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丨一夜牵牛缠吊桶，清晨打水乞邻家

冬天在野外经常能看到牵牛的枯藤，藤上还挂着饱满的种子。每次见到我都要采一些回来，不过总是就忘了种。去年春天，我突然想起来之前观鸟时带回的种子，一把全撒在花盆里，没过几天就发了芽，而且长势迅猛，很快便顺着百叶窗的拉绳爬到了房顶。

↑牵牛花种子

采种子的时候并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直到它冒出第一个花骨朵：原来是最普通不过的浅蓝。好在它开花很多，但只有在工作日的清晨才能匆匆看上一眼，下班回来就都闭上了。牵牛因而又名“勤娘子”，只有勤奋早起的人才能领略它的芳容。

1.夏秋清晨的野花

作为夏秋常见的野花，郊外，山野，甚至在城市的绿化带里，都能见到它红色、蓝色的花朵。清晨安静的小喇叭花，总让我想到故乡初秋美丽的晨曦。

近来我才知，原来牵牛并非本土物种，原牵牛属（Pharbitis）的几种植物的故乡都在遥远的热带美洲。原牵牛属的植物有三种，分别是牵牛（Pharbitis nil）、变色牵牛（Pharbitis indica）和圆叶牵牛（Pharbitis purpurea）。其中圆叶牵牛是全国各地都很常见的一种杂草，在我的映像中，北京的野地里圆叶牵牛尤其之多。它们的叶片为心型，少有分裂；其它两种牵牛的叶片一般为 3~5裂。

但后来，牵牛们被一并放入番薯属（Ipomoea）中，和我们常吃的番薯、蕹菜（空心菜）成了近亲。这些植物确实长得很像，开的都是漏斗状的喇叭花。虽然科学家们认为牵牛原产于热带美洲，但早在哥伦布登陆美洲大陆的1000年前，中国就已经有了关于牵牛的记录。牵牛们如何穿越大洋而来至今也还是个迷。

古籍中最早记载“牵牛”的是南朝陶弘景辑录的《名医别录》，书中简要描述了牵牛子的药用价值。他的《本草经集注》又记载到：“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易药，故以名之。”药用部位是其种子，即牵牛子。[1]

虽然早在南朝就已传入我国，但自北宋开始，牵牛花才开始出现于诗词。梅尧臣家中屋壁和篱笆爬满了牵牛，但诗人并舍不得将它砍去：“未欲挥锄斤,且与妆秋色。任他绕屋去,度表幽人宅。”（《牵牛》）苏辙京师的菜园中，它兀自从荒草杂树间开出花来，惹得诗人一阵怜惜：“嗟尔脆弱草，岂能凌霜晨？物性有禀受，安问秋与春。”（《赋园中所有·其八》）秦观被贬雷州后靠种地糊口，见到园中牵牛，自嘲是秦亡后沦为平民、种瓜为生的东陵侯：“篱落秋暑中，碧花蔓牵牛。谁知把锄人，旧日东陵侯。”（《海康书事十首·其一》）

由于 “牵牛花” 与 “牵牛星” 同名，自然少不了要在这上面做文章。例如宋代林逋《山牵牛》：“天孙滴下相思泪，长向秋深结此花”，天孙即织女星；杨万里《牵牛花三首·其二》：“莫笑渠侬不服箱，天孙为织碧云裳”，莫要取笑牵牛花载不动车箱，天孙已为它织好了碧衣裳。[2]

除了种子供药用，牵牛花还可用于染姜作蜜饯。梅尧臣《篱上牵牛花》写楚女清晨摘牵牛花，“持置梅卤间，染姜奉盘羞”，“梅卤”即梅子与盐，均为调味品，可见这样染成的姜是酸咸口味。杨万里上面那首诗也写道：“浪言偷得星桥巧，只解冰盘染茈姜”。“茈姜”即嫩姜。红色的牵牛花捣汁后可作染色剂。清代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牵牛子》记载：“以渍姜，色如丹。南方以作红姜，故又名姜花。”不过后来染姜已不再局限于牵牛，而是染铺里所用的红花汁，大概红花汁更易于获取。[3]

