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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的心路历程

2022-05-11 18: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兰藉文化红楼梦研究

作者

杨贵堂

《红楼梦》是一部有关时间的书，也是一部有关成长的书。林黛玉的成长，时间线条非常清晰，心路历程有迹可寻。

黛玉父母双亡，收养在荣府，她必须自己重构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黛玉心理过程十分清晰，母亲去世，依附外家，谨小慎微，顾影自怜。

但很快，尤其是宝钗入府后，黛玉自我意识增强了，在探视宝钗一节表现十分明显。此时的黛玉，敏感而决绝，怼过周瑞家的和李嬷嬷。

父亲去世后，再入荣府，连宝玉都发现，黛玉出落得越发超逸了，黛玉的自我意识更加明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感情充沛，诗情浓郁，生命在绚丽绽放。

黛玉跟宝玉，从最初惊艳到快速走近，经过黛玉的一再试探，终成知己，成就了黛玉心中的大喜悦、大自在。

至第四十五回，与宝钗交心，义结金兰，那个凄风冷雨的秋夜，黛玉心中特别明媚，与世界达成和解，呈现出一种美满和谐的境界。

再到第七十六回，黛玉与湘云于凹晶馆联诗，七十九回，黛玉与宝玉斟酌修改《芙蓉女儿诔》，黛玉已经看清了一切。即将走向生命尽头，她也坦然接受。

从身段意识到身份意识

《红楼梦》第八回，有一句话，版本不同，用词也有区别。胡适先生在《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中是这样说的：

脂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戚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走了进来。

翻王刻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

程乙本:

话犹末完，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

原文“摇摇的”形容黛玉的瘦弱病躯。戚本删了这三字，已是不该的了，高鹗竟改为“摇摇摆摆的”，这竟是形容詹光、单聘仁的丑态了，未免太唐突林妹妹了！

胡适先生对戚本和程本的批评，无疑是对的。但对脂本（甲戌本）“摇摇的”的解释，却是不可接受的。林黛玉固然有不足之症，但至于连走路都歪歪扭扭、一晃三摇么？既是如此，怎么没有丫鬟扶持，如鲁迅先生描述的那样：

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

而且，怎么此时的黛玉依然伶牙俐齿、不依不饶呢？

且看下文。紧接着，黛玉便打趣起来：

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回归文本，细察语境，黛玉心迹清晰可见：黛玉自我意识苏醒，既有了身段意识，也有了身份意识——当一个女孩子有了腰身的时候，走路的姿势会发生变化，而且难以形容。曹雪芹就将这种状态描绘成了“摇摇的”：

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而在此前，黛玉出现在垫师贾雨村的眼中，形象是模糊的：

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贾雨村眼中的林黛玉，本自怯弱多病，又因失持，哀痛过伤，触犯旧症，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孩子。

到了第三回，林黛玉第一次出现在荣国府的时候，自我意识开始苏醒，姿态有所改变。王熙凤眼中的黛玉是这样的：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脂批感叹：

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

贾宝玉眼中的林黛玉，又是这样的：

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也诗意地透露了黛玉的姿态。

也就在第八回，黛玉怼了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薛姨妈留宝玉在梨香院吃饭，宝玉要喝酒，李嬷嬷百般阻拦，甚至搬出了贾政，还让黛玉出面劝止：

（李嬷嬷）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杯，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其实，李嬷嬷也只是倚老卖老、推责免责罢了，哪里是为宝玉好？宝玉此时已经在成长，对李嬷嬷不再依赖。袭人已经超越李嬷嬷，李嬷嬷显然不适应。此后还有李嬷嬷痛骂袭人、贾宝玉驱赶茜雪的描述。

一样在成长进程中，黛玉的身份意识也清晰起来：既是被荣国府收养，她当然是无可争议的主子，不容小觑，不容蔑视。

在此前一回，黛玉曾因送宫花怒怼周瑞家的：

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吧！”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自然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从引刘姥姥进荣国府开始，通篇在写周瑞家的势利。

