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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1日傍晚，远踩云拿起手机编辑微博：忙吐了，准备吃今天第一顿饭，外面能不能不下大雨让我出去囤吃的。

微博发出后，她习惯性下滑刷新，确认评论和私信没有新增求助信息，长舒一口气。这条微博也成为当天最后一条原创微博——吃完饭回来，她困得熬不住，很快睡着了。

从前一日后半夜成为志愿者到入睡前，远踩云已经连轴转了近24小时，处理了无数涌来的消息：郑州市桥梁塌陷，郑大附患者被困，救援队需要车辆……她觉得自己像一个黑洞，默默吸收所有讯息，又像一个瞭望台，尽力把信号推向更远的地方。

21日那个凌晨，道路被洪水阻隔，电力供应停摆，城市失去了内在运转的引擎。像远踩云一样，来自各地的线上志愿者正在微信群聊、在线文档、豆瓣话题、甚至互助小程序里救人。在如暴雨倾泻一般的信息洪流中，他们努力打捞消息，从外构筑起一道道无形的桥梁，试图重新打通一座城市的四筋八脉。

凌晨的接力赛

雨势变大的时候，远踩云正在河南驻马店的家里。一条求助消息报称，有位受困者已怀孕35周，连续假性宫缩，腹胀无胎动。孕妇情绪十分激动，一度想要自己下楼去医院。

每个字眼都让人心颤。远踩云一方面安抚着受困者，另一方面飞快编辑这一消息，私信给熟悉的粉圈博主单独转发。终于在一个小时后，孕妇和孩子平安的消息传来，远踩云才把提溜着的心放下。

受困者得救后给大家微博报平安。

其实不到三小时前，远踩云才刚从一整天的考研复习课程中脱身。翻找下饭视频时，猛然发现“河南暴雨”挂在微博热搜榜一。一个黑红色的“爆”字紧随其后，让人揪心。

本就是高强度冲浪追星的人，远踩云下意识反应就是转发微博话题#河南暴雨互助#里的求助信息——这是她认为传播消息的最快途径。截至31日，#河南暴雨互助#和#河南暴雨救援#两个话题已累积超234亿阅读量，参与讨论的网民3473万次，俨然成为灾情期间最大的信息分发平台。

惯熟于在微博组织活动的追星女孩，也是这次网络救援响应最快的群体之一。20、21日两天内，远踩云首页多的是打着通红感叹号的紧急消息。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她一刻不停地更新避难所信息和洪灾自救知识，流传最广的一条已有84万阅读量。

为了汇总消息，很多人一夜没睡。

转发高峰持续数小时后，21日凌晨一点，一个名为@河南暴雨互助的微博账号悄然上线。

从剩下的、未被删除的微博来看，这个账号在01:45发出第一条援助贴，此后每隔五分钟更新一条求助信息。到21日白天，更博速度越来越快，从每五分钟一条变为三分钟一条、一分钟一条。截至31日，该账号共发出48页、至少1500条灾情相关信息。运作不分昼夜，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消息集散地。

很多人都曾转发过它发布的消息，但很少人知道，这个信息中转站背后是一个275人的志愿者团队。其中拥有账号密码的皮下（实际操作账号的人）共19人，由他们统管消息的编辑和发出。

高中生仪宁是那275位志愿者之一。进群第一天，她的手机烫到握都握不住。收到新消息的提示没有停止过，雨势在夜半达到顶峰，许多请求车辆和沙袋支援的声音同时传来。远在广东惠州的仪宁，由于不熟悉当地地形，只能在微信和地图软件之间来回切换。

微博账号@河南暴雨互助发出的求助信息示例。

同一时间，更流程化的信息打捞发生在微信群聊里。当陈嘉被拉进驰豫志愿者群时，群里大量的重复消息，让他几乎立刻意识到“立规矩”的必要性。

他们先是用思维导图确定共有信息搜集、录入、核实、上报四个工作环节，具体操作又分救助信息、失联人群、物资互助等小组。为保证工作高效有序，他们为成员招募制定门槛，先将新人统一到预备群中，把培训手册放到群公告。等新人熟知工作内容后，才把他们拉进不同工作群，根据在线时间编号。每个群也有各自的流程图，一个任务分派进群，组长会招募组员跟进，精准拆分到个人手上，如果工作无人接力就一直不能下线休息。

