小冬坦言。
在《绣春光》中，蒲颂和蒲绣绣父女之间的观念之争堪称小说的一大看点。麦小冬谈到，以蒲颂为代表的老一代非遗传承人“对湘绣这门技艺非常自信，觉得酒香不怕巷子深，觉得湘绣的艺术性大于一切，是需要真正懂它的人来欣赏”；但是蒲绣绣代表的新一代非遗传承人，了解互联网强大的传播力，“他们对所有的展现形式都是非常包容的，他们要尽一切努力去推广湘绣，让更多人尤其是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
除了从生活中撷取素材之外，麦小冬还通过网络文学回应自己关心的热点话题。譬如小说中有一段蒲绣绣自创的汉服品牌“绣春光”携织金马面裙惊艳亮相国际大秀，和剽窃中国传统服饰版型的国际大牌正面硬刚的情节。麦小冬告诉南都记者，马面裙抄袭风波之后，有新闻报道国外的留学生和华侨穿着马面裙去进行一些合法的备案过的游行活动，这个新闻让她大受震撼。
“我们自己的好东西，如果我们自己都不使劲，别人肯定只会变本加厉地去抄袭盗用。我本人也对汉服文化非常感兴趣，我感觉国内这几年大家对汉服的接受度也已经大了很多。最开始穿汉服出门还会被误会成是不是在拍戏，或者穿的是不是韩服、和服，但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同袍这个行业，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只有你自己更加珍视，你的态度足够强硬，才会被其他的人尊重。”麦小冬说。
传播湖南文旅的独特魅力
作为正宗的湘妹子，麦小冬在《绣春光》里铺开了一幅活色生香的湖南生活画卷，浓墨重彩地还原了湘地的市井人文风情。
譬如，书中的许多人物都爱“嗦粉”，各式各样的网红粉也在故事中轮番登场，比如常德的津市牛肉粉，杀猪粉等等。麦小冬说：“在湖南有一个现象，就像我在故事中写到的那样，如果你要去问湖南人有哪家粉店特别好吃，他们绝大多数人给你的推荐都是‘我们家楼下那家’。”
此外，《绣春光》里的人物也活脱脱地体现了湖南人的性格特点，即一种“吃得苦、耐得烦、不怕死、霸得蛮的精神”，“很有韧劲，也很擅长坚持，你如果定了目标的话，一定要把它完成才可以。”
素纱褝衣、“T形”帛画等湖南省博物馆的珍贵文物，以及湘绣博物馆里各式各样的精美绣品，也如数家珍般被麦小冬一一道来。甚至岳麓山、橘子洲头这样的湖南文化旅游景点，也在故事中逐一亮相，深厚的历史文化和浓郁的湘地风情，使得《绣春光》成为传播湖南文旅魅力的活话本。
“现实题材的网络文学作品，可能更需要前期大量的准备工作。”谈及现实题材网络文学的写作，麦小冬告诉南都记者。“我去过很多次湘绣博物馆参观，还阅读了大量的关于湘绣的书籍，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完之后，也没敢轻易动手。真的去找了小蒲老师学习，知道湘绣是怎么回事，知道它的难度，也了解它的魅力，在写的过程当中才不至于在专业度上出特别大的问题。”
不过，为了使小说不至于因为硬核专业知识而显得枯燥乏味 ，而是有爽点有笑点有泪点，麦小冬也在人物设定和剧情的丰富度上下足了功夫。“我这次创作还是注重在人物塑造上面，除了让他们在湘绣上面表现得相对比较专业之外，每个人都还有自己的个性，他们是非常可爱的、活生生的人，而非沦为了这门技艺的工具。”麦小冬告诉南都记者。
南都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