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这影片争议大了！

如果一个美国白人先猥亵男童、被注册为性犯罪者，又在假释期间连杀12人，并煮食受害者的部分身体，这样变态的连环杀手被拿去当影视素材，你认为，导演最可能以此为原型，拍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吸睛的类型电影是比较安全的选择——犯罪片，动作片，惊悚片，恐怖片，抑或是邪典，甚至是剥削电影——那些和情色以及暴力相关的感官刺激，明显容易博人眼球。

事实上，许多大名鼎鼎的连环杀手，大多获得过这种影视化待遇。例如美国50-60年代最著名的杀手Ed Gein，因他恋母又厌女，所以杀害两名长得像母亲的女性，又翻动逝者坟墓，搬运他人尸块，制作人皮纪念品，变态程度震惊全美。在Ed Gein被抓捕后，以他为原型的影视作品如雨后春笋一般浮现，从1960年《惊魂记》（重恋母），到1974的《德州电锯杀人狂》（重杀人），再到1991年的《沉默的羔羊》（重人皮），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恐怖经典中间再夹杂着无数小成本B级片以及恐怖喜剧，让人习惯性觉得这类犯罪影视作品应当是重口味的。

Netflix新上线的连环杀手传记《怪物：杰夫瑞·达莫的故事》表面上看来也是如此。

这部新剧的制片是Ryan Murphy，给人一种这会是类似于其前作《美国恐怖故事》那样的血浆恐怖的印象。故事的开端其实就十分“美恐”：《美恐》常驻演员伊万·皮特斯饰演的连环杀手杰夫瑞·达莫混迹于同性恋酒吧之中，笨拙地勾搭那里的肌肉黑人同志。

他向黑人同志提出自己是一名摄影师，想带他回公寓拍摄一些艺术照，同时提供了50美金的丰厚报酬。黑人同志虽然担心自己的安危，但由于急需金钱，还是随达莫一道回到了他的公寓。

随着啪哒一声门闩落锁，黑人同志逐渐发现了达莫公寓的种种诡异之处。到处散发着尸臭的公寓，角落里巨大的盛着酸性腐蚀溶液的圆桶，浴缸里的死鱼，电视里的恐怖片，以及举止越来越怪异的达莫……观众不由担心起来，他能逃出生天吗？

熟悉的开头过后，随着剧情的进行，令人惊喜的部分终于开始展现出来，《怪物》在叙事手法和主题立意上都超越了固有的连环杀手影视化范式。开头的黑人逃出生天，叫警察逮捕了达莫，达莫反而释然：“我应当为我所做的事情下地狱”，然后将杀害17名受害者并食用受害者尸体的罪恶和盘托出。

达莫的自述并不遵循线性时间，也并非只有他的个人视角。相反，镜头在达莫的自白、他父母的自白、长期注意到达莫行为异常并时不时报警的邻居、以及受害者之间不断切换闪回，给予了受害者、加害人、热心人、以及帮助加害人长期行凶的社会机构同等的关注。

从达莫和诸人的视角中，我们得知，达莫这个杀人狂的养成固然有可恨人的可怜之处：生长于上世纪60年代，其父母都深受父权婚姻制度和性别观念的困扰。

达莫的父亲难对家人提供情绪支持，认为产后抑郁的妻子是没事找事小题大做，之后更长期借工作忙不陪伴家人；母亲深受产育的困扰，可医生只给她开抗焦虑的药物，导致她变得药物依赖，无法给予达莫更多关照，后来有了小儿子之后，更当达莫可有可无，连离婚也只带走小儿子，留下达莫一个人在家。

达莫就在父母双双的缺失中，在成年前，由于孤独把搭便车的肌肉男领回家，又由于同性恋的性取向被肌肉男鄙视、不想肌肉男走，于是失手杀了他，完成了第一次行凶。可以说，达莫杀人生涯的开始，确实和原生家庭长期的缺位、以及时代环境不够宽容脱不了干系。

但如果仅仅只停留在可怜-可恨的二元对立式卖惨，那么这部犯罪传记也没什么新颖可言，因为有许许多多和达莫同样处境、甚至境遇更糟糕的人，经历了苦难，但是并没有犯罪。

长期以来，流行文化在刻画连环杀手的养成时，往往将他们的变态归咎于他们身边的人、以及他们所遇到的困难（如Ed Gein的罪行总是和母亲严厉的教养联系在一起），这种简单的归因与合理化其实是极其不公平的。

Ryan Murphy曾经在《美国恐怖故事：1984》（第九季）中借女性角色之口吐槽过：“男人犯过各种各样十恶不赦的罪行，但不知怎么着，总是他们妈妈的错：妈妈不够爱他；或者是他遇到的漂亮女孩的错，漂亮女孩拒绝了他；或者是他们老婆的错，老婆不能满足他。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成为男人的替罪羊？”

