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无障碍

《红楼梦》人物穿越到现代，适合什么职业？

2022-10-18 19: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少不看红楼，老不读三国”，《红楼梦》被认为有浓厚的悲观和宿命色彩，真是这样吗？

《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一书的作者刘晓蕾，从明媚处下笔，带我们这样看红楼：《红楼梦》的终点不是“空”，爱与美是永恒的。

2022年9月25日，《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新书分享会在北京雍和书庭举行，作者刘晓蕾和嘉宾杨早、庄秋水共话“红楼一梦”，为大家带来了别样的解读。

《红楼梦》的人物穿越到现在，能干啥

杨早：

2014年网络有个投票“死活读不下去的书”，第一名就是《红楼梦》。刘晓蕾是北京理工大学的教师，我很好奇，你是怎样说服理科生读《红楼梦》的？

刘晓蕾：

首先要有趣，其次把《红楼梦》拉到现代社会来。比如我会问他们：如果宝玉、宝钗、黛玉、探春、王熙凤来到现代社会，会做什么职业？答案争先恐后就来了。

杨早：

你怎么说服学生贾宝玉穿越到现在还能活得下去呢？

刘晓蕾：

宝玉能做的职业多了。比如他可以做手工化妆品，还可以做评论家、艺术家，他是很擅长发现美的。

庄秋水：

黛玉和宝玉穿越到了现代，可以做的事情那真的太多了，室内设计师，诗人，园林设计者……

观众：

贾政带着宝玉和清客们去题对额，这一回书里提到了243种植物。如果穿越到现代，宝玉还可以当植物学家。

杨早：

对，他前世就是浇草的。

观众：

我想问刘晓蕾老师，您第一本书叫《醉里挑灯看红楼》，现在又有了《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这两本书有没有观念上的变化？

刘晓蕾：

《醉里挑灯看红楼》是2019年出版的，写得比较任性，观点鲜明，但在《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这本书里，我变得克制一些了，内容也更体系化了，当然还是延续以往的“好读风”，不掉书袋。

《红楼梦》里最招人恨的，是宝钗还是宝玉？

庄秋水：

最近我女儿小鱼读完《红楼梦》了，她非常讨厌薛宝钗，拿一张纸写上“薛宝钗”三个字，撕碎扔在地上。一个小孩眼里《红楼梦》最核心的故事，就是一个姑娘爱上一个小伙子，但是他们俩最后没有结婚，小伙子跟另外一个姑娘结婚了，而姑娘就死了。大多数人一开始都是看故事，最关心宝玉和黛玉有没有在一起，恨一切阻挠他们的人，这种感情是可以理解和尊重的。

杨早：

薛宝钗为什么招人恨呢？

刘晓蕾：

我感觉喜欢宝钗的读者挺多的，尤其是男性。宝钗怎么可能招人恨呢？她代表了成功的人格范式。有很多研究《红楼梦》的人，也许很推崇林黛玉，说她是理想主义者，其实他们爱的是抽象的林黛玉，一旦生活中真有个林黛玉，可能就叶公好龙了。