梳理下来可以发现，在我国古代，牵牛花更多是作为一种野花而存在，带着山野和田园的气息。正如苏辙所说，“牵牛非佳花，走蔓入荒榛”，清代的园艺著作《花镜》中就不包含牵牛。但在传入日本后，它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2.牵牛花在日本

牵牛传入日本后，得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朝颜”。[4] 据日本园艺家柳宗民《四季有花》介绍，早在平安时代（794-1192），牵牛便以泻药的身份东渡日本。一开始它只种在药草园里，但人们发现它竟能开出如此精致的花，于是渐渐变成观赏植物，在安土桃山时代（1573-1603）已培育出白色的品种。“朝颜总是在夏日清晨悄然绽放，花瓣托着露珠优雅极了。不得不说，它特别符合日本人的审美。”[5]

↑ 图自毛利梅园《梅园百花画谱》，1825年

所以我们能在日本的俳句中见到它，有一些写得极美。被誉为女版芭蕉、女中“俳圣”的千代尼（1703-1775），一生大约写有二十八首以牵牛花为“季题”的俳句。[6] 下面这首最为著名：

啊牵牛花——

汲水的吊桶被缠住了

我向人要水

这首诗也被很好地译作“一夜牵牛缠吊桶，清晨打水乞邻家”。清晨去打水，不料井边野生的牵牛，一宿的功夫便缠住了汲水的吊桶，而且开出了几朵美丽的花。要打水，只能将牵牛与吊桶分开，但那样会很容易伤到它。怎么办？诗人实在不忍心，她宁愿多费些功夫，去邻居家讨水。我们读这首诗，能体会到诗人柔软的心灵、细腻的情感。

↑《加贺千代》

另一首千代尼写牵牛的俳句也很妙：

各色牵牛花

齐放——啊，一波波

撞开的钟声……

各种颜色的牵牛花热闹地开放之时，山上的钟声也像波浪一样传来，仿佛这些花朵是钟声撞开似的，颇为有趣。关于牵牛，日本俳句三圣之一的与谢芜村（1716-1783）也有一首很著名的俳句：

牵牛花啊

一朵深渊色

从一朵花里看见深渊，“深渊色”后来也指蓝色。我想起小时候曾在乡间路上见过的一种深蓝色的牵牛，颜色从喇叭边缘到花萼渐渐变浅，最终是纯净的白，恰如那天黎明时的天色。现在想来，若用“深渊”来形容也极贴切。

↑ 各种奇形怪状的牵牛，图自 《朝颜三十六花撰》

但牵牛花绝不止“深渊色”。在全民园艺热的江户时代（1603-1868），从贵族到武士再到庶民都喜欢莳花弄草，狂热的园艺爱好者更是热衷于培育花色丰富艳丽、造型奇异不俗的品种，这其中就包括牵牛。江户末期，被改造的牵牛不仅色彩缤纷，紫色、粉色、米色、细纹、花边等等；而且形态各异，丝线状花瓣、层叠花瓣、雄蕊下垂花药形似花瓣，以及直径长达二十厘米的巨型品种。[7] 这些堪称奇葩的牵牛花，在博物画家服部雪斋所画的《朝颜三十六花撰》（1854）中皆有展现。如果不看书名，根本想不到那里头画的竟然全是牵牛。

↑ 東都入谷朝顔 1866年

江户末期的文化·文政时期（1804-1830），东京入谷成为牵牛花培育的中心。浮世绘画师喜斋立祥《三十六花撰》（1866）中专门有一幅《东京入谷朝颜》，近景就是四种不同颜色的牵牛花，最下面的一朵即是所谓层叠花瓣，在我国古代叫“重台”；远景就是正在售卖的盆栽牵牛，周围扎上了一圈圆形支架以供牵牛攀爬，现在日本的盆栽牵牛也是这样卖的。入谷的牵牛花市在明治（1868-1912）中期达到鼎盛，当时培育出的牵牛花多达一千种。每至花期，观者如潮，花市周围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甚至到了可以收门票的地步。这样的盛况一直持续到大正二年（1913）。

