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1400米，张树鹏身着雨披一般的翼装，纵深跃入张家界天门山的峡谷，以最高超过200公里的时速，翱翔在悬崖峭壁间，远看像一张彩色A4纸，近看像一只蝙蝠或飞鼠。这样的动作，持续了一千多次。
翼装飞行，人类最接近鸟的飞行状态，以“死亡率30%”的传言，被称为“最疯狂的极限运动”。内蒙古人张树鹏是翼装飞行世锦赛上迄今唯一的亚洲面孔。
3月21日，潮新闻记者在张树鹏主理的跳伞基地，面朝大海，在直升机时不时的轰鸣中，面对面畅聊天空与人生。
△张树鹏在天门山完成翼装飞行
亚洲人缺乏冒险精神？
张树鹏有些内向，说话声音很轻，举止儒雅，瘦，笔直板正。如果不是衣服上的“红牛”标志，很难想到他是一位极限运动员。
“国际上有种偏见，说亚洲人在极限运动中缺乏冒险精神，运动技能也很差。”他早年从事滑翔伞事业，经常到国外参赛，各种杂音唤起他内心深处的使命感。
他认为言语空洞无力，唯有行动证明。2009年，他获得克罗地亚世界滑翔伞锦标赛冠军。2012年，他在天门山观摩了首届翼装飞行世锦赛。当时，这项1978年才被真正发明的运动，没有中国人的身影。历史上，许多翼装探索者和玩家都付出了生命。
“必须做点什么，外国能行的，中国也行。”走出滑翔伞的舒适区，他果断前往美国学习，仅44天拿到了飞行许可证。
张树鹏的翼装之一印有长城图案。 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
改行绝非易事。已在11年间具备5000多次跳伞经验的他，首先需在跳伞中完成180次模仿翼装飞行身体姿态的动作；其次是400次高空翼装飞行训练；最后才是难度最大、也是天门山场地所属的低空翼装飞行。许多运动员止步于高空，能在峡谷和城市上空翱翔的低空飞行者少之又少。
翼装飞行的原理，是飞行者展开四肢向下俯冲加速，空气通过进风口进入飞行服，产生向前下方飞行的升力。张树鹏说，现在最好的装备，可以实现每下降1米，向前滑翔接近4米。飞行者通过控制身体姿态进行转向、加速等动作，达到一定高度后，打开降落伞，安全着陆。
高空和低空的区别在于，前者的起跳点是飞行训练场的4200米高空，飞行时间2-3分钟，运动员携带2个降落伞，有充足时间应对各种情况，降落方式与高空跳伞相似。
而后者，起跳点是高崖等自然高点或摩天大楼等超高建筑，飞行者仅有1个降落伞，开伞时距离地面仅150米左右，气流、地形、山石、树枝等都考验着飞行者的判断力，一旦伞打不开或发生缠绕，情况将非常危险。
“这是一项不允许出错的运动。”
张树鹏翱翔于天门山。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
张树鹏说，相较于“冒险”，他更倾向于用“科学”“严谨”等词语形容翼装飞行。随着技术和装备的进步，其事故率已降至千分之五。每次站在跳台，他需完成最后一次装备检查，降落伞、伞包、开伞手柄……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同时，观察气象条件，确保站在起跳台的位置能看见降落点，一旦能见度和风向有些微变化，必须终止训练。
与张树鹏共事多年的跳伞基地成员说，张树鹏最大的天赋，是胆。“当别人还在为从高台跳下去做心理准备时，他只想飞行的训练计划。他没有克服高处恐惧的那个过程。”
他很刻苦。密度最高时，他每天要从高崖跳12次，至今在天门山进行了1000多次实飞训练。他的身体比一般人精瘦许多，没有飞行的时间里，他高度自律维持体能训练。
现在，他的最好成绩是2017年翼装飞行世锦赛精准穿靶赛亚军；2019年，又获世锦赛竞速赛第四名。
他也赢得了红牛标志。这是所有职业极限运动员的终极目标、最高认可，相当于顶尖人物的认证。寡言的亚洲面孔张树鹏，获得了各国选手的尊重。
从未怀疑的飞行信仰
张树鹏出生在内蒙古。小时候，他喜欢跑到山岗上，看一望无际的草原。
他时常梦到自己会飞，“在一个草坪向前奔跑，跑着跑着，扇动几下手臂就飞起来了。”
他是80后，小时候信息还比较闭塞。10岁之前，他知道能带人类飞的东西只有飞机。19岁时，他在北京见到了滑翔伞。看着运动员划过天际，他突然想起儿时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类似场景，“一晃而过的，滑翔伞在山顶起飞的画面，原来就在这里。”
怀揣对飞行的好奇，他成为滑翔伞运动员，先后7次入选中国滑翔伞国家队，10次获得全国冠军，在国际赛场上为祖国赢得第一块金牌。
“从小白到世界冠军，过程很难。进入翼装飞行领域，相当于要把这条路重新走一遍，只是走起来更难。”
2017年9月11日，张家界天门山，7位飞行精准度顶尖级的翼装飞行运动员依次站上跳台。他们需要在大约200公里/小时的速度中，用头部击中距离地面高度仅15米的标靶，得分由外环到靶心依次增加。其中，得分最高的靶心，直径仅10厘米，相当于一台大屏手机的长度。
站在几位激情洋溢、五官立体的外国选手之间，张树鹏显得有些内敛沉闷。他说：“在赛场的情境下，中国人的使命感会格外强烈。”
