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蒋勤勤：返璞归真

2023-06-21 14: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 MadameFigaro MadameFigaro

从化妆镜里望去，坐定在升降椅上的蒋勤勤有一种惊人的美，眉眼的形状精致如画，略瘦削的双颊边投下浅淡的阴影，然而这美却没有压迫感，平和温柔，仿若一汪深潭，包蕴万千，但波澜细细。她不喜欢透过镜面与人交流，只要有可能，总是转过身，微倾首，一双眼睛盛着细腻的情绪，力求把每一丝每一缕都表达尽了，让每一问每一答都清晰饱满。

迈入六月的蒋勤勤，像千万“备考妈妈”一样焦灼。她骨子里强烈的秩序感和高要求，在自己身上能够平稳运行，但落到儿子身上，着陆间难免摩擦。生活，在坠落与攀升间往返，但细碎与繁琐的特质从未变化。“现在只有走出家的时候，只有去工作的时候，我才最放松、最自由，我觉得处理小孩的学习啊，还有家庭生活的琐事，是比较繁重的任务。”

困难与焦虑都是真切的。蒋勤勤从十岁开始就进入艺校学习，所以她的艺术生涯还算顺遂，从一个阶段进入下一个阶段，互相紧密衔接，不用忧愁机遇，因此，儿子老虎的这次中考，她格外紧张，觉得自己仿佛被摁在了过山车上。“睡前我还在不断盘算这块知识他还没掌握，明天要看一下，那个错题弄完了吗搞懂了没?到了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又觉得也还好啊，为什么我昨晚会那么焦虑呢?有什么可紧张的呢?一到下午我就又不行了，老虎要放学了要回家了，我们今晚该整哪些学习内容。”蒋勤勤的母亲也不解，“你干嘛这样啊，把孩子弄得这么紧巴巴的”，但蒋勤勤放不下，“不想又不行”。

青春期的独立意识与叛逆表达，重要考试节点前的情绪起伏和迷惑茫然，都在时刻挑战着一个母亲的全部。“我真的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自己几十年前的一些过往经历都搬出来，用来激励他，我演戏可能都没有那么用心”。生活的剧本里没有现成的台词，也未知“对手”的反应，让 “度”的拿捏比角色的掌控还要难上几分，蒋勤勤经常索尽枯肠，寻求和老虎交流的最佳方式，“我会想各种辙鼓励他，但又不能太激进，要想好在什么阶段你要说什么样的话，有时候他的弦绷得太紧，要想办法给他卸一点，但也不能说完全掉了，你还得拎着点”，她的“事无巨细”不仅是细致的“后勤保障”，更是细腻的情绪疏导。

拍摄的前夜，蒋勤勤难得睡了一个好觉。老虎的二模考试刚结束，这次考得并不理想，她谨慎地问儿子的态度，“你自己对这次考试的结果满意吗？”和她担心的失落不同，儿子已经学会转换视角，调节情绪，尽管没有发挥到最好，但这是“把好运攒到中考”，蒋勤勤听了也乐了，“我说行行行，最起码这心态还不错”。

老虎天性里带有敏锐的感知力，“写东西是他的强项”，但前提是“有感而发”、“真情实感”，规定的时间和空间限制了随性感触的自由抒发，分数也就带有了一定的随机性。让孩子接受“不合时宜”，抑或是教他功利技巧，都不是蒋勤勤想要的。既希望孩子能征服规则，获得世俗的认可，又希望孩子保留自我，不被周遭异化，她时常感受到这种割裂。老虎的语文试卷上，出了两道作文题，任选其一，“想让他求稳，不出错，把现有的最好的东西有准备地表达出来，就会让他很失落，他有更感兴趣、更想表达的东西，但那可能是有风险的。”

“患得患失”，“焦虑”，“充满期待”，这是蒋勤勤描摹当下状态的三个关键词。前两个关键词和备考妈妈的临时身份勾连紧密，而最后一个，则是她沉思片刻后的回答。“我能看到他的能力，他爸爸一直说学习是自己的事，我们没有给予他专门的培养或者训练，他能有现在的成绩，其实我已经很欣慰。”她希望老虎能在中考里稳定发挥，更重要的是，珍惜这一期一会的过程。

当我们谈论“沉甸甸”的生活，指向的并不是单一的负担与焦虑，而是倏忽转向的“这也挺好的”背后的滋养与幸福。“我觉得演员就幸福在你的各种人生体验，各种起起落落，快乐的、悲伤的、难受的、困惑的、焦虑的一切，都会成为你创作的源泉，你都用得上。”被问及生活和表演之间的关系时，蒋勤勤用“一模一样”来描摹，生活对演员而言是素材，而表演则是另一种生活。“我认为的最好的表演，就是无限接近于生活的表演。”

