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曲调查手记｜与雪豹共行于世界屋脊

原创 陈寒竹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它在天的中央

它在地的核心

它是世界的心脏

它是江河的源头

重重雪山将它守护

这是纯洁的圣地

——公元六世纪西藏无名诗人

这是一段被摘录在乔治·夏勒博士的《与兽同在：一位博物学家的野外考察手记》一书当中的诗歌，被作为喜马拉雅与青藏高原一章的起点。许多人对与青藏高原有着纯净的向往——伸手就能触到云的天空，在荒野中漫步的牦牛、藏系绵羊和野生动物，高高矗立的雪山尖顶、碧蓝色的纳木错卧在广袤草原中……似乎一切都不受发展的硝烟所影响。

回收红外相机路上时常能看到这样的美景

怀着这样的向往，我来到了西藏那曲。那曲处于青藏高原腹地，毗邻羌塘无人区，也是怒江的发源地。平均海拔4100米的那曲有很多“世界最高”的桂冠，比如平均海拔超过5000米的那曲市双湖县是全球海拔最高的县，再比如连接拉萨和那曲的那拉高速公路是世界海拔最高的高速公路。

在那曲市林业和草原局的支持下，我们自2021年起就在那曲市11区县共布设红外相机200余台次，用于开展雪豹及物种多样性调查。

在监测工作开展的同时，我们还将对监测社区开展本底调查，从社会经济、野生动植物资源、人兽冲突、气候变化等几个方面与当地居民进行访谈，希望能够从多个侧面了解现阶段那曲雪豹的保护现状，帮助我们制定更加合理可行的保护计划和措施。

此次那曲之行的目的就是在那里继续开展雪豹调查，并回收之前布设的红外相机数据。但因为疫情原因，这次野外工作整整被搁置了三个月。

2022年12月27日，我们从西宁出发，穿越了可可西里无人区。行进了五天之后，我们在唐古拉山脉上看到了2022年最后的日落，也是我今年看到的最美的日落。直到在路上第一次亲眼见到藏羚羊、藏原羚和藏野驴，才能理解乔治·夏勒博士30年前在这里所感受到的震撼，在自然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它们却带着一种坚韧而超世的气质，同时也越发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为了拥有他们身体的零部件，而选择掠夺他们在荒野奔跑的自由。如今经过多年的保护，盗猎者几乎绝迹。想着先辈们在这片草原上洒下的汗水和热血，再看着如今藏羚羊自由奔跑、藏原羚成群嬉闹，突然感受到肩膀上沉甸甸的重任——为了我们的下一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让他们也有机会亲眼看见草原野生动物如此原始的美丽？

路经三江源国家公园索南达杰保护站

我们和寒流一起到了玛曲乡，睡在-10℃以下的房间里，裹上层层羽绒睡袋和被子，听着自己的心脏狂跳，以试图适应稀薄的氧气，浅浅睡去。这里从早上十点左右开始有信号，而信号消失的时间取决于运气。不过幸好这里有电，但电力供给的时间则取决于天气。作为一个被城市宠坏了的小孩，在这里区区呆上几天，我就已经开始怀念城市能够提供的便捷。进入藏区后，我才意识到电力、信号、现代卫生间、厨房、电暖气并不是刚需，这里都有其合适的代替品。

被大雪覆盖的草原

而几天后在申扎县马跃乡，我们又不幸遇到了大风天。厚厚的沙雾笼罩在行进的皮卡车周围，仿佛闯入一个无法突破的结界。逆风行走的时候，嘴里全是发涩的风沙和尘土，不论是巡护员还是山水的同事都叫苦不迭。布设相机的时候，我们一起背着风蹲在相机旁边，当我想记录下这一瞬间时，才意识到风大到连手机都拿不稳。这次罕见的大风天不仅给我们回收相机数据的工作增加了很多困难，也拦腰吹断了附近高压电塔，等到电力恢复得要三四天。

马跃乡由于大风停电，山水人无奈变身电工

狂风作乱

冬天，在海拔将近5000米的地方爬山并不算容易，不论是上山还是下山，我大多数时间都落在队伍的最后。但是好在每每登上顶峰的时候，回望草原，总看到笔直的地平线，土黄色、湖蓝色、雪白色的粗线条层层叠叠，最后盖上厚厚一层天蓝色的奶油。皮卡车奔驰在望不到头的草地上，时时能看到藏原羚、藏野驴还有藏羚羊在独自遨游抑或成群结伴赶路，随时警惕着四周危险的动静。在这片草原上，除恶劣的天气以外，它们还需警惕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捕食者，例如雪豹、猞猁和狼。

据说是被猞猁杀死的藏羚羊，鲜血还冒着热气

那曲的11个县基本上都位于海拔4000米以上。当我们到达海拔3100米的嘉黎县尼屋乡时，仿佛一头扎入了桃花源。雪线之下有墨绿的针叶林，而国道旁则是绿松石色蜿蜒曲折的小溪，缠绕着被白雪覆盖的岩石。尼屋乡的桃花林被层叠雪山包围，仿佛与世隔绝。路上既看得到野牦牛慢悠悠地走在公路上，也能看到整齐排列的耕地，甚至当地还有藏香猪合作社。在相机中捕捉到的动物也非常不同，这里拍到了血雉、黑熊一家、金猫、豹猫、还有壮大的藏酋猴家族——布设在西南山地的相机中也偶尔能看到这些动物。

