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性不生不灭,不仅是不可思议的,而且也是不可言说的
慧能所说的佛性的不生不灭超出了生灭的对立。同时,不生不灭并非在生灭之外,而是在生灭之中。佛性不离生灭,才能不生不灭。
慧能直接把实性或者道说成是不生不灭。“无二之性,即是实性。实性者,处凡愚而不减,在贤圣而不增,住烦恼而不乱,居禅定而不寂。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其内外。不生不灭,性相如如。常住不迁,名之曰道。”(《护法品》)实性不是有为法,而是无为法。它不依因缘而生,是已经存在的,是长存的,是常在的。
慧能强调所谓的明心见性就是要达到无生无灭。“但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付嘱品》)坐禅也是要证入无生无灭的实性空性:“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无生无灭,是如来清净禅。诸法空寂,是如来清净坐。”(《护法品》)
梵语的波罗蜜的意义是到彼岸,亦即从有生有灭到无生无灭。“何名波罗蜜?此是西国语,唐言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于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般若品》)当人迷误时有生有灭,当人觉悟时就无生无灭,从而证入诸法实相。
但不生不灭容易导致误解。慧能指出,他所说的不生不灭不同于外道所说的不生不灭。“外道所说不生不灭者,将灭止生,以生显灭,灭犹不灭,生说不生。我说不生不灭者,本自无生,今亦不灭,所以不同外道。” (《护法品》)慧能所说的佛性的不生不灭超出了生灭的对立。同时,不生不灭并非在生灭之外,而是在生灭之中。佛性不离生灭,才能不生不灭。
一般错误的见解离开有生有灭而理解无生无灭。志道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二身,即色身与法身。色身是法相,它由地水火风四大构成。法身是法性,它只是诸法的实相空性。色身无常,有生有灭。法身有常,无知无觉。假若是色身寂灭时,色身的四大(地火风水)分散,它全然是苦,不可言乐。假若是法身寂灭时,法身却同草木瓦石,它没有感觉,不可受乐。
法性(身)是生灭之体,五蕴(色受想行识)是生灭之用,一体五用,生灭是常。如果生的话,那么它则从体起用;如果灭的话,那么它则摄用归体。假若它再生的话,那么它就如同有情之类,不断不灭。假若它不复再生的话,那么它就如同无情之物,则永归寂灭。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切诸法被涅槃禁伏,连有情之类尚不得生,何乐之有?
慧能认为志道是用外道的断见和常见这两种邪见来理解佛教的最上乘法。慧能认为,志道设定了在色身外另有法身,离生灭求寂灭。事实上,色身和法身同一无二,生灭和寂灭同一无二。在生灭之外无涅槃,在涅槃之外无生灭。同时,志道又推断涅槃常乐,言有身受用。这是执着生死,耽著世乐。佛的涅槃是为了开示迷人。
一切迷人错认自体相为五蕴和合,外尘相为所分别的一切法。因此好生恶死,不知梦幻,枉受轮回。他们不知自性中就有常乐我净的大涅槃,反而把涅槃翻为苦相。佛所开示的涅槃真乐,刹那无有生相,刹那无有灭相,更无生灭可灭,这就是寂灭现前,也是无生无灭。佛所开示的涅槃现前时,也没有关于现前的思量,这就叫做常乐。此乐没有承受者,也没有不承受者,哪里有什么一体五用之名?何况还说什么涅槃禁伏诸法,令永不再生?
慧能还作了偈颂区分了涅槃的真伪之意:
“无上大涅槃, 圆明常寂照。
凡愚谓之死, 外道执为断。
诸求二乘人, 自以为无作。”
(《机缘品》)
这就是说,不生不灭的涅槃是永远存在的。它既不是凡愚所谓的死亡,与生命相对,也不是外道所说的断灭,与死常相对,更不是声闻与缘觉二乘之人所认为的无作,即人的无所作为。
与对于不生不灭一样,人们对于佛性的常与无常也有误解。人们既不可用确定死常来错解佛法所说的真常,也不可用断灭无常来错解佛所说的真无常。
慧能说:“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故吾说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诸法若无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处。故吾说常者,正是佛说真无常义。佛比为凡夫外道执于邪常,诸二乘人于常计无常,共成八倒。故于涅槃了义教中,破彼偏见,而显说真常、真乐、真我、真净。”(《顿渐品》)正是为了破解确定死常,慧能说佛性无常;为了破解断灭无常,慧能说善恶诸法有常。事实上,佛性非常非无常,超出常与非常的对立。
佛性的存在作为真实的存在就是其自身,因此是唯一的非对立的存在。
作为如此不二的存在,佛性建立了与思想一种奇特的关系。佛性是不可思议的。慧能说:“学道之人,一切善念恶念,应当尽除。”(《顿渐品》)慧能还说:“汝若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净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护法品》)
这在于当人思考佛性的时候,人就将思想和佛性对立。思想成为能思,佛性成为了所思。佛性就不再是佛性自身。只有在无思之中,亦即能所俱忘,既无能思的心,也无所思的境,不二的佛性才会自身呈现。因此,思议就是思议那不可思议。一切思议最后要归于无思。
佛性不仅是不可思议的,而且也是不可言说的。佛性与语言也建立了一种奇特的关系。一般认为,文字是语言的记录与书写,而语言是思想的表达,思想所思考的则是存在自身。但佛性自身是不可言说的。
慧能说:“无名可名,名于自性。无二之性,是名实性。”(《顿渐品》)他还认为佛性是超出文字表达的。“诸佛妙理,非关文字。”(《机缘品》)一切语言是对于佛性不可言说的言说,一切文字是对于佛性不可书写的书写。当人们要言说佛性的时候,语言文字成为了能言,佛性成为了所言。
在语言文字中,佛性不再是佛性自身。只有在无言之中,不二的佛性才会自身呈现。因此,语言言说要归于佛性的不可言说。“但信佛无言,莲华从口发” (《机缘品》)文字记录也要归于佛性的不可记录。“去假归实,归实之后,实亦无名。”(《机缘品》)但言语能启发人觉悟。
所谓一言即悟就是在一言的启发之下就能觉悟。这种语言是已经觉悟的语言,它源于自性且能开启自性。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图片来源网络,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