今年过年的时候，蒋勤勤按照惯例回了老家重庆，这座山城长年氤氲着潮湿的空气，沸腾的红油火锅则泛着辛辣热烈的味道，蒋勤勤最爱吃烫小葱，在烹饪时总作为配角出现的香葱，她会让店家洗干净再切成寸把长，纤细青嫩的，筷子夹了下锅里涮，“煮得稍微有点软软的了，捞出来吃，特别好吃”，陈建斌也被带着爱上了这一口，一家人去常去的火锅馆，老板一见就知道，“两盘小葱！”

品尝了熟悉的味道，还得要和三五儿时好友相聚，才算尽兴。围炉煮茶，闲话过往时，蒋勤勤感觉“回到了最初的时候，特别纯粹”，“我们每年都聚，每年都聊，一聚在一起，就讲那些儿时的事，翻来覆去讲了好多遍，但每次聊起来还是那么意犹未尽。”微博上她分享了三张儿时的照片，有在艺校排练场练功的，有期末考结束以后的合影，还有一张是毕业时捧着证书的，小小的蒋勤勤在照片里显得腼腆又软糯，是老师和长辈们都会喜欢的小女孩，“我小时候就是极乖极乖的，不爱说话，心里自己跟自己较劲，不像重庆人”，但她认定自己骨子里有重庆人“内在的那个劲儿”，“只是那时候我还没有把它外化”。

分水岭出现在千禧年。“离开重庆以后，我越来越像重庆人。”随着拍戏越来越多，长时间泡在片场里的蒋勤勤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如果不直接表达情绪和观点，只会淹没在熙攘的剧组人群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这个时期的她变得有点“拧巴”，太想把握主动，也总想争个输赢对错，梳的发型，化的妆容，或者角色的理解，一段戏的演法，“现在看看觉得那个时候真是敢”。

回望过去饰演过的经典角色，她时常觉得不足。《半生缘》里美艳狠辣的顾曼璐，对当时的她而言是一个挑战颇大的角色，完成度也很高，但如今的蒋勤勤，仍觉得角色处理得还不够，“表面上看着是对的，但没有触及内里”，她希望这个复杂的女性角色可以表现得更有层次感，可恨也可怜，狠厉又脆弱，不去回避她身上的矛盾性。

拍《四世同堂》的时候，导演汪俊和蒋勤勤聊天，提到了《半生缘》，“我说我不太喜欢顾曼璐，演得有点浅了，汪俊就说他很喜欢，而且喜欢的就是那个劲儿，这个角色他觉得表达得很纯粹，干净利落”，彼时的蒋勤勤心间还笼着一层疑雾，但此刻的她已经了然。

“敢”并非贬义，而是她当下渴望的纯粹的冲劲。“现在我演戏真是如履薄冰，当你想法变多，想要表达很多东西的时候，反而会畏手畏脚。”以前演起来，没有那么多想法，“来吧招呼吧！”而如今，直到镜头rolling的前一秒，她还在扪心自问：“这样演对吗？行吗？可以吗？”她自认不是不需要分析、浑然天成的天赋型演员，功课和努力是必须的，她很爱琢磨表演的道法，“像做科研一样，你有一个自己的想法，再在角色的实践里去反复地试验它”。但分析得多了，就很容易失去即时性的纯粹的创造。

“演员难就难在兼顾对角色的冲劲和细节层次的把握，最后还要在一个恰好的尺度里表达出来。”当下的蒋勤勤希望自己“别想太多”，那些时间铸就的理念认知和技巧方法，在一个又一个角色中锻造出的经验，都已经长在了她的身上，那么不如“从现在开始做减法”。丢掉繁杂的思绪，回到最初纯粹的心情，轻装上阵。

《草木人间》就是这样一部电影。回想起和这部电影的缘分，时间要追溯到顾晓刚导演的上一部《春江水暖》。一开始，蒋勤勤是被电影的海报吸引了，一片幽深的绿，富春江畔，龟川阁的飞檐被葳蕤的绿遮住一角，人影小小，林茂水阔，仿若山水画卷轴，翻开这“卷轴”，“第一个镜头就特别打动我，是一个摆流水席的长镜头，人生百态，全都拍出来了”，她记住了顾晓刚这个名字。

奇妙的机缘很快来临。蒋勤勤收到了顾晓刚导演“山水系列”第二部《草木人间》的出演邀约，“我和老陈说了这事儿，他说可以啊，我们正好一块儿”，和导演通了话以后，很简单也很奇妙，定下了这一部的“苔花”。这个“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的角色，蒋勤勤演得非常“过瘾”，比起以往具体化的分析，这一次，“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那一刻我就想这么完成”。

