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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学而》中记录有孔子弟子曾子的一句名言：“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随着儒学的发展，曾子的这句话逐渐成为读书人修身立命的准则之一。当然，以今人的眼光来看，“三省吾身”这个成语中的“三”并非一定指与人谋事、交友、授课这三方面；而更多的应该是自我反省，审视自己的思想或行为有无过错偏差或者有无可取之处等等。

毛主席在“三省吾身”或者说自我审视方面堪为后人楷模。他早年在求学的道路上，经常会反思自己思想或行动上的过失，特别是思想与行动相互矛盾之处。

1915年8月，毛主席在一番自我审视之后，曾作过一篇题为《自讼》的日记, 全文为：

客告予曰：若知夫匏瓜乎？阳动土暖，茁乙布薆，缠牵成蔓，不能自伸。苟无人理，则纵横荆棘之巅，播蓐草之内。时序荐至，间吐疏苞，若明若灭。人将指曰：是亦蓐草之类而已。然而秋深叶萎，牧竖过往其间，剔草疏榛，则累累之物大者如瓮，乃是蔓之瓜也。反而观之，牡丹之在园中，绿萼朱葩，交生怒发，矞皇光晶，争妍斗艳。昧者将曰：是其实之盛大不可限也。而孰知秋至凉归，花则枯矣，实不可得。吾子观于二物，奚取焉？应曰：牡丹先盛而后衰，匏瓜先衰而后盛。一者无终，一者有卒。有卒是取其匏瓜乎！客曰：虽然，吾观于子，一伎粗伸，即欲献于人也；一善未达，即欲号于众也。招朋引类，耸袂轩眉。无静澹之容，有浮嚣之气。姝姝自悦曾不知耻，虽强其外实干其中。名利不毁，耆欲日深；道听途说，搅神丧日。而自以为欣，日学牡丹之所为，将无实之可望。猥用自诡，曰：吾惟匏瓜之是取也。岂不诬哉？予无以答，逡巡而退，涊然汗出，戚然气沮。

这篇以文言文写就的小文章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这样的：

有一天，来了位客人，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一种野生的匏瓜？每当春风吹暖大地之际，它都会屈曲萌芽破土而出。但它的枝叶却像蔓藤杂草一般相互纠缠在一起，无法伸展开来。因为无人理会，它便在荆棘、野草之间艰难生长。每到开花的季节，它也只是零星绽放几朵小花苞，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人们指着它说：这也是杂草的一类。然而到了深秋叶落收获的季节，牧童骑着牛穿行期间，却发现蔓藤之下累累都是匏瓜，有的像陶瓮一般大。相反，那些花园里的牡丹，在春天里争妍斗艳，雍容华贵，很惹人喜爱。被其眼前表象所迷惑之人可能会说：牡丹秋后果实之大真是不可限量啊！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一旦秋日降临，天气转凉，牡丹便会枯萎，随风消散，一无所留，所谓果实更是无从谈起。你这个莘莘学子毛泽东，在做人方面，对这两种东西，愿意效法哪一种呢？

我回答说：牡丹花先盛后衰，匏瓜先衰后盛，前者有始无终，后者有始有终。所以我选择有始有终的匏瓜。

不料来客却说道：你是这样说的，但实际上你却并不是这样做的。我看你刚刚有了点本事，就急于在众人面前表现，而且还喜欢招朋引类，号召别人。在作风上，有张扬淫嚣之气，没有沉静淡泊之心，外强中干，并沾沾自喜，这样下去，难道不是在学牡丹的样子吗？那是不会有成果作为的呀！而你却说愿意学匏瓜，岂不是诡辩？岂不是在糟蹋你看重的匏瓜吗？

我听了这位客人的责问，真是无言回答，羞愧得汗都出来了，出气都难受，非常沮丧，只得狼狈而退。

毛主席早年赋诗或者做文章，因尚无自己的一套体系或者说没有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因此难掩一股旧时读书人的书卷之气。比如他早年非常有名的一阕词《贺新郎》，全词是这样的：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惨然无绪。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翻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与汝。曾不记：倚楼处？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思恨缕。我自精禽填恨海，愿君为翠鸟剿珠树。重感慨，泪如雨！

这阙词写得情真意切，离愁别恨，“热泪欲零还住”，令人不忍卒读。但细品之下我们便会发现，该词与毛主席中后期的诗词风格是迥异的，因此才有了后来的几易其稿。

那么这阙词与毛主席中后期的诗词有何迥异之处呢？首先是用典和翻用前人诗句，如“更那堪凄然相向，惨然无绪”“ 今朝霜重东门路”“ 照横塘半天残月”“ 愿君为翠鸟剿珠树”等等，我们都可以依稀在前人诗句中看到它们的影子；其次是情感，该词的情感一言以蔽之“离愁别恨”，词中出现了大量的“凄然”“惨然”“恨”“热泪”等直言伤感的字眼，这是他其它诗词中很少见的。