薛姨妈已经仔细考虑并合理安排了送宫花的次序：先贾府三春，再黛玉，末后是凤姐，前四人每人二枝，凤姐四枝——凤姐毕竟是王夫人、薛姨妈的内侄女，自家人，自当靠后，且有以数量补排序的意思。

周瑞家的，偏偏不遵薛姨妈吩咐，把林黛玉排在了最后——一个依附荣府的亲戚，又是个孩子，怠慢了也就怠慢了。

试想，秘书给领导们呈送公文，倘不严格遵照领导批示顺序，那岂不是挑战、岂不是找死？当代政坛有句名言：“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看出了她这点小心想，黛玉不留情面，当场戳穿，临了不忘“替我道谢吧”，知礼受礼，有礼有节。周瑞家的一声儿不言语，既是无言以对，又是更大的失礼——是要拒绝替黛玉道谢吗？那当然是再次冒犯。人品上的差距，岂能以道理计！

其实，在第五回，已经点出，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因宝钗更得人心而悒郁不忿，正说明身份意识的觉醒。黛玉敏感，挑理，不能容忍受到怠慢，让人感觉有些刻薄，有朋友甚至戏称为“林怼怼”。

第二十八回中写道，黛玉因前一天晚上到怡红院，叫不开门：

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

林黛玉不仅怼奴仆，也敢啐凤姐。如第二十五回，凤姐打趣，说既吃了我们家的茶，为何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林黛玉便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含着笑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

林黛玉表达自尊，更有甚于此者。刘姥姥进大观园，黛玉如用尖刻的语言形容其手舞足蹈——“当时百兽率舞，今止一牛耳”，称其为“母蝗虫”，又叫惜春画出《携蝗大嚼图》来。有论者甚至指责黛玉失礼，究竟实，无非是伶牙俐齿，图一乐子，没有多少恶意。

在得到尊重的前提下，黛玉倒是表现出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对下人婆子的谅解，显得十分豁达。如第四十五回中，黛玉对宝钗说：

“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夜间，对蘅芜苑前来送燕窝的婆子，黛玉不仅赏了酒钱，还表现出理解和尊重，让婆子倍觉感动：

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她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

敏感尖刻，戏谑夸张，正是自信不足、心底不安的极端表现。二十七回中写黛玉：

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就自泪自干。

与前一种极端表现看似对立，实则统一。

从初会惊艳到引为知己

初入荣府，黛玉就被王夫人教导一番：

“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怎么个混世魔王呢？

“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

被王夫人警告之后，黛玉心中曾犯嘀咕：

“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劣之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哪想到，二人倒是一见如故呢？

宝黛初会，曹雪芹用的是多重皴染法，之前做了多重铺垫。

太虚幻境，一僧一道，已对他们的前身今生已经有所交代，神瑛侍者即将携带那块无材补天的顽石降临人间，神瑛侍者浇灌的那株绛珠草，已经在警幻处备案，随后降生。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宝黛未入人间，即已熟稔。

第二回，从仙界回到人间，贾雨村在乡野酒肆，邂逅冷子兴，在现世引出宝玉、黛玉。宝玉种种怪异乖张之言行，已广为流传，引人侧目。此时黛玉却平淡无奇，只是家族衰败，人丁不旺，生母新丧，个人体弱，悲戚无度。

第三回，宝黛初会，黛玉大吃一惊，心下想道：

“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细看形容，直接笑道：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一个心生波澜，一个直言不讳，因似曾相识而深感惊讶，却是一致的。是梦？是幻？是真？是假？我辈无才无识，姑且称之为奇。

黛玉的逆天美貌，黛玉的晶莹剔透，黛玉的多愁善感，黛玉的心细如丝，黛玉的极速应对激发了宝玉。黛玉眼中的宝玉，风流俊朗，挥洒自如，炫目发聩，光彩夺人。忽因得知黛玉无玉，宝玉突发癫狂，取下身上的通灵宝玉，远远地掷在地上……