庄秋水：

对，就是认为现实中她是非常讨厌的存在，不要找这样的人做朋友。

刘晓蕾：

没错，但是我相信他们看到的是表层的林黛玉，如果仔细读《红楼梦》，就会发现林黛玉其实很幽默，我在书里用“明媚”来形容她。

杨早：

林黛玉跟贾宝玉的交往当中会显得很“作”，但是用现代话说，他们是一对CP，互相之间作来作去，跟外人无关，林黛玉面对外人的时候，还是知书明理的。

刘晓蕾：

当然，而且黛玉跟宝玉相处的过程中，也没那么“作”，因为一旦误会解除，她会立马阴转晴。宝玉作为一个恋人，经常让黛玉觉得不安。

庄秋水：

整个环境也都不支持他们的感情，林黛玉有很大的压力，她需要不断地确认她和宝玉的感情，一旦确认（三十二回之后）就再也不吵架了。而且从此心心相印，极有默契。

刘晓蕾：

曹雪芹特别擅长写爱情，在《红楼梦》里我看到了很纯粹的爱情的模样。

观众：

我讨厌贾宝玉，虽然他非常有同理心，能够看到女儿的美好，但他很无能。

杨早：

贾宝玉的命运正好处在一个时代转折点，簪缨世家的贾府，不能再躺在祖先功劳簿上了。

庄秋水：

贾母是非常有头脑的，可是她为什么不逼她最爱的宝玉考进士呢？我认为贾母已看穿贾府的命运，并不是走仕途就可以扭转的。曹氏家族极为鼎盛，但是最后他们被抄家了。他们家族衰败的根本原因，不是大家认为的子弟不上进，而是他们参与了皇权斗争这种风险极高的事情。被抄家后，曹雪芹面临两个选择，是诗酒风流还是读书考科举？这是很大的压力。

刘晓蕾：

有人说曹雪芹当时被剥夺了科举的权利。

庄秋水：

有人说为什么后四十回后和前八十回非常不一样，因为曹雪芹真正见识过繁华，他不相信真的可以兰桂齐芳。高鹗还以为靠努力就可以考进士，对人生尚有幻想。

杨早：

高鹗如果真的是被请出来续书的，他的任务是要把《红楼梦》写成一部爽文。即便如此，还有那么多人不买账。你看那些《红楼梦》的续书，大家一定要看到贾府重振旗鼓才满意。

刘晓蕾：

接着贾宝玉这个话题说。秋水的角度很有启发，所以鲁迅先生说“悲凉之雾，遍披华林”。咱们也可以从文学和哲学的角度去看贾宝玉，曹雪芹就是现实中的贾宝玉，从家族的角度，他是无用的，但如果没有这一切，就没有《红楼梦》。

宝玉出示了生命的另外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现实中往往是被否定的。他尊重生命，尤其尊重女性。有人说宝玉只喜欢少女，但他歧视中年女性吗？倒也没有。他对平儿、香菱好，对刘姥姥也很好。他看到大观园的媳妇婆子们利欲熏心，就很惋惜，认为是她们结了婚，被男人的气味熏坏了。所以他特别害怕女儿出嫁，这也是对传统无爱婚姻的洞察。宝玉其实是一个旁观者，很擅长看见生活的不合理。

他也没有什么阶层意识，对小厮没啥架子。薛蟠那么俗，写的诗也粗陋，但宝玉说没关系，押韵就好，没有一点知识和道德的优越感，他没有分别心，天性纯良。恰恰他的无用、无能保持了这种纯良。有用的人都去挤科举的独木桥了，去干大事了，去“一怒而安天下”、“血流漂杵”了。

换个角度想，这个世界需要宝玉这样无用的人，因为他们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如果大家都像诸葛亮、刘备、武松、宋江这样有用，也怪可怕的。

很多人对他救不了金钏和晴雯有意见，可是，《红楼梦》本来就不是爽文啊。悲剧是有价值的，何况贾宝玉作为一个悲剧的旁观者、亲历者甚至酿造者——金钏的死不能说跟他无关，他没想到，自己跟金钏调调情会引发这样严重的后果。他的痛苦就是价值。

庄秋水：

关于宝玉我补充一下。你刚才讲到爽文，爽文里的人物是没有成长性的，一出手就是大总裁，或者首富、权臣，天大的事情他一句话就解决了，这就是爽文。但宝玉不一样，他有成长性。我们看传统的古典小说里面人物出场是什么样，到结尾还是什么样，没有变化，是扁平的人物。

我对《红楼梦》印象最深刻的片断之一，就是宝玉“情悟梨香院”，宝玉明白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人生情缘自有分定。这是特别关键的瞬间，只有过了那一刻，你才不再是一个巨婴，你跟这个世界、跟他人分离，意识到自己是独自一个人，所有的痛苦都要独自承担，也不可能让所有的人爱你，你将面对更广大的痛苦，这是一个人真正成人的标志。

刘晓蕾：

我跟秋水都忍不住为贾宝玉辩护。贾宝玉是一个非常容易被误解的人。

很多人只看到了贾宝玉在温柔富贵乡里，跟女儿家厮混，却看不到他的痛苦和绝望。他喜欢说我现在死了，姐妹们的眼泪流成河，我的尸首漂在河上，漂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下世再也不托生为人。对这个世界他的态度是绝望的，早早看透一切，知道人终有一死，最后都是一场空。