反复吟咏几遍，我们便会发现，毛主席这阙词的风格是他所有诗词作品中最接近宋代婉约词风的。也就是说，这阙词很有婉约词风的书卷味道。换句话说，这时候毛主席的诗词创作还处在模仿和探索的阶段，尚未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

回到主题。同样的道理，毛主席此时写文章也处在模仿和探索的阶段，在用白话文写文章的同时，也常用文言文抒发己意。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一直在钻研庄子、韩愈等人的文章和李白、杜甫等人的诗词。这个兴趣直到《新青年》的出现才有所降低，据他的同窗好友周世钊回忆：“读韩文杜诗的兴趣降低了。”后来毛主席也曾跟埃德加·斯诺说过：“我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开始读这个杂志了。我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一时成了我的楷模。”

这个时候，毛主席对《庄子》同样颇有研究，并且记忆深远。据统计，在《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中，典故、成语出于该书的约有15处之多，涉及《逍遥游》《秋水》《田子方》《庚桑楚》《拓跋》《则阳》等诸篇。并且这些都不是刻意搜求所得，而是意到笔随，信手引征所致，这就说明了他对庄子著作的熟悉和喜爱程度。

庄子著作最显著的特点是“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刘熙载语） “ 汪洋辟阖，仪态万方”（鲁迅语），胡文英曾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最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周世钊

这些特点的直接表现形式便是重言、卮言和寓言，特别是寓言。所谓“寓言”，即用言简意赅比喻性的故事来寄托意味深长的道理，其文学表达和艺术效果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在《杂篇·列御寇》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癕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曹商此人曾为宋王出使秦朝，去的时候车不过数乘，回来的时候由于秦王赠送了百乘，一下子好不风光，好不得意。于是他洋洋得意地向庄子炫耀，总之是要多臭屁就有多臭屁。

庄子决定压一压他嚣张的气焰，于是说道：“我听说秦王得了痔疮，于是召来医生，对他们说，你们当中有人若能将痔疮弄破让脓血流出，我赏赐你们车一乘；若能帮我舔舐痔疮，赏赐车辆五乘；所治疗的部位越往下，赏赐的车辆就越多。你难道给秦王舔过痔疮吗？不然哪来的这么多车？你可以走了，别把肮脏气熏染给我！”

这就是成语“吮痈舐痔”的由来。当然，这无关主题，且按下不表。很明显，这只是庄子为了讽刺曹商而临时杜撰的一个故事，或许确有其事，但宋地与秦地相隔何止千里，庄子也不可能知晓其中详情，只不过是临时借来辛辣讽刺曹商而已。

这就是寓言的作用和魅力。

毛主席的这篇小文章《自讼》明显也是一篇寓言，其中依稀有着《庄子》的影子。

很明显，文章中的“客”是毛主席杜撰的。古人作文一般都喜欢杜撰出一个“客”来提出一个论点，然后再由作者来阐述或反驳这个观点。比如苏轼的《前赤壁赋》便是如此。

在这篇文章中，毛主席深刻反省了自己“知行合一”方面存在的问题。首先，在认知上，他的确认为“匏瓜”和“牡丹”一个有始有终，一个有始无终；一个生来荆棘遍布生存唯艰，一个生来绚烂雍容华贵；一个“苟无人理”，一个众口交赞。因此，当“客”问他愿意效法两者中哪一个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但毛主席马上借“客”的口吻反驳了自己“知行不一”的缺点。自己表面上愿意效仿匏瓜，可实际上做出的事却无一不是在效仿牡丹。

自己如何“知行不一”呢？就像文章中所说：“一伎粗伸，即欲献于人也；一善未达，即欲号于众也。招朋引类，耸袂轩眉。无静澹之容，有浮嚣之气。姝姝自悦曾不知耻，虽强其外实干其中。名利不毁，耆欲日深；道听途说，搅神丧日。而自以为欣，日学牡丹之所为，将无实之可望。猥用自诡，曰：吾惟匏瓜之是取也。岂不诬哉？”

通过这一番自我审视，毛主席发现了那段时间出现的问题，那就是扎扎实实放在求知做学问上的时间少了，夸夸而谈不切实际的讨论变多了。

从此，毛主席便刻意减少了夸夸而谈而毫无实际结果的议论和盲目行动，而是投入更多精力到求知和实践中来。正是因为不时地这样反躬自省，为他后来“实践论”“矛盾论”等哲学论断和著作的提出与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与此同时，毛主席的这篇文章也给了我们以很大的启迪。这些，都需要我们这些末学后进不断地去琢磨、去推敲。

来源：筠轩微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