从2022年3月，到2022年11月，这部阶段性拍摄的电影拍了近半年的时间。“3月底4月初那会儿我们要抢采茶的季节，正好是春茶出来的时候，中间停机了一夏，9月初开始继续拍。” 初春的寒意料峭，再到夏末的余热难消，蒋勤勤记得从裹着羽绒服到穿上轻薄裙装，季节，或者说时间的诗性表达贯穿在每一个镜头里。在她眼里，顾晓刚导演是一个坚持个性化表达的艺术创作者，“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什么样的影像画面，或者什么样的表达效果，大家各种想法纷纭的时候，最后还是会被晓刚导演打败，还是按照他的思路来，这是年轻导演们的一个特点吧，不论如何，坚持自我，希望这个片子所有的结果是完完全全代表自己的一种表达，这是值得我们尊敬的。”

《草木人间》还在紧张的后期之中，对于演员来说不能不算作“已完成”。蒋勤勤始终保持演员这份职业艺术创作的专业性与纯粹度，不越界，在角色的方寸之间给出最饱满的诠释，在既定的框架间尽情释放，“演得过瘾”，至于之后的剪辑，最终的结果，她有一种信任支撑起的洒脱，“人算不如天算，一个片子它有它的命运”。

年轻时，她是琼瑶青睐的女主角，“轻柔似水，灵气逼人”的“水灵”，而这份“灵”，历经了时间的洗礼，沉淀出更加通透的质感。前不久，蒋勤勤参加活动的照片又引发了关于她外形的热议，精致的五官在镁光灯下并不少见，但从容自若、把得心定的状态却难寻，聊到美貌，蒋勤勤不以为意。尽管“古装第一美人”的赞誉伴随始终，未修生图的热搜再起波澜，但她的注意力却不会因此而聚焦在几条微不可见的纹路上。

前段时间蒋勤勤去见朋友，了解她生活作息的朋友也奇，“大半夜的时候还在忙，早晨五六点钟又发信息，已经醒了开始继续忙，你睡那么少，平时还要忙小孩，怎么我见你，你一点都不挂相啊？”蒋勤勤自己也不明白，心里的焦虑怎么没有显现在脸庞上，也许是“老天赏饭吃”的天赋，但亦有焦虑在别处的释然。在除了容貌的其他事物上，她对自己有着严苛的要求，笃信努力和勤劳会带来收获，也为秩序感被打破而焦虑、“抓狂”，但回到外在的容貌上，她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完全不在意”，真实与生动成为了她解读“美”的要义。

“那天拍完了说要修图，我一看就说为什么要修图？现在大家好像都非要修图，加上滤镜啊啥的，但我觉得不修的比修过的好看，生图更真实，也更灵动。”蒋勤勤回忆起过去拍电视剧的“最高级别柔光镜”——摄影机前的一双丝袜，除此之外，机器拍出来是如何，荧幕呈现出来就是如何，瑕疵也好，沟壑也罢，都是表情达意的真实路径。工作室最后遵循了她的想法，发了一组生图，“其实现在很多人也愿意看这样原生态的图，这可能也是审美蝶变的过程吧，大家能够接受脸上是有瑕疵的，愿意欣赏那种真实和生动”。

时间的流动，年岁的叠加，蒋勤勤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刚刚好的状态”。“我很喜欢这种时间的叠加，我并不想回到我年轻的时候”，她自认是一个成熟很慢的人，10岁就进了艺校，之后去了北京电影学院，读着书就开始有戏演，“没有经历过外面职场上下级呀那些复杂的关系”，她也被身边的老友们形容成“感觉在天上飘着就不落地的一人”。人生轨迹少波折，多顺遂，外部的磋磨愈少，内在的打破与重塑就更需要时间。之前她也懊恼过，“这个刚好的状态为什么不能提前到来？早几年我把这事儿想通了多好呀”，也曾规劝儿子老虎避过自己走过的“弯路”，但儿子的回应让她豁然，“老虎跟我说，妈妈，这都要经过了才知道，‘弯路’也要走了才知道是弯路，我才发现这确实是不可控的，中间经历的时间也是必需的。”

今年戛纳公布役所广司摘得最佳男演员时，蒋勤勤也忍不住和陈建斌聊了许久，她记得这位优秀男演员在上个世纪末的《谈谈情跳跳舞》，近三十年过去，经典作品不少，但国际化的奖项却欠奉，这一座姗姗来迟的金棕榈奖杯，让她感慨良多，“演员就是这样，最后都是在追求自我认同，这么长时间，终于演出来了。”她也在等待那份时间叠加的礼物，但没什么可急的，毕竟挚爱的渴望之星，依然在向她灼灼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