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镜羽：来到傈僳族人和天行长臂猿的山林，找到他们的故事

*经作者和云山保护同意，本文对标题和部分内容做了改动。

我前期的成长，都发生在云山保护工作期间。

2018年之前，我也是一个非专业人士，本科 4 年都在读理论化学，后来我尝试转方向学习行为生态学。2018年，我联系到阎璐老师，来到了云山团队，想要做长臂猿野外调查。但没想到机缘巧合，我开始接触到傈僳族人，由此就好像蝴蝶的翅膀扇动，有各种神奇的事情发生。

慢慢地，我从一个想纯粹以科学的保护研究支撑、做保护、做各种野外调查的角色，变成了想去了解傈僳族人，了解他们怎么跟长臂猿相处，他们的保护和未来是什么样的人。

傈僳族跳嘎 ©王鱼

傈僳族老乡 ©赵渝

在中缅边境有很多傈僳族寨子，跟长臂猿的家域重叠在一起，其中有两个我长期做调查的寨子：香柏河以及梨树。

2018年11月，我初次进入香柏河社区。那个阶段的工作模式非常简单，也是大家熟悉的社区保护宣传：我们拿着一堆照片或者纪录片，或者准备一堆活动，到社区里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播放那些东西并组织大家看。看完之后这个社区结束，我们就去另一个社区。

2018年在高黎贡山的社区保护宣传 ©李如雪

第一次接触到傈僳族社区后，我意识到傈僳族社区的保护工作，似乎不应该仅停留在宣传工作上。所以在 2019 年年初，我就跟云山团队讨论能不能试着申请资金来调查傈僳族社区，来探索社区保护这个议题？

团队讨论 ©️王鱼

我从2019年开始不断往返于香柏河以及梨树两个社区，和很多老乡产生了亲密的连接。正是因为这些老乡敞开心扉跟我讨论，跟我分享他们的心里话，才有了后续的一系列项目以及我自己的研究。

我刚来云山的时候，听别人谈论时提到的傈僳族形象特别有意思：傈僳族人很懒惰，他们每天的工作在山里，工作时间特别短，但是他们又靠山吃山，变得很富有。因为他们靠的就是种“草果”，一年只需要护理几次，就可以有 10 来万的收入。所以我很好奇，傈僳族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在与老乡的聊天中收获了很多 ©欧阳凯

把所有的懒惰，靠山吃山这些关键点放在一起，我追根溯源挖到了声音产生的源头，那就是“草果”。外面的人认为，因为傈僳族人有了草果这个东西，他们的生活就变得特别简单，能轻易获得很多钱，他们就不用付出太多的努力了。

另外我从保护层面又听到一个声音：“草果是人民之福，森林之祸”。因为草果作为一种林下作物，其生长需要一定的遮阴，但森林郁闭度又不能太高，所以种植草果就要清理掉林下植被，原始林去掉之后，留下几棵小树，底下都种满草果。这样一来，栖息地破碎化问题会越来越严重。

长臂猿栖息地内的草果种植 ©️范朋飞

不论是从社会经济的角度还是保护生物学的角度，问题都落到了草果上，所以草果跟山林的关系就成为了我调查的突破口。

草果大概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现在傈僳族的寨子里边。香柏河寨子的老乡跟我说，当时草果的种子是从缅甸的亲戚那拿来的，大家刚拿到的时候并不知道它未来会怎么样，只知道草果在缅甸销路不错。

草果 ©️小胡

干草果 ©️一彬

在此之前，八几年末，老一辈人在这个地方种一种叫做“把子”的植物。把子是一种产油植物，因为傈僳族没有太多的水田，他们要铲了把子去山下跟傣族换米，所以当时大片的轮耕就产生了，轮耕在更早之前被叫做“刀耕火种”，是一种对森林伤害极大的种植方式。

曾经轮耕过的林地 ©️镜羽

直到现在，将近40年过去了，这些地方还是没有办法恢复。相比于轮耕，草果不需要砍掉那么多的树，不用烧山。傈僳族人刚开始种草果的时候，只要在山的沟谷中间找一个水源较好的地方，清掉一些树，把草果种上去，就可以有一些收入和产出。

草果地 ©小胡

但是，好景不长。适合草果种植的沟谷并没有那么多，但是人口是在快速增长的。傈僳族的习俗一般是家里的长子成婚后就会分家分山，留下小儿子照顾老人，所以总会有分不到草果地的孩子。