重要的是在对的时间做该做的事，这样好心才能真正转化成帮助别人的力量，是陈嘉连日来的最大感受。

灾情发生初期，驰豫的主要工作是协助搜集上报互联网求助信息。洪水高峰过去后，有组员提出寻人消息变多，他们就编辑了一个失联人员信息在线文档。又过了一天，志愿者们发现物资供需消息对接不通畅。驰豫选择和网易联合上线互助系统，将工作重心转移为归纳匹配捐赠物品。

截止31日，驰豫团队共有志愿者约3000人，还有五个500人的新人预备群，网络救援行动仍在继续。

驰豫志愿者团队的工作流程导图。

国内志愿者的21日凌晨在忙碌工作中度过，远在美国西海岸的刘云却在第二天上午才得知河南发生暴雨。

计算机博士在读的她天生对数据敏感，也极易陷进焦虑。同样的信息在微博上越转越多，却不能很好地刻画变化规律，刘云担心许多求助信号被淹没在信息洪流里。

她抓住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如果把微博文本的地址信息提炼出来，对应地图上的一个点，是不是能更好地反映灾情在不同地区的严重程度？刘云把自己的想法在朋友圈一说，立马得到三个在北大就读本科时的同学响应。

这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四个人，横跨两个时区，15小时的时差，想要合作搭建网站并不容易。比如从文本中提取出地址信息，他们就试过许多方法：像在不断寻找更合适的筛子，一开始的代码只能识别市级的位置，后来附加了百度地图的工具，才获得了精准的区甚至街道信息。

随着信息增多，用户反映网站越来越慢，甚至不再更新数据。刘云只好尝试添加一个聚合数据的可视化工具，把原本平铺的点根据地域归集到大小不同的圆圈内，优化加载速度。为此他们不得不把网站暂停修整，重新回到编码过程。

熬了一个通宵，刘云没有顾得上合眼，赶在美国时间凌晨上线第一版。之后的12小时内，网站被超13万人次访问。她还在抓紧时间添砖加瓦，尽管不确定一份地图会提供多大帮助，但地图上每多一个红点，她的焦虑似乎就能减少一分。

困难比想象多

地图上的红色标记不断冒出，就像沸腾水面上的气泡，求助信息正顺着雨水渗入。

信息层层叠加，加上瞬息万变的实况，使得灾情中的信息打捞工作，尤为讲求时效性和真实性。几乎每个接受采访的志愿者团队都谈到，如何筛选甄别信息成为亟待解决的习题。

刘云最头疼的是，机器根据关键词“爬”来的数据并非都是有用的求助，需要在增加筛选率的同时不漏掉重要信息。这些“爬”来的数据也无法随微博同步更新，许多求助信息可能早已失效。

让大家都参与进来，是她能想到的最直接方法。下一步，刘云打算增加投票功能，让用户通过信息气泡内的链接溯源，根据实际情况标记分类比较紧急的，已经失效的，和不相关的。如果想知道最新消息，地图上还添加了时间滑块，能够过滤剩下两小时以内发布的微博。

拉动时间滑块，最多可看到12小时前的消息。

以微信群为组织支点的驰豫团队则难有技术支撑，唯有用“笨”办法——人工核实每半小时跟进一次。一条救助信息经过核实后，分级上报，如果情况紧急，志愿者还会在15分钟内会传递给线下救援组。每条信息都有人负责跟踪，直到确保问题得到解决。

不仅如此，考虑到手机电量和通话占线问题，短信成为沟通首选。情急之下，志愿者才会选择拨打电话。一旦救援到位，文档中的相应信息就会标注“已失效”。从文档中删除信息的一刻，往往也是志愿者感触最深的时候，生命的弥足珍贵好似被突然无限放大。

