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不是故乡，却能容纳此刻的我们

原创 时雨 人间故事铺

每到过年，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零散的几家店还开门营业。和赶着回家的春运大军相比，在异地打工过年的人们似乎背负着很多难以言说的情绪。他们究竟带着怎样的心情，选择了在异地打工过年呢？从今天的故事里，我们或许能窥知一二。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杭州城深夜的街道寒风瑟瑟，但亮着万家灯火，我和兼职同事在漏风的住所里，化着蹩脚的妆容，迎着廉价奶油蛋糕上匆忙写上的“新年快乐”吹灭了烛光，小小的火焰灭了，轻松和笑意却在仪式感之后荡漾开来。

“快去把隔壁阿婆们喊醒吃蛋糕！”

“我怕挨揍……”

1

前段时间微博热搜有个词条是：#离异家庭的孩子最怕过年了——作为跟着妈妈停驻过多个家的我来说，确实深有体会。

所以，今年我依旧打算以兼职为由，在外过年。

生煎店里的西安阿婆絮絮叨叨完她那辈类似痛苦的故事，无人应和后自觉乏味，喝了口茶，又唏嘘几声我这个小姑娘的可怜，却不知道我内心多么自在。

大年三十提早下班之际，我掏出被上缴的手机，消息框上除了各个app红火的新年红包广告，妈妈简短的话语显得空荡无力：新年快乐。

我都能想象到她坐在怎样剑拔弩张的冷清房间里，叹气发出这份祝福。

“在外过年”这个行为，多年来都被媒体用“辛苦/可怜”这样的形容词渲染，广告放到最后，泪点低的清澈人儿还会落下几滴泪水。

虽然不排除有许多辛苦劳作的人的确如此，可据我观察，除了我自己，很多年轻人和中老年人在异地过年或如释重负，或逃避孤独，都能在恰好萍水相逢的各路人中，迎合新年该有的部分仪式。

学校的兼职群也好，还是各大招聘网站也好，快到寒假之际，就会早早放出类似的招聘信息：XX酒店过年招聘寒假工，最后一批！包吃住，过年三倍工资，宿舍空调热水齐全，报名微信XXXXX……

经过工资和时间的计算斟酌，我最终选择了某招聘app上和连锁生煎店合作的中介公司，条件福利大差不差，但另外诱人的一个条件是：干满38天，另外有800的补贴。如此算来，38天便可以纯赚得6000多，于是学校放假后，我便拎着被褥行李风尘仆仆赶到了杭州某分店。

但不幸的是，我被分派在处于商场中的分店，门面小，但客流量极大，下午赶到时，点单处已经排了熙熙攘攘的队伍，点单的未来同事脸上分明盛满压制的疲惫。

带我先去员工宿舍安置的店长是个96年的小伙子，安徽人，个子不高，很和蔼，胖嘟嘟的，穿着黑白的袄子走起来路像只未成年的企鹅，说话温声细语，让人卸下心防。我心里不合时宜地想着，这店长的气质确实适合服务行业。

员工宿舍位于两公里外的一栋老旧居民楼。店长打开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灯，入目的便是厅内四张宿舍同款的铁架床铺，地上堆满方便面啤酒，杆子上挂着滴水的男士内裤，一个床位上还躺着一位今天休息的大爷，点着劣质香烟，正在玩斗地主。

店长淡淡地笑道：“这客厅是男生宿舍，你随我走，里面这两个房间是女生住的。”

行李箱滑过看不出颜色的地板，推进左边房门，门锁“啪唧”掉落，店长尴尬地收回了手，他挠了挠头，说：“这间是两个后厨阿姨住的，没事。”

他接着领我去了右边这间，灰尘扑面而来，泛黄的空调静静躺在窗的上方，桌上摆满了七零八落的褪色杂物，上下铺的床位生了锈迹，留下了不知是谁懒得带走的铺盖。

除了我以外，这房里还来了另外的兼职女学生，都尴尬地站在门口。

或许是看到了我们脸上复杂的表情，店长变了变神色，一本正经道：“杭州房价很贵的嘞，公司为了员工，租在这里也花了很大的成本，别的店也差不多这个条件。再说了，这里这么多人，你们住着也有照应，大厅还有男生保护你们哦。”

不愧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店长了，这就是说话的艺术。

先不说这么多人杂居，危险是不是存在于其中，我想到外面那位瘦弱的大爷，如果真的遇到外在紧急情况，还是应该跑去找隔壁健硕又机灵的西安阿婆比较保险。

后来，被查居住超标房的紧急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

2

临近过年的前几天，来杭州旅游就地兼职的同事小阳领着其他兼职小伙伴，先斩后奏递出辞呈。毕竟，每天站八九个小时，疯狂打包和点单，六七个摄像头全方位记录我们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就会被截图记录，每天被严厉批评的挫败感实在太足。

他吊儿郎当，不把工资威胁放心中的潇洒背影还是把店长气得够呛，大年三十凑在一起聚餐才堪堪和好，无奈又有趣。

话虽如此说，但因人手不足，可把留下的我和小琪累得够呛，练出了流利甚至诱导高价的点单话术，以及一气呵成的打包手法。我们时常悄咪咪计算是我们的生意好，还是对面坐拥高颜值男店员的奶茶档口的生意好。

但值得安慰的是，大年二十九的工作餐还算好吃，由西安阿婆就地取材亲自掌勺。我记得煮了配餐丰富的手擀面，十分筋道，汤底可以鲜掉眉毛。我在后厨外的通道坐着小板凳捧着搪瓷碗，正想夸一夸西安阿婆的手艺，她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说：“小雨你吃面怎么还嚼呢？真费劲。”