至晚间，宝玉睡下，黛玉在碧纱橱暖阁垂泪，二人缠绵琐碎、好事多磨又越走越近、渐成知己的情感进程正式开启。

宝黛二人，渐行渐近，是与宝钗、湘云相比较而言的。第五回中已经透出，黛玉与宝玉：

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而宝钗：

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正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有了比较，就要争个远近。第八回中，“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闹绛云轩”，二宝走近。在这同时，二玉走近的步伐加快了。临行时，小丫头给宝玉戴斗笠，被宝玉训斥为蠢：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拽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

其亲昵外露，已非宝钗可比。此处便有两条脂批——

知己最难逢，相逢自相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

若使宝钗整理，颦卿又不知有多少文章。

再到第九回，宝玉上学，来辞黛玉：

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要‘蟾宫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此处又有两条脂批：

必有是语，方是黛玉。此又系黛玉平生之病。

黛玉之问，宝玉之笑，两心一照，何等神工鬼斧文章。

第十六回，黛玉回苏州葬父归来：

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得超逸了。

待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转赠黛玉时，黛玉说：

“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

遂掷而不取。神情更加超逸，态度坚定果决，黛玉无疑在迅速成长。

第二十回，先后远近的话题明确被搬了出来，宝玉向黛玉解释：

“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显然，二玉关系，远超二宝。

搬入大观园，共读西厢之后，宝黛二玉已走到了互证心事的关口。第二十九回，两人再次角口，宝玉掷玉砸玉，黛玉剪了自己为通灵宝玉穿上的穗子，一时惊动了老太太、太太，老太太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坐实了“木石前盟”。此回前有脂批云：

二玉心事，此回大书，是难了割，却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

而在此前第二十八回：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此处又有脂批：

峰峦全露，又用烟云截断，好文字。

金玉良缘之说，已经浮出水面。

到了第三十一回，因宝玉替湘云收藏金麒麟，宝黛二玉又起风波。脂批也在回前批语中提及了间色法：

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

文中补出，湘云在黛玉之前，在荣府常来常住。周汝昌甚至据此认定，第二十回中，宝玉所言“亲不隔疏，后不僭先”。“真正之亲、真正之先皆属湘云”，明显不合文本和脂批之意。

第三十二回，贾雨村造访荣府，要求与宝玉见面。宝玉出言抱怨，湘云劝他，时常会会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仕途经济的学问……话音未落，宝玉就要撵湘云走，偏又被刚刚走来、还没有来得及进屋的黛玉听到：

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宝玉出门，发现黛玉，急忙追了上去。嘴尖舌利的林黛玉，偏又提起了金玉和麒麟，把宝玉逼急了，就要表白：

宝玉瞅了他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地望着他。

黛玉的“求”得到了“证”。宝黛二人，从初见的惊艳，到彼此的走近，此后，黛玉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终于在此得到明确的回应。就在宝玉被父亲毒打的当天晚上，黛玉的“求”，再次得到了“证”：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

至此，木石前盟，终于在人间应验，黛玉内心充满了欢愉，明媚如春阳，澄澈似秋水，欢愉的情绪在第四十五回达到了颠峰。在那个凄风冷雨的秋日晚间，宝玉来到潇湘馆，看望问候黛玉：

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失言，说出渔翁渔婆的话来，自己羞红了脸，内心却是喜悦的。

从茕茕孑立到诗意栖居

初入荣府，黛玉既感孤苦伶仃，又倍加小心：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

其中有件小事，一直被人拿到显微镜下仔细端详：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待晚间宝玉问及黛玉可曾读书，黛玉立马改口称：

“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有论者称赞黛玉敏锐，快速跟上了外祖母的节奏，坚定与外祖母保持语言和思想上的一致。更有论者过度解读，称这表明贾母不喜欢女孩子读书，进而也预示了对这个外孙女的不屑，对木石姻缘的反对。

事情并非如此，或许恰恰相反。且看第四十回，贾母领刘姥姥及众人入大观园闲逛，首站来到潇湘馆：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哪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这句话全是傲娇之情，毫无鄙薄之意。且贾母对黛玉的态度，就在那儿摆着呢，一直是“二玉”并称，是续书抹黑老太太，写成了狼外婆。反观黛玉初入荣府，应该说小心有余。奔完父丧，再入荣府：