2017年左右是草果的顶峰价格，一斤干草果可以卖到一百多的价格，大家觉得它是一个非常好的收入来源。但是那时候很多年轻的家庭并没有草果地，所以很多年轻人贷款买很贵的水管，为了改造旱地要拉一两公里的水管引水，然后再去种草果。

扛水管改造旱地（李如雪客串） ©️镜羽

事实上，这种改造加剧了山里地表水跟地下水之间不平衡的问题，导致水土流失更加严重。曾经的老一辈用火去改造山林，如今的年轻人用人工引水去改造山林。如此改造的过程中，人跟山的关系在发生变化。

引水改造山林的故事并没有结束，而是在 18 年 19 年就急转直下。那个时候草果价格暴跌，以干草果为例，从一斤100 多降到了 30 多块钱。2020年夏季的一场大雨犹如雪上加霜。在水土流失和雨季的双重打击下，很多草果被连根拔起，冲刷下山，冲到了苏典乡的街上。

大雨后的苏典乡，草果根部随着山洪被冲下来 ©️镜羽

刚贷款的年轻家庭备受打击。为了买水管，可能一个人、一个家庭就有十多万贷款。他们不仅欠着钱，草果的盼头又没了。所以在2020年3月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原来不出去打工的傈僳族老乡为了还银行贷款，产生了一个逆流的行动：他们开始到沿海地区打工。

傈僳族生活在高海拔的山区，去东南沿海打工，会有一系列不舒服的生理反应。老乡还跟我很详细地阐述在工厂里的身体感受，他们不喜欢被限制住时间，流水线一般的长期工作跟他们在山林里的状态截然相反。

与老乡在寨子里 ©️江婷

故事讲到这里，我们可能会想，大家都已经被草果这么折磨了，会不会有一些人会选择放弃草果，更多的在外面打工？但是这个故事并没有这样发展。我跟着大家去流动打工时，发现大部分老乡在当年8、9月份的时候辞职返乡。因为草果季节马上就要到了，他们要回到家乡继续照顾草果。

我在傈僳族寨子，挖到了另外一个草果的故事，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碧存姐姐的母亲带我看了这样的一片林地：草果还是那片草果，但林子跟之前天然林改造的草果林不一样。

不一样的草果林子 ©️江婷

原来，这片林子曾经是个荒地，是碧存的父母种起来的。在林子长大之后，他们才把草果种了下去。后来我跟梨树的其他傈僳族老乡们一起进山，去看他们的林地是什么样的。发现寨子的其他人也学着碧存的父母，在他们自己林地的荒坡上种植桤木，这些坡恰好位于梨树海拔最高的区域，也是长臂猿家域中比较边缘的位置。老乡们恢复林地的时候会提前算好空间，使其郁闭度既能够草果生活，也能够让林子自然生长起来。

“后来第一个种起来的是连霞的爷爷叫兴财，我记得时候就是甲米鸣呼在的地方，中了四、五棚，就是试试看。”——曹叔/梨树寨子 ©️镜羽

当我知道了草果跟林地故事的另外一面之后，我就试着再去换一个角度听傈僳族老乡想说什么？他们真的是只顾着种草果，不管未来的那群人吗？如果我们先入为主地在保护跟生态学的领域把草果定义为一个威胁，这种时候再想做社区保护，再想和社区去讨论一些东西，天平在一开始就已经失衡了。

镜羽和社干曹叔讨论 ©️小一

如果我们首先理解草果对傈僳族人的意义，再去和老乡谈：我们恢复山里面的光坡，可以让长臂猿栖息地范围扩大一些，再引入一些小的绳桥，改善一些间隔特别大的地方。用这种平和的方式，或许能让老乡释怀，不再因为感到被误解、被当作破坏者而感到难受。并且重新恢复山林在未来是对大家都有益的，是大家都愿意去做的。

听完这些故事，我们再来看草果跟山林、跟长臂猿、跟傈僳族老乡之间的关系。

与草果相关的保护生态学研究是相对缺失的，曾经我们认为草果是破坏长臂猿栖息地的直接因素，但现在通过人类学的田野发现，社区可以先恢复栖息地，再去种草果，那么草果跟长臂猿就有了一个双向的关系。

四角关系图 ©️镜羽

另一方面是外来的行动者，包括野保公益机构工作者，还有国家公园体制改革下的行政系统，还有因为草果经济、潜在的长臂猿经济产生联系的这些伙伴。

在整个过程中，各方逐步建立了新的双向关系。它不再是一个我误会你，或者我来引导你做一些保护的过程。这里面所有关键点的发生，是因为在一开始，傈僳族人跟长臂猿就不是冲突的。