二战结束后，据说是为了让战后荒凉的世界变得明亮一些，“入谷朝颜市”于昭和二十五年（1950）重新开放，时间定在每年七月的六日至八日。之所以定在七月七日前后三天，是因为公历七月七日是日本的七夕（非情人节）。他们也将牵牛花与牛郎织女的故事联系了起来。如今，入谷的牵牛花市已恢复昔日的繁盛，在2019年共有六十家牵牛花店，短短三日内就吸引了四十万民众。[8]于他们而言，牵牛花是源自江户时代的夏日风物诗，是一份宝贵的园艺遗产。据说每个刚入学的孩子都要学会种牵牛。[9]

牵牛在日本受到追捧，正在于其变种的丰富多彩。那么多不同的颜色和样式相互杂交，你可一直期待，来年它的种子发芽后会开出怎样的花朵，就像开盲盒。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曾感慨牵牛花对日本色彩文化的影响，说它几乎拥有所有的颜色，“有时甚至有完全出乎栽培者意料之外的颜色绽放，即使并没有如此意外，也足够让我们的幻想非常自由地得以实现。”[10]这样的乐趣，也深深地吸引了我国的京剧大师——梅兰芳。

3.梅兰芳养牵牛

在繁忙的演艺事业之余，梅兰芳有两大兴趣爱好，养鸽与养花。因为他不喝酒也不赌钱。对于养花，他最爱的就是牵牛。

起初，梅兰芳在戏曲理论家齐如山家中见到从日本引入的牵牛，瞬间被满院子五光十色的花朵所吸引。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他立即决定自己动手养起来。为了养好牵牛，他不仅买来参考书籍，并且号召几位同好包括齐如山一起深入研究。在他身边渐渐集结了一群养牵牛花的团体。大家先是各自育种，然后相互观摩、互赠新种：“遇到有没有见过的颜色，十分美丽的图案，特别肥大的花朵，就邀请同好们去欣赏把玩，并且把这个新种子，分送给大家。”

果然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经过两年时间，梅兰芳便谙熟了播种、施肥、修剪等步骤，并掌握了培育变种的门道。其一是人工串种：“拿两种极好的本质，和不同的颜色配合起来，使它变成另一种新奇的图案与色彩。”其二是靠蜂蝶传粉：“每逢源自牵牛花盛开的时候，因为它的颜色实在太美了，引得蜂蝶也舍不得走开，老在花丛里穿来穿去，这儿停停，那儿息息，就把花粉带了过去。他们是到处乱停，所以能够变出千百种意想不到的颜色来。”[11]

关于梅兰芳以上总结的两种育种方式，我特地咨询了上海辰山植物园的寿海洋老师。他说梅大师总结得不错，第一种是人为的、有目的地培育；第二种是自然界中传粉动物的作用，这种自由传粉形成的后代，多样性非常丰富，近乎于无穷。难怪牵牛花能被培育出上千个品种。

↑牵牛，图自《本草图谱》

就在梅兰芳认为自己小有成绩的时候，他借日本演出的机会见到更为惊艳的牵牛花。不甘心的梅大师，回来之后又与同好继续专研了一两年，终于再上层楼，培育出一种浅绀带金红的颜色，取名“彩鸾笑”，堪与日本名贵种“狻猊”媲美。梅大师对于培育牵牛花的热情与执着，与他在舞台表演艺术方面的精益求精，我想是一脉相承的。最终，业余兴趣爱好也达到了专业的水准，实在令人叹服。

这一爱好，也在无形中也带给他诸多益处。一开始养牵牛是为了早起，早起才看到花，有利于身体健康。后来发现，养牵牛对他的舞台表演艺术也有大有裨益。京剧舞台上的服装道具，常常涉及复杂的颜色搭配，事关人物性格和舞台气氛。而不同颜色的牵牛花组合在一起，就是不同样式的天然图案，正好能够培养他在这方面的审美观念。