幸而在《怪物》中，我们可以看到，就像标题中透露的那样，故事同样也强调达莫自己的责任：他自己从小就是个古怪而且失败的孩子。他天然地亲近死去的动物，唯一的爱好是制作动物标本；他嗜血，会偷诊所的血喝；他的性癖是内脏这样闪亮亮的东西；他看起来很乖，但是并不聪明，做事情没有常性，虽然被给予了上大学、从军、工作等等诸多机会，却总能凭一己之力搞砸；他遇到过不少好人，中途明明有很多次收手、走向光明的可能，却最终都任自己滑向深渊。

连达莫自己在和警察坦白时也说：“虽然我讲述了这么多童年的事，但我并不认为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任何人导致的，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达莫固然十恶不赦，不过他至少能承认错误是自己的，不是父母的，也无关他是同性恋等边缘人群，不肯卖惨，这已经比影史上的许多杀手更诚恳了。

把主题立意拉到更深一步的是《怪物》对热心邻居和受害者的刻画。热心邻居明明在听到了异常响动也闻到了异常气味后多次报警，然而因为她本人是黑人，居住在犯罪率高、警察人手不足的少数族裔聚居区，每次报警都被警局敷衍了事。

最可气的是，有一次，一个亚洲小男孩在脑子受伤不能说话的情况下硬是强撑着逃离了达莫的公寓，被热心女邻居在楼下所救并报警，但警察在看到达莫是白人后，随意地盘问了一下，连小男孩的ID年龄都没有核对，就轻信了达莫“男朋友喝醉了”的说辞，让达莫将亚洲小男孩带回楼上杀害。达莫似乎摸出来规律，虽然他并不明说，但他选择的所有受害者都是亚裔和非裔等少数族裔。其中还有一个亚洲小男孩，在他更进一步犯罪之前就逃走，并且把达莫告上法庭，主张他猥亵未成年。

这明明是一个阻止达莫继续犯罪的好机会，然而偏心的法官却因为听不懂亚洲移民家庭的带有口音英语，更加偏向本地人达莫，不愿意毁掉这个白人青年的大好前程，对猥亵幼童的重罪轻轻放过，仅判处社区服务和缓刑。达莫又在此后连杀12人，这些本来不必死去的生命，都是对美国制度性种族歧视的血淋淋控诉。

另外，许多犯罪影视作品的受害者视角其实是窥淫凝视（voyeuristic gaze），从受害者的角度增强紧张感和悬念，将施害者的残暴和受害者的可怜奇观化，让观众在安全的环境中消费受害者的挣扎和损失（血浆），以及斗争中合理的暴露（情色）成分。

《怪物》在这一方面不至于太过露骨，甚至比起Murphy其他作品还展现出一定程度的克制，对受害者刻画最好的是以默剧为形式的那一集。观众并非以窥淫的目光观看受害者，而是将受害者安托尼的故事独立出来，从安托尼呱呱坠地那一刻开始讲起，令观众充分意识到安托尼是自己故事的主人。

由于医学的局限，安托尼小时候被药聋了耳朵，为了适应聋子的世界，整集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默中度过。静默中，观众学会了和安托尼一样读手语、唇语、写字交流，逐渐理解到了残疾人的困难。

同时大家又看到安托尼没有被困难难住，他去上大学，勤勤恳恳打工，被拒绝多次也没有放弃，他有梦想，想当模特。他还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爱。然后他在同性恋酒吧遇到了达莫，其实他们是很般配的人，同属于边缘人群，达莫愿意沉下心来学手语，而安托尼给了达莫一直欠缺的阳光和爱。

达莫知道自己的禀性，于是设计了一个游戏，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被吸入漩涡葬身海底。但温暖的安托尼在游戏中告诉他，这是从前的规则，他们不需要遵循过去的法则，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可以创造出自己的新规。达莫也确实很感动。

于是在达莫无法控制地杀害了安托尼后，电视剧向我们毫不刻奇地展示了一个双重悲剧：一个穷且益坚、正直诚恳的小伙子遇到了无妄之灾，莫名其妙地被杀害了；同时那个加害者也丧失了救赎自己的好机会，命运的惯性是如此强大，以至于从未观察过健康关系的怪人即便在遇到了正确的人之后也只能遵循原有的轨迹行事，既毁灭他人、也毁灭自我的未来。

当然，虽然有种种好处，这部剧一上线后也被受害者家人指责，原因是这部剧极大地还原了历史上达莫、受害人、以及出庭家属的穿着，扮相过于相似，使得家属感到昨日重现，经历二次创伤，而Netflix却从重现他们的创伤中赚得盆满钵满。

从这个意义上讲，《怪物》虽然不窥淫，但也具有一定的剥削属性，可能因为镜头运用本身就意味着权力，而资本主义影视作品的生产方式又加剧了这一权力不对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