第一轮比赛，巴西特警狙击手一举击中靶心，张树鹏则相对落后。第二轮中，巴西选手依旧领先。张树鹏顶住压力，以稍稍偏离靶心的成绩，与卫冕冠军法国选手，以及美国选手积得同样分数，并列第二，因在此前的竞速赛成绩高于两人，最终取得亚军，创造了亚洲人在此项比赛中的最佳成绩。
赛后采访时，张树鹏用他惯常的平和微笑，指着奖牌上的“2”，对镜头说：“你看到的这个数字，应该是个‘1’。”他说，接下来会努力训练，在下届比赛中争取第一。
2017年，张树鹏在翼装飞行世锦赛精准穿靶赛中获得亚军。 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
因疫情，世锦赛暂停三年。张树鹏向冠军冲刺的步伐从未停止。翼装飞行和此前的滑翔伞，在国内都属于开创性项目。张树鹏说，做第二可以去模仿，但做第一，没有任何前辈和方法可供参考。
他感到压力，偶尔情绪低落。每加快0.1秒，都要付出极大努力。到了第一梯队的巅峰对决，更像有一道无形的关，很难打破。他有时候想，有短跑健将博尔特这样的天赋型运动员，但大多数人是通过艰难的训练，做到了顶尖，“然后被人们误认为他们有天赋。”
他说，相较于跑步、乒乓球等地面运动，翼装飞行的赛道是空中“虚无”的，没办法通过慢镜头回放分析技术动作，“只能靠脑力，想一个完全适合自己的方法。”
张树鹏的劣势是体重，国外顶尖运动员比他重10公斤左右。“每个人的特质不一样，只有靠技术弥补。”起跳、双腿发力、手臂动作……他努力反思复盘在哪个环节可以突破，让技巧与自身条件结合，达到最大化。
因为运动小众，他几乎没有可以探讨的人。参加世锦赛的选手，个个技术顶尖，“想有突破，真的太难了。”
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夺冠的信仰，“只要有足够的热爱，找到正确的方法，就能实现目标。”
他的热爱包含三点：飞翔的感觉，翼装飞行项目本身，以及夺冠的成就感。他会想赛场上升国旗、奏国歌的场景，这是他最大的内驱力。
翼装飞行只是他生活的60%
张树鹏说，翼装飞行只是他生活的60%，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经营四家跳伞基地，其中一家在深圳的海边。今年3月，他发了一条微博：“我在深圳一万英尺高空沿着山脉和城市飞行，瞰深圳美景，也看到了城市中堵车。”
他说，在高空时，空间背景很大，参照物很远，感受不到那么快的速度，更多是享受。“看到的风景，会让你有更豁达的一面。”
张树鹏在自己主理的跳伞基地 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
他与记者谈论敬畏与幸运。他说，人类在自然面前非常渺小，翼装飞行和攀登珠峰等运动，是对自我的突破、和大自然的对话，而不是向自然挑战。
他说，能找到自己最擅长的事并成为事业，确实很幸运。“世界上有很多努力的人，也有很多有天赋的人，我们在这里边能够做得好，更大的原因是刚好我们在这。”
对于网络上“疯狂”等说法，他置之一笑：“评价一个人、一件事，至少要先了解。”
张树鹏的好友Ada是北京的一名白领，恐高。Ada说，张树鹏是一个“靠谱的大暖男”，经常鼓励她尝试高空项目，“聊天时，他会用平缓的语调认真讲解各种跳伞知识，让我觉得我可以做到。”
Ada早年做媒体，对极限运动的理解和很多网友差不多，关键词是“危险”。“认识大鹏后，他强调的科学性，扭转了我的观念，原来极限运动是可控的。”
她说，张树鹏非常严谨，细致，纯粹又真诚，很有想象力和创造力。“他会设想下次做什么训练尝试，每当说到这些，他的激情就出现了，眼里有光。”他目标坚定，非常专注，总是给人正能量，朋友见到他都会有扑面而来的好感，“他是非常可爱的。”
她一直记得张树鹏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真的喜爱这项运动，就不是坚持。
跳伞基地的机长李江华说，和一些网友想象中“征服天空的男人”的形象大相径庭，生活中的张树鹏感性更多，“他的共情能力很强，总是把朋友的事放在心上，事事有回应。”他热爱生活，爱美食，“是个很纯粹的人”。
张树鹏喜欢爬山、去海边，“放空一下，思考一下”。他发过一条微博，写道：“不被情绪裹挟才是最高级的自由。”他讲过一场TED，服装造型英挺干练。他说没有刻意打理外在，都是一种习惯。
采访中，他多次提起人类的三大梦想：飞行、永生和预知未来。这是他理解的翼装飞行的最大价值。“你能想象吗？也就穿了一件衣服，从悬崖一跃而下，张开双臂，就能在山谷里飞翔，就像长出了翅膀。”
他最大的遗憾，是翼装飞行没有动力，所以只能下降，无法像鸟一样盘旋上升。仰望星空时，他会想象自己变成鹰，在天空获得真正的自由。
他说，当一些目标实现后，他会过朝九晚五的生活，有熟悉的同事，陪伴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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