进入尼屋乡的公路旁的小溪

尽管条件恶劣，路程跋涉，我们和当地巡护员们还是一起完成了在那曲市11个县共150台相机的数据回收工作。对我们来说，在工作过程中最珍贵、最触动的场景是巡护员亲眼看到红外相机里野生动物出现时他们兴奋的表情。也许当他们真正通过自己放置的相机，看到雪豹、岩羊、兔狲等等可爱的生灵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并被记录下来的时候，才会渐渐理解我们作为“外人”如此努力进行保护的初衷。

握紧拳头小心翼翼下山

这是山水第一次在西藏开展社区访谈，由于扶贫政策、地区文化都和我们之前有了一定工作基础的青海地区不同，这次社区访谈工作对我们而言也是一次挑战。由于访谈内容多、信息量巨大，每次访谈都在2个小时左右。访谈时，热情的阿姐们总是会捧上滚烫的酥油茶或是咸茶，如果正好是饭点，还会送上美味的牦牛肉包子、加了酥油和（大量）白砂糖搅拌好的甜米饭。在牧民家进行访谈意味着杯子里的茶永远是满的，一伸手总能拿到吃的，也永远不会饿着走出来。

在马跃乡某小卖部访谈，眼前是美味的风干牦牛肉

本次调查最重要的部分便是针对野生动物生活环境的访谈，而我们确实在访谈过程当中收获了非常有趣的信息。牧民所了解的野生动物分布情况和红外相机的调查结果高度一致。但是在安多县，一位牧民告诉我们当地有一个之前从没有看到过的“新物种”，是近两年才出现的。他描述说：“这个动物像兔子一样的耳朵，但是腹部有一个育儿袋，像松鼠一样跳着前进，尾巴细细长长的拖在身体后面。”当地人叫它“阿拉巴丁”。提到“新物种”的安多县牧民不止一人，但当我们问到其他县域的牧民时，他们又都表示从未见过这种动物。我们推测，也许是因为安多县与青海省毗邻，分布于青海的跳鼠由于气候等原因跨过唐古拉山脉，栖息地南移，成为了牧民口中的“小袋鼠”。

教巡护员们使用红外相机

同时，大多数牧民认为现在的野生动物生存状况非常好，他们评判的标准和我们从书本中所学到的标准略有一些不同。牧民判断野生动物是否健康的标准来自于他们最熟悉的家畜——因为家养牲畜没有生病，所以说明周围的野生动物也没有生病；因为家畜今年没有什么冻死饿死的情况，所以说明野生动物也生活得很好。这样的标准仅限用于游牧地区，正因为家畜和野生动物的生存状况紧紧挂钩，所以牧民们对于周遭自然环境的变化也更加敏感。

在神圣的藏地上，口耳相传的传统故事深深根植在代代牧民们的自然观和世界观中，这些与野生动物相关的故事在潜移默化中教导着当地人要呵护野生动物。我们在访谈中也收集到了非常多有意思的故事，如下两则令人印象尤其深刻：

“米拉日巴、盘羊和白唇鹿”

米拉日巴是藏传佛教噶举派第二代祖师，他当年骑过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但是唯独在骑盘羊的时候，盘羊不听话，导致米拉日巴摔倒在地上。因此，米拉日巴惩罚盘羊的角一直长，长得很长，直到沉重的角让它难以低头吃草，最终饿死。而当米拉日巴骑上白唇鹿的时候，它十分温顺，于是他祈愿白唇鹿每年换一只新角。

“棕熊、旱獭和鼠兔”

棕熊、旱獭和鼠兔是相亲相爱的三兄弟，大哥棕熊认为冬天吃草对人类不好，所以选择在冬天冬眠。三兄弟相约都在冬天冬眠，但是鼠兔没有遵守，它一年四季都吃草。于是给鼠兔的惩罚就是把它的尾巴剪短。

这次雪豹调查成果颇丰，虽然我们暂未完成全部的数据处理，但可以确定的是红外相机总共拍摄到了至少39种野生动物，包括国家一级保护动物10种（雪豹、豺、金猫、藏羚羊、马麝、藏野驴、白唇鹿、斑羚、黄喉雉鹑 、胡兀鹫）以及二级保护动物20种（兔狲、猞猁、狼、中华鬣羚、血雉、藏酋猴、豹猫、藏原羚等）。自2021年11月起，参与布设和回收相机的巡护员多达100余人，其中不乏年轻的学生。如果这段工作带给他们的经历可以影响到他们对于野生动物的态度，引导他们为家乡的自然保护作出贡献，这也许是最为难得的收获。

同时我们也完成了32份社区调查问卷，从中已经整理出了许多有用的信息。社区调查往往可以带来许多令人惊喜的信息，如果这些与牧民面对面的交流，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出现在安多县的“小袋鼠”，无法知道当地牧民对于野生动物生存环境和气候变化的见解，也无法了解藏区文化中有趣的小故事。在保护工作中，很多时候我们会把对他人价值观和世界观的无知归结于语言隔阂，但或许也是由于我们缺少主动聆听的意识和态度。无论外面是否狂风作乱，只要我们围着暖暖的锅炉捧着热茶，听着藏族阿吾阿姐们讲着日常的生活和所见所闻，这样的场景总是能把我带入到一个从未历经过的世界。也正是这样的经历让我意识到自身的知识空白，甚至在不经意间能获得有关保护工作的灵感。

在那曲的这三周，是最为挑战我生理极限的一次野外工作，却也是我最快乐的野外工作之一。在可靠的同事们的互相支持下，无论在路上遇到了怎样不可克服的困难，我们也能笑着面对。此外，还要感谢那曲市林业局的大力支持，期待未来我们可以继续携手，一同为那曲的野生动物保护献出力量。

雪豹团队在尼屋乡的雪山脚下留下的一张奇怪的合照

原标题：《那曲调查手记｜与雪豹共行于世界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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