傈僳语把长臂猿称为“甲米呜呼”，甲米是猴子的意思，呜呼是学它的叫声 ©欧阳凯

一直以来在苏典乡的傈僳族人就有“不打后山长臂猿”的祖训。傈僳族老乡通过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回想可能是因为老祖宗在很孤单的大山时代，刚来到这时，长臂猿就是他们的陪伴。

因为长臂猿会感应到长晴和降雨，伴随着他们独特的鸣唱。傈僳族老祖宗们通过观察长臂猿的习惯，学会把长臂猿的鸣唱当做天气预报。

正在鸣唱的长臂猿 ©️李如雪

此外，长臂猿不会伤害农作物，这点使得傈僳族人和长臂猿的关系一直处于比较平和的状态，他们并不会产生冲突。傈僳族人甚至为了保护长臂猿，会去追外面来打猎的人，处罚他们并说“你们绝对不能伤害我们家长臂猿”。

一直以来，长臂猿和傈僳族人之间存在着平和的、有益的、在一个林子里面相互共生的关系，这种关系跟草果又有一个新的平衡。我们完全可以在更大的框架，如在林地、山林的框架里面寻找我们保护工作跟傈僳族人的平衡。当我们把这些平衡建立起来之后，也许社区保护就有了一个更好的起点。

为了跟老乡建立新的连接，我们在实践层面还做了很多儿童成长类的活动。我们有线上线下的自然教育、英文教育小组，以及儿童公共空间的打造，这些工作已经持续了3年了。说出去之后，会有一些专家学者以及一直在保护工作的伙伴提出一些善意的问题，比如会不会偏向于社区发展工作，而不是保护工作了？

自然教育项目官员杨洵带领村寨的孩子们做自然体验游戏 ©大锤

梨树英文课 ©晓璇

打破外来者的困境。如何兼顾社区发展工作与生态保护目标，一直是需要我们探索的问题。但如果一个保护行动计划，依旧把外来行动者、在地行动者和被保护的物种，当作客体去规划其生命轨迹与经历，那么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突破外来者的困境。

现在至少我们知道，当想要去做一个保护项目的时候，在做调查期间，我们要试着去找到这些联系，这些平衡曾经是怎么建立的，又是怎么被打破的，现在又是怎么重新建立的？

可持续的社区保护。我们一直在探索，社区保护怎么可持续下去？我在这个村子做的东西，在那个村子怎么用？这可能是做社区保护的伙伴们共同遇到的问题。现在我跟云山的伙伴有一些想法，需要在实践中检验，我们希望在未来的三年周期里能做到。

傈僳族生活的家园 ©维敏

我的角色定位。经过3年多的调查工作，我跟团队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关于我个人的位置跟状态。现在我已经从云山的全职转为了兼职顾问，为什么我会想要在这个阶段转成顾问？

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我深入于社区，把自己融入成社区的一部分，大家也会给予我信任与爱。这时我再去做一个带着明确的保护目标的项目官员，是很难在其中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点，跟大家拉开距离再讨论项目的。

我想一些一直扎根社区的伙伴也有类似的感觉。所以一个暂时的解决方案是，我可以先把已有基础的社区工作交给一线的伙伴，我往后退一点，重新观察这个项目到底该怎么走，遇到了哪些困难，以及我曾经累积下来的那些东西会怎样影响这个项目，这样我再重新给自己的角色定位。

镜羽和傈僳族的小朋友 ©志荣

非常感谢质兰基金会多年的陪伴、支持以及引导；感谢云山的伙伴，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在这里，并且会很有力的、很坚定的坚持下去；感谢跬步奖学金的认可并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跟大家分享这些故事。

另外我想把所有的这些东西都献给曾经跟我分享故事的傈僳族老乡，基层的政府伙伴，以及特别感谢两个人，碧存姐姐和江婷。

大理白族自治州云山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研究中心（云山保护）社区保护项目顾问，人类学硕士，曾参与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伦敦动物学会在河南、福建等地展开的生态学研究工作。2018年以来，扎根中缅边境的傈僳族社区开展天行长臂猿保护研究，关注少数民族地区可持续发展与生物多样性保护问题，在团队内打开了对社区保护工作的理解，摸索出因地制宜的社区保护模式。

2022年，在华泰证券的支持下，华泰公益基金会与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发起“跬步奖学金——一个长江青年行动者支持计划”，旨在奖励和支持有志于在生态环境保护领域长期发展，并已在一线做出一定实际贡献、有潜力的优秀年轻人，助力生态保护行动者与公益事业的可持续发展。奖学金获得者将通过一个长江“跬步”青年分享活动，分享成长和探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