此外，养牵牛也带给他诸多的欢喜和成就感。梅兰芳身边这群养花的同志，常常轮流在家中举办匿名的参展比赛，并邀请几位不养花的朋友充当裁判。“有两次他们指出几盆认为最优等的花，都是属于我的出品，我在旁边瞧了，真是高兴极了。”而且这样的聚会常常是十分热闹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文艺界前辈，操着不同的口音，其中就包括白发长须的齐白石。

以上关于梅兰芳养牵牛的经历，都源自《舞台生活四十年：梅兰芳回忆录》。这本书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梅大师的演艺生涯及舞台艺术的，竟然在其中穿插了这么一节养牵牛的经历，让我分外惊喜。

而这段经历对于梅兰芳来说应该是极其宝贵的。据该书的记录和整理者——戏剧家、京剧史论家许姬传先生回忆，那日聊到牵牛花，时隔三十几年旧事重提，梅兰芳还津津乐道，一直讲到深夜两三点钟也毫无倦意。足见他对牵牛的痴迷，也足见牵牛花的魅力：“开出来的颜色，比预期的还要复杂美丽，那真会喜欢得他手舞足蹈，连饭都不想吃了。”

↑ 陈师曾《五色牵牛》

我想起几年前看展时曾见过的陈师曾《五色牵牛》。陈师曾是陈寅恪的哥哥，民国时京城文艺圈名流，杰出的画家兼学者。据他在画中的自题介绍，李宣倜（北洋政府陆军少将，同时也是梅党干将）宅中“蓄日本牵牛花甚富……一日凌晨往观，君犹高卧，排闼直入，徘徊良久”，而后又与他同去梅兰芳家里看花，回来之后就画了这幅扇面。

当初看到这幅画时我很好奇，牵牛花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颜色呢？现在看来，图中画的，很可能就是梅兰芳家中所养的牵牛。

[1] 牵牛子可利尿通便，分为黑、白二种，称为黑丑和白丑。名为“丑”并不是种子长得难看，而是“牵牛”的“牛”作为生肖，对应十二地支中的“丑”，即我们常说的子鼠、丑牛等。

[2] “渠侬”是人称代词，这里指牵牛花。“服箱”指负载车箱，见于《诗经·小雅·大东》“睆彼牵牛，不以服箱”，这是我国最早记载牵牛星和织女星的文学作品。

[3] 乾隆七年进士李化楠所撰饮食专著《醒园录》，其中的“腌红甜姜法”详细记载了制作过程，用于调味的除了梅子和盐还有白糖，用来染色的是染铺里所用的红花汁。

[4] “朝颜”一名最早出现在日本奈良时期的《万叶集》，不过诗中的“朝颜”并非牵牛，而是桔梗。后来朝开暮落的木槿也被称为朝颜。牵牛传入日本后，“朝颜”更多指牵牛。

[5] 〔日〕柳宗民：《四季有花》，新星出版社，2017年，第62页。

[6] 〔日〕千代尼著，陈黎，张芬龄译：《牵牛花浮世无篱笆：千代尼俳句250》，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第37页。

[7] 《四季有花》，第62页。

[8] 关于东京入谷牵牛花的相关历史，参考了入谷朝颜市的官方网站：https://www.asagao-maturi.com/。

[9] 《四季有花》，第3页。

[10] 〔日〕柳田国男著，潘越、吴垠译：《明治维新生活史》，时代文艺出版社，2016，第10页。

[11] 本节内容的写作参考了《舞台生活四十年：梅兰芳回忆录》，新星出版社，2017年，第288-293页。

作者简介：江汉汤汤，企业职员/ 中国美术馆志愿者讲解员 /植物文化普及者，著有《古典植物园》（商务印书馆，2021.4）。个人微信公众号【古典植物园】。

摄影、图文编辑：蒋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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