但有时候，志愿工作也可能伴随着谣言与不解。微博账号@河南暴雨互助的志愿者团队就因信息真实性遭遇过挫折。有网友怀疑，某粉圈营销号负责人也是账号皮下之一，发出的求助信息没有经过核实，引发谣言和混乱。还有人留言，当事人在随后的澄清中把矛头指向提出质疑的网友，是公号私用，目的在于为自己引流。

纷争之下，微博账号不得不停更了三小时，一位志愿者退出管理。随后，仪宁也被分配到新成立的信息整理组，负责复盘清扫已发微博中的失效情况。重启更新后，每条发出微博都带有编码，并写明核实人信息和核实时间。如有求助尚未得到解决，也会被重新转发。

事后仪宁感慨，粉圈什么时候不能吵架，只要大家平安，找个时间再好好吵。

对陈嘉而言，这几天更是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连听说有人造谣志愿者收钱，甚至捏造求助信息，他都只能生气一小会，扭头就有更紧急事务要处理。

时间永远不够用，是志愿者为信息奔走之外的另一种常态。

刘云的网站受到意料之外的关注，意见从四面八方涌来，却暂时没有人力解决。团队四人都是在读博士，她通宵一晚上还要准备第二天的组会，只能在会议间隙把这些建议整理成待做清单，再抓紧深夜去修修补补。

驰豫的志愿者则大多黑白两班倒，他们在微信名字后添上“河南暴雨志愿者”，把私人账号直接变为网络求助途径。小组负责人甚至可能长期在线，参与失联人士文档编写的姜辽更是24小时接收信息。

志愿者微信聊天界面截图。

不分日夜的消息轰炸、文档不定时崩溃闪退，以及每天不超过五小时的睡眠，让姜辽一年没变的体重五天内掉了五斤。尽管理性上自知已对援救工作尽力，但感性上还是会觉得远远不够。

最难受的时候，是一个小时内听到三个失联者逝世，其中还有她不久前录入的信息。尽管素未谋面，但当自己亲手把代表需要援助的红色信息栏调为绿色时，姜辽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堵。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自己不够努力，是不是还有很多失联者没有在大雨后回家。

群里其他志愿者也大多二十出头的年纪，第一次真实面对生死考验，难免陷入自责。在对死亡有更透彻的理解前，他们只能抱团取暖，互相激励着渡过悲痛的难关。

姜辽和志愿者们互相抱抱。

注意“情绪隔离”，是NGO从业者艾大荀在参与救灾过程中一直提醒自己的事。

从20日起，艾大荀断断续续地更新豆瓣日记，编辑整理救援信息。从事乡村公益工作的她，自认是共情能力非常强的人。经历了疫情期间的情绪崩溃后，她格外注意避免被负面信息“裹挟”，工作时告诉自己不要带入太多情绪，专注于信息分类本身。

这次灾情也是一个机会，让大家反思下一次灾难来临时要如何应对。她希望有人能组织对这些志愿者进行引导培训，留存这部分力量。毕竟作为一个普通人，有时候是志愿者，有时候也会是受灾者。

暴雨留下的功课

如今距离“河南暴雨”登上微博热搜已经过去整10天，风雨交加的日子逐渐远去，不少志愿者组织都在着手收尾工作。

@河南暴雨互助在账号注销通知中写道，可能没有账号在关停时，会有这么多人期待、欣慰和感动，希望今天，明天，以后的每个日子，都阳光明媚。

“感谢有你，我们江湖再见。”驰豫团队在关闭信息通道的同时，还在协调为志愿者们做一个纪念网站。姜辽发了长长的告别朋友圈：所有的疼痛和哀伤都随着大雨来了又去，下一班地铁总要到站，活着的人也要背负生的希望继续前行。

仪宁和远踩云的微博首页也恢复了往日热闹，最近她们在磕糖和追星的间隙中，忙着为奥运赛事又哭又笑。

@河南暴雨互助发布的关博公告。

故事到此似乎应该落幕，但好像又没有。正如艾大荀所说，经历了疫情和洪灾，许多线上志愿者团体已经有了一定经验，足以形成一个公益组织的雏形。在未来，有一个开放、常态化的志愿者服务平台，成为很多采访对象不约而同的期待。