当初顽石是被遗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其实这就是曹雪芹给贾宝玉的人设：无用的、被遗弃的一块通灵石头，别人都去补天了，都去干大事了。

庄秋水：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刘晓蕾：

是的，这是“嘲笑”他，也是曹雪芹的自嘲吧。这块顽石是先行领悟“空”的。一僧一道说起红尘之事，顽石打动凡心。和尚说，红尘有些乐事，但也不能久持，无非“好事多磨，美中不足”、“乐极悲生、人非物换”，最后“到头一梦，万境成空”。但是顽石还是要去。人生是不是一场空，不是你说的，我要亲历才知道。

我为什么要重述这个神话呢？因为贾宝玉是一个有觉悟的人，他“先行领悟”到空，深知人终有一死，所以他喜聚不喜散，就是想拼命抓住人间的华美时刻，让美停留，他是以必死之心来经历人间繁华的。想想他的人生蛮残酷的，一开始应有尽有，最后都被尽数剥夺，而他心知肚明又无能为力。

很多人说他无用，但是我认为他是个哲学家，一个悲哀的王子。从这个角度再看黛玉葬花和宝玉恸倒，就能理解《红楼梦》最深刻的生命哲学：一切都会成空，唯有爱与美不朽。

一个作品让人爱，是因为给读者一个宇宙

杨早：

一个作品之所以会让人爱，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它本身要给我们一个宇宙，里面的人是活的，他们的行为、语言逻辑不限于书中所写，也不是作者能够控制的。有这样一个宇宙，就是经典著作的标志。

贾宝玉是个哈姆雷特，他们都要承担天定的责任，但他们都想逃避。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只有未婚女性不用承担这些责任，所以贾宝玉爱她们，实际上他在寻找一个逃避之处。这个跟《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有点像，他们身处的时代看上去是盛世，但充满了末世气息，很多人还在积极向上，但他们不想再承担责任了，宁愿诗酒人生、率性而为，他们是敏感的诗人哲学家。那块石头没能补天，是被放弃的还是自我放弃的？我觉得是双重的，“无才”是环境的看法，有才我也不想补，因为补不了。

庄秋水：

就像《红楼梦》一样，不管你怎么努力，你也改变不了大势，个体的努力很微小，几乎难以撼动什么。在这个环境下争取自由不是更有意义吗？曹雪芹他选择了诗酒风流，选择去写这样一部著作，当时人都认为他不务正业。

刘晓蕾：

杨早说红楼创造了一个宇宙，秋水说《红楼梦》要细读，是这样的。咱们来说说红楼宇宙里的薛宝钗，她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说她能做朋友做伴侣，恐怕是美丽的误会。其实宝钗很爱教育人的，逮住黛玉行酒令失误，就教育她咱女孩家没必要在诗词上用功夫，也不要读闲书，移了性情就不好办了，我们就该做针黹女红；湘云一时兴起要做东道主起个诗社，宝钗就拉她谈心说起诗社虽然只是娱乐，但不要得罪人，要瞻前顾后才行，而且还要花钱。最好玩的一次是，她发现岫烟的衣服单薄，又看见她裙子上系着一块碧玉佩，知道是探春给的，就说，三姑娘是有心人，不过像我们这样人家的，不要戴这些富丽闲饰了。岫烟说那我不戴了。宝钗又说，是人家的心意，你不戴也不好。我如果是岫烟，就会有点懵：戴还是不戴呢？

宝钗的教育当然是出于关心，但问题是她总看不见自己，她的金锁难道不是富丽闲饰吗？她经常输出价值观，可她自己也做不到啊。她写海棠诗是“珍重芳姿昼掩门”，可是，“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还有“羞笼红麝串”，在宝玉面前露出一截雪白的臂膀，让表弟看成了“呆雁”。

所以，宝钗很复杂。我在书里就写她身上有内在的矛盾，有“表与里”、“冷与热”的分裂。她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能做的，不能说，说出来的未必做得到。

庄秋水：

还有一个细节，人家香菱学诗，林黛玉教得好好的，香菱学得也很有兴致。薛宝钗就跟旁边的宝玉说，如果你有这个心，像她这样学习，有什么做不好呢？很多男性对于薛宝钗的喜欢都是叶公好龙，真有一个薛宝钗放你身边，你可不得烦死？

