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学新论｜《善的研究》与禅

西田几多郎

西田几多郎（1870—1945），被公认为是日本有史以来最具有独创性的哲学家，他的哲学著作《善的研究》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后销售最多、影响最大的一本哲学著作。众多学者认为：铃木大拙是一位代表日本的世界级思想家，西田几多郎则是近代日本最著名的哲学家。西田在《善的研究》中提出“纯粹经验”这一核心概念，这与他对佛教的禅定体验和生命的内在洞察密不可分。日本著名禅学学者柳田圣山指出：西田哲学 “基础潜存着禅”。

西田的人生与禅的关系

西田几多郎1870年生于日本石川县，十几岁时由于家业衰落，迁居金泽，1883年7月就读金泽师范学校，后因病到私塾学汉语。1886年9月进入石川县专门学校学习，与他同年的同窗好友有铃木贞太郎（即后来的铃木大拙）。1891年9月他进入东京文科大学学哲学，毕业后一直任教。从中学教员一直到京都大学教授。1945年病逝于镰仓。

西田从小身世坎坷，后来家庭多难，妻子和几个子女都过早离世。这些经历促使很早开始思考生命的问题。西田开始哲学探索前，曾经历十多年之久的坐禅。早在大学期间，他就常到寺院参禅，号“寸心居士”。

在西田几多郎1897年至1903年的日记中，记载了很多他参禅的宗教体验。比如，1901年1月6日西田日记记载：“白日坐禅。下午坐禅。晚间坐禅至十一点。凡人大多期望通过坐禅而有利于自己，实乃一大错也。参禅的要义，无非在解脱生死，别无他事。”“余为了学问而坐禅实为大谬。余应该为了心，为了生命而为之。”

铃木大拙

1902年，他在给留学美国的友人铃木大拙的书信中写到：“小生我自数年前即倾心于禅定，时至今日，一日不曾忘却修行……我虽处于俗世之中，但若是不能成就此事，则必定死不瞑目。”

1903年，他在京都大德寺苦参“无”字大公案，体会“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不思善不思恶”，即没有二元相对、超越经验界、超越言语分别判断思量的境界。

西田几多郎参禅的同时，深入研究中国孔子、王阳明的思想，以及西哲斯宾洛莎、康德、黑格尔、詹姆斯、柏格森的思想。他说：“参禅以明大道，学问以开真智；以道为体，以学问为肢。”“在东方思想中，佛教在哲学上最为深邃。”

《西田哲学选集》

十余年的参禅体验，加上他对东西方哲学的持续深入的研究，终于创立了近代日本的第一个哲学体系。

与西田几多郎一样，以大乘佛教特别是禅思想作为基础，沟通东西哲学思想的著名人物，还有他的同窗好友铃木大拙。他们二人一生书信不断，互相介绍资料，互相激发促进，有很多共通、共同之处。

《善的研究》与禅

《善的研究》是西田几多郎的哲学处女作，出版于1911年。作者开门见山地指出，本书的目标在于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书中第一次提出并阐述了他的哲学基本概念——纯粹经验。纯粹经验并非以主客观对立为前提的的对象经验，而是“主观与客观合一”的直接经验。纯粹经验是唯一的实在，主观和客观是这实在中统一的两个方面。“善”就是实现主客合一的意识状态，也是自我的发展完成。

西田几多郎以“纯粹经验” 指向知识与对象完全合一、尚无主客之分的境界，与禅没有人的判断、想法的“花红柳绿”境界完全一致。西田认为，“所谓迷，是因为我们把被对象化的自己看作自己而产生出来的；所谓悟，即是彻见自己自身作为无的根源，彻见罪恶的本源。”这也完全是佛教的立场。

《善的研究》一书由四部分组成。

第一部分“知的直观”专门谈思想是如何产生的问题。西田认为一切思想都是成立在纯粹经验的状态即“根本知觉”上面的，这种根本知觉即是“真正的宗教觉悟”，即“自己悟得存在于知识及意志的根基里的深远的统一……也就是深刻的生命的把握。”

第二部分“实在”是西田几多郎在直觉体验基础上安立的哲学体系。

“所谓实在，只是我们的意识现象，也就是直接经验的事实”。“实在”也就是指真正的“纯粹经验”，是指“还没有主客的对立，也没有知情意的分离，而只有独立自在的纯活动”。也就是“在直接经验上只有一个独立自在的事实，既没有进行观察的主观，也没有被观察的客观”。这种“实在”也就是纯粹经验的事实，即西田所谓的“天地人生的真相”。