刘云观察到，这次很多志愿者团体都散落在民间，相互沟通不畅导致很多重复性工作。救援队电话永远占线，而求助信息传播广的受困者会接到好几拨电话。

把网站做成协助志愿者沟通的平台，是她在诸多建议中捋出的一点想法。这个平台不仅要聚合求助信息，也能让志愿者在上面发布信息甚至协作办公，如果志愿者之间数据公开，还可以利用人工智能自动识别重要内容。

但要构建如此大规模的开放平台，仅凭她们四个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由政府、大企业、公益组织主导是比较现实的三种方式。

刘云比较关注的，是平台对隐私的保护。她的博士研究方向是数据安全，在搭建网站时也对隐私问题做了小心处理，不需要的信息尽量不放。如何处理求援救灾过程中留存的大量个人数据，她认为目前还没有一个完美方案。由公益组织主导或许是动机最单纯的选择，但缺点是技术上可能有所欠缺。

从陈嘉的经验来看，实时显示救援进展也很重要。无数通电话和短信中，他感受过求助者的绝望情绪。提交的求助信息走到哪里了？救援队离自己还有多远？饱受暴雨和洪水侵袭的受困者往往度秒如年，每一个救援最新进展对他们而言都是精神上的救命稻草。

由Wuhan2020志愿者团队开发的类似的信息集合平台。

甜饼面对的难题更特殊一点。作为一个听力障碍人士，她的第一反应是，听障人士要怎么求救？甜饼曾在疫情期间深刻感受过残障群体在这类困境下的无助状态，仅是完成网络登记信息一项已经非常困难。

以这次灾情中朋友圈中广泛流传的“河南暴雨救援电话”长图为例，如果不加上文字描述，将很难被视障人群用读屏软件读取出来。暴雨洪灾中，听障人士的人工耳蜗和助听器也极易受潮。此外，一些罕见病和呈现的表症不同，罕见病患者在救助过程中可能因碰撞摩擦造成二次伤害。

这些都是接触过残障群体，或者接受科普才能明白的事。为此，甜饼在灾情发生第二天就迅速编辑了听障人士援助注意事项的推文，并联系手语老师杜银玲制作了科普视频。

她在科普推文中写道，如果求助来电中对方口音听起来很奇怪或像是电子声，请不要轻易挂掉。许多听障人士发音不够清晰，还有部分是用AI通话功能，会产生延迟性，影响信息输出。

甜饼坚持，网络互助平台一定要没有门槛，让外界了解残障人士需要的真实支持，而不是基于非残障人士意识下的支持。国内很多残障人士受过教育，只要做好基础的信息设置，借助一定工具，他们同样可以方便地发布求助信息。

“即便科技飞速发展，社会也应该保留人性化的空间，让残障人士在困境中有存活下来的机会。”

甜饼参与的“你看起来真好听”团队是这次听障人士科普救援活动主力。

没有写到的故事，还有很多。

有位志愿者加了微信后，迟迟没有时间接受采访——实在太忙了。她除了吃饭洗漱的时间，几乎都在一遍遍刷新微博，离开手机就会感到焦虑。一位身处外地的河南大哥，加了群里不少志愿者，热情地给他们发红包，并遭到大家的统一拒绝——“收钱这事就不纯洁了”。还有救援群的两个追星姐妹明明顶着“对家”的头像，合作却非常愉快。

采访中，很多志愿者都不愿告知真名，甚至连朋友、父母都不知道这件事，只因没有必要去证明什么。

就连驰豫团队，在采访之初都没有一个官方名称，因为没人意识到还需要起个名字。驰豫，不仅有驰援河南之意，也意取“弛豫”——一个物理学用语，指在渐变物理过程中逐渐恢复到平衡态的过程，意外地贴合实际。

洪水退去后，生活再次变得舒展，但留下的思考空间还很多。这次学到了什么？下次该怎么做？这些都是暴雨留给我们的功课。毕竟，真实生活中没有超人，但平凡者的合众之力足以在黑暗中投射一道光，照亮前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提及人名均为化名。）

采写：南都记者黄慧诗黄莉玲孙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