刘晓蕾：

不是很多人说宝钗会当职场精英吗？可是宝钗在职场里，是看不上小红，也看不上王熙凤的，王熙凤旁逸斜出，不按常理出牌。宝钗就不行，她非常在意别人的眼光。

庄秋水：

贾母和王夫人完全是两路人，贾母喜欢开创型的，她喜欢像晴雯、林黛玉这种才华掩不住的人。王夫人喜欢宝钗和袭人这种藏拙、保守的人物，如果现代一个公司全部都是保守型的人物，那也是没法发展的。

我觉得晓蕾这本书里对薛宝钗的一个观察很到位，她说薛宝钗呈现的是我们中国人的恐惧，这种恐惧我自己深有体会——生怕成为异类。我从小知道自己是一个渴望自由、讨厌一切压制的人，但是我会表现得规规矩矩。这样去理解薛宝钗，就能看见她的恐惧，整天担心在别人眼里不是完美的。

杨早：

薛宝钗最大的罪是无趣，王小波说人的脑子里有个开关，她随时要动一下这个“正确不正确”的开关。

刘晓蕾：

她是活得特别正确的人。

《红楼梦》太擅长写中国的人情世故了。我经常以此“诱惑”学生多读《红楼梦》，说你们读多了，就会读懂我们中国人和中国生活。比如有一次贾母说，我们家四个女孩都比不上宝姑娘。四个女孩是谁？断不是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一定是林黛玉、迎春、探春和惜春。因为元春是贵妃，贾母怎么敢说元春不如宝钗呢。

不光贾母是人精，薛姨妈也是不得了的，下大棋的。《红楼梦》就是一个人情世界。

庄秋水：

怡红院里的丫鬟就是一个很好的样本。

刘晓蕾：

丫鬟是有等级的。首席大丫鬟袭人，接下来就是晴雯、麝月、秋纹……就是一个小社会。

杨早：

对，晴雯跟袭人之间互相呛，小红是怎么升职的……家塾里的学生，互相之间也结成团体。其实传统中国的社会组织一直比较落后，但是人际关系的法则异常成熟。所以，从《论语》到《红楼梦》，这其实就是我们中国人人际关系的总结，大家把《论语》和《红楼梦》串起来读，可以读出很有意思的东西。

庄秋水：

以前北大的吴小如先生，给大家开了一个书单，说如果你想了解中国古代文化，应该读“诗四观”，也就是《唐诗三百首》、四书和《古文观止》，如果读了这三种，基本上相当于博士水平。当然对于现代人还是太难了，但是你可以看《红楼梦》，一部《红楼梦》，你就了解了中国传统的家族、人情、等级、结构等等。

评判好作品，有一些简单的标准，比如吃

杨早：

我现在比较简单粗暴。我看中国古代小说好还是不好，我只有一个标准：写吃的能让我流口水——只有《红楼梦》《金瓶梅》和《儒林外史》。生活来自这儿。

刘晓蕾：

《红楼梦》里的美食，大观园的装饰风格比如林黛玉房间的书卷气、薛宝钗雪洞一样的蘅芜苑，就是高级极简风。人是终有一死的，但那些爱与美，是真实拥有的，让我们的人生没有白活。

庄秋水：

《红楼梦》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看穿了人生。甄士隐解说《好了歌》，否定了功名利禄，否定了繁衍，否定了一切之后，人生存的意义托归何处？就是刘晓蕾一直说的：爱和美。黛玉葬花，贾宝玉情悟梨香院，这些是生命中的神圣时刻，用古人的话说，就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爱和美一定是从生活出发的。我以前写过一些关于《红楼梦》的文字，全是谈《红楼梦》的服饰，服饰和人情，那些东西本身给你的就是生命的安慰。

杨早：

有一种读《红楼梦》的读法是，不要悲情，不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要的只是它的细节，这个细节可以对应我们的生活，能让我们追慕精致风雅。这样一看，《红楼梦》其实就是一部文字的小红书，喜欢看小红书的也可以来看《红楼梦》。想看贵族生活也可以。

刘晓蕾：

看职场、看阶级斗争，看大观园里的园林，都可以。《红楼梦》真的可以满足大家不同的心态、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