第三部分“善”是 “实在”哲学在伦理中的运用，西田认为“真正的善只有一个，就是认识真正的自我”，这也就是佛教里的“见性”。

第四部分“宗教”，他指出哲学的最终归宿。西田认为宗教的要求，就是“自我生命的要求”，只有宗教才能“寻求在这些统一背后的最深刻的统一，寻求知意未分以前的统一”。

西田几多郎所讲的“纯粹经验”，也就是直接经验，“所谓经验，就是照事实原样而感知的意识……所谓纯粹的，实指未加思虑辨别的、真正经验的本来状态而言。”从西田的描述可以看出，纯粹经验是排除了主客分别而直接当下对生命把握的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完全取消了意识与其对象的对立，这实际上是宗教意义或存在论意义上的非理性的经验。这种经验与通常讲的认识论上的感性经验、感觉经验不同，后者是主体的感官对客观事物的反映，而在纯粹经验的状态下，意识与意识的对象是混沌未分的，它运用的是独特的直觉方式，来直接体察自身的生命，这也就是禅的特殊把握方式。

对于这种“纯粹经验”的理解，不是依靠语言逻辑或理性思维，它甚至拒斥语言和思维，正如禅宗所谓的“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而只能依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契合或沟通，如果借助于佛教禅定也许有助于加深对它的理解。

铃木讲过，“禅宗特主张悟的意义，认为应该用直觉而不是用概念去把握生命及事物的终极真理，认为这种直觉应该成哲学以及其他一切文化活动的基础。”

这种个体性的体验无法通过语言文字的表述而直接传达给他人，从而达到彼此的沟通。因为直觉的体验是具体的、不可分析的，正如佛教中讲的“如人饮水，冷暖自如”，而语言文字则是抽象的、分析的，所以语言无法完全表达这种关于生命的直觉体验，即使表达出来，也无法直接沟通。

“纯粹经验是能够超越于个人之上的”，虽然每个人的意识是相互独立的，“即使是意识现象，自己也不能经验他人的意识”。但是，从纯粹经验的立场上，西田则认为，彼我之间是不能加以绝对区分的，在自己和他人的意识之间可以发现某种相同的关系。西田指是：“在一切实在的背后有统一的某种东西在活动着……在它们的根基里，一定潜藏着统一的某种东西。”同时又讲，“在我们的意识的根基上有个普遍性的东西。我们通过这种东西，就能互相理解、互相联系。”这种统一的、普遍性的东西实际上就是纯粹经验本身，生命的个体之间不是通过语言文字的抽象的沟通，而是回到对纯粹经验的具体体认基础上才能够实现彼此之间的真正沟通。

为了说明这种普遍性的统一，西田几多郎吸取了华严宗一多圆融的理论：“实在的根本形式是一同时又是多，是多又是一，在平等之中有差别，在差别之中有平等……独立自在的真正的实在经常具有这种形式，不具有这种形式的都是我们的抽象的概念”。号称一乘圆教的华严宗即是讲“一即多，多即一”的圆融教法，所谓“一即多，多即一”，并不是说一和多是彼此独立无关的，而是互相融摄的，如因陀罗网，珠珠互映，重重无尽。《华严经》所讲的是证入清净法界即佛地境界，所以“一多”理论实际源自佛教禅定中对生命的彻底觉悟和直觉把握。西田所讲的独立自在的实在经常具有的“这种形式”，即是对“实在”背后的“纯粹经验”的体认，这种体认的形式是具体的生命感悟，否则，“不具有这种形式的都是我们的抽象概念”。正是因为这种“统一力”，所以西田几多郎自信：“无论经过几千年和相隔几千里，思想感情还是能够相通的。”

西田几多郎思想的发展

西田1917年在《自觉中的直观和反省》一书中，把“纯粹经验”表述为先验的自觉，努力去掉“纯粹经验”带有的心理主义色彩。

第二年西田出版《从动者到见者》一书，标志着西田哲学转入中期。

西田指出，自我与非我、意识与对象要发生联系，就必须有一个把两者联系起来的“场所”，这个“场所”就是东方宗教哲学中的“无”。西田把“场所”分为“有的场所”、“相对无的场所”、“绝对无的场所”三个阶段，认为"绝对无的场所"才是“真无的场所”。“绝对无”既非“有”，也非“无”，它的根本作用就是像镜子一样，把“对象按照原样反映出来”。“场所”也叫“意识之野”，它是智、情、意共同形成的所在，主观界与客观界的一切现象都在其中成立。

1933年《哲学的根本问题》一书问世以后，西田哲学进入后期。

据本书的思想，虽然个体在一般者中才是个体，同时，没有个体也就不可能有一般者，但是个体和一般者本来是绝对对立和矛盾的，这种对立和矛盾只有在超越一切对象的“无的一般者”之上，作为绝对肯定即否定、绝对否定即肯定，才能结合成为“相即”的东西，这也就是“自己同一”。西田哲学以“主客合一”和“直观”等主要思想贯彻始终。

（选自《21世纪禅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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