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

若贾母的态度果真是反对女孩子读书，黛玉领会其意，又如此行事，特意将潇湘馆装饰成“上等的书房”，那岂不是存心与外祖母作对吗？况且，书中第七十六回又有补叙，交待贾政甚至元春对黛玉的读书与诗才，也是赞赏有加的。这一回中，黛玉对湘云介绍“凹晶溪馆”的命名原委：

“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她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

林黛玉在第十六回再次进入荣国府，第十七、十八回，就有元妃省亲，元妃笑称：

“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

这才是诗礼簪缨之家。遍读那一晚的应制诗，黛玉独领风骚，不仅得体，而且意境超远，气象清新，词工句丽，自然天成。她自己那首五律为：

世外仙园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代宝玉作的五言律诗为：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遂下定评——“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

黛玉将诗词引入人生的感悟，如第二十三回：

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又将人生的感悟化为诗词。黛玉诗词的主动创作者，创作了《葬花词》《桃花行》《五美吟》和《秋窗风雨夕》，还有《题帕三绝》等。在黛玉眼里，春恨秋悲，无可奈何；赏心悦事，转眼即逝；流水落花，终归于无；一切的美好，都将随时光流逝，人只能在有限中体验，把体验转化为艺术，从而将有限扩展到无限，实现永恒。

林黛玉将悲悯从自身的不幸引向了人类普遍的悲哀：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们葬奴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贾宝玉更是对人类的悲哀作了进一步阐释，将个体生命的体验推向人类共情的极致：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是黛玉之声，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黛玉的诗词创作，纯粹是情感的喷发、生命的诗化，自己也因此实现了“诗意地栖居在地球之上” [作者注：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语] 。

前文论及，宝黛二玉，经历了从惊艳到证盟，到第四十五回，感情融洽、情深意浓，愉悦到达顶点。第四十九回中：

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似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跟癞僧跛道一样，心如明镜：

“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眼尽之日，也就是灌溉之恩偿清之时，如今却是越来越近了。

到了第五十二回，宝黛二玉，缠绵之中又透出凄切，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

再到第七十六回，黛玉湘云仲秋月夜于凹晶溪馆联句，湘云出“寒塘渡鹤影”，黛玉对“冷月葬花魂”，对自己的命运已坦然接受，内心归于平静。

再到七十九回，二人讨论修改《芙蓉女儿诔》，宝玉说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忡然色变，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

一言成谶，直击灵魂，预示了黛玉即将泪尽而逝。

“情情”，是“情榜”上对林黛玉的考语。如果说情是她与这个世界的惟一链接。那么，诗，则将林黛玉引渡到了彼岸世界，超越了有限，实现了自由和永恒。黛玉曾热心教导香菱读诗、作诗，将香菱从现实世界引渡到彼岸世界。香菱说：

“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必真的。有似无理的，想了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香菱举了两个例子，谈自己对诗的感受，一是“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一是“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说：

“念在嘴里，倒像有个千觔重的一个橄榄。”

香菱谈及了对诗的感受，诗是直指人心的，或是外在对内心的刺激感应，或是内心感受的外化，把个人的感受，转化为共有的感受，从而实现人与人之间传递、交流感受，激发、丰富个人和人类精神世界的作用。香菱一生遭际堪伤，但在诗中找到了慰藉，超越了现实，这一点正与黛玉一样。

过岭下坡，已入末世，荣府之中暗流涌动，大观园内危机四伏，海棠诗社久不振作。当此之时，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仍致力于挽回和重建。正是诗，传达着她的感情，伴随着她的灵魂，浸润着她的人生，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宝玉给黛玉的承诺，就是那句“你放心”。对此，黛玉心中有数。李纨、探春、宝钗三人临时受命，管理荣国府家务，其中探中是领导核心。宝黛二玉曾议及此事：

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她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宝玉对家事，仍是懵懵懂懂，不以为意，而黛玉已经走在了前面，有了危机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