原来，面条是要吸着吃的呀。

大年三十这天，商场下午提早关门，对面奶茶店送来许多杯热腾腾的招牌奶茶，小琪终究抵挡不住高颜值男店员的诱惑，这天加了微信，扬言要在新年脱单，后来发现人家还在读高中，惹得店里的大叔和阿婆们哈哈大笑。

初一上班时，再与对面视线碰撞时，小琪气急败坏地和店长说，她不要在前面了，她要去后厨做汤，以阿婆嫌弃其手笨终止。

三十晚上的年夜饭，是杭州区门店一起聚餐的活动。饭桌上，年纪不同，地域不同的我们推杯换盏，无论是酒精还是饮料，好像一碰撞，就能撞开每个人回忆故事的锁，开始娓娓道来。

先是张店长，他举着酒杯，胖嘟嘟的脸已经红扑扑的，要不是见证过他严厉至极的暴躁模样，我大抵还会觉得十分可爱。

他说自己家里穷，小学没毕业就出来打拼。对于小琪问的童工问题，他笑眯眯地说：“很多小地方哪里会那么严？没有合同，没有福利，就当个黑工，能拿钱我就觉得很不错了。”

“是的，我证明。”从河南一路南下旅游的小阳举起手表示赞同，却被张店长没好气地瞪了一眼。

小阳是河南某高职的大一新生，听他说，他从高中开始就一个人在假期四处旅行，有时候身上没钱了，就会就地打工。

对于这份洒脱，我着实有些羡慕。

“脸皮够厚的，都离职了还好意思来吃饭？”

小阳搂了搂店长的肩膀，露出和离职那天一样洒脱的笑容：“哎呀，你忍心看我一个外乡小青年孤苦伶仃地过年？”

“滚开滚开！”

大叔慢悠悠抿口酒咂嘴：“今年过年不回去？”

“一回去就催婚呐！”张店长撑着脑袋，“结婚有什么好的，不就搭伙过日子嘛，我和狗也能过。”

店长的狗我见过，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土狗，好像叫大虎子。听他说，是他去年在商场后面的垃圾处抱走的。

一条瘦小的狗，和店长相反的体型，偏偏叫大虎子。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被哈尔滨阿婆瞪了一眼。

她不再唯唯诺诺，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接着说：“不结婚怎么生孩子，俗话说，养儿防老！”

“你要是能养老，怎么现在在这儿？”西安阿婆慢悠悠接话，果真是一向犀利的嘴巴。

两个阿婆同处一室，就像经常闹别扭的小孩，今天上午刚因为谁来打扫卫生吵了一通。

“我有手有脚的，在这儿怎么了？”

眼看气氛又快激烈起来，我们几个人七嘴八舌赶紧圆场，毕竟，上午叉腰比嗓门儿的滑稽吵架画面至今历历在目。

后来，我才知道，哈尔滨的阿婆一个人供儿子读书，儿子去了国外一直没有回来，但也会按时寄钱给她用。家里买了房子，有存款，不愁吃穿了，但她还是坚持在外打工，过年从没回家过。

按大叔的话来说就是：“这老太太嫌家里冷清。这虽儿工资不高，但还能吵吵架，多热闹。”

西安阿婆叹气道：“养儿防老什么呀？像我，不还是过年都要在外面打工，儿子买房，孙子读书，我不能闲着，还得给他们赚钱，你说说这一辈子……”

哈尔滨阿婆冷哼一声，撅着嘴不情愿地说道：“也得给自己留点。”

两个老小孩别别扭扭地又和好了，眼下又开始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没过一会儿又是一副好闺蜜的模样，惹得我和小琪捂嘴偷笑。

“两个死丫头，就知道笑！”

满桌菜眼看吃得七七八八了，大叔的电话响起，他着急忙慌走到外面去接。本来以为是他的亲人，没想到其余人舒展着五官，眉飞色舞，开始笑说起来。

“不知道是哪一位今天打来的？”

“今年，该轮到那个什么桂春了吧？”

小琪碰碰我的胳膊，眼睛兴奋地闪烁。

果然，再小的人际场，管他什么年纪，要是嗅到身边不寻常的气息，都要凑上去八卦八卦。

原来，大叔和老婆在异地打工，孩子有出息，也有自己的生活，夫妻两个多年来都有自己的私生活。

“这老不死的，风流得很！之前店里来了个女的，他也上赶着去献殷勤，把人家都吓怕了。”

我着实想象不到，昨晚还絮絮叨叨我和小琪跟他孙女一般大的慈祥大叔，原来是个风流浪荡老少年。

穿上工作服是老练的生煎师傅，换上臭美的起球大衣也是一个吸引单身阿姨的魅力家伙。

听两位阿婆打趣，大叔目前一共有三位女朋友，而且彼此也知道对方的存在，每年过年的对象，都是轮流的，真真是独属于他的过年甜蜜仪式。

嚯！真乃前辈中的前辈，是谁说中老年人封建古板的？

我不禁想，这要是在网上写个帖子，大家会如何评论？

3

吃完五六点的年夜饭，我和小琪去拿订好的新年蛋糕，还去采购了过夜的烧烤啤酒。杂乱破败的员工宿舍里，在漏风的窗户下，我和小琪许愿下新年愿望。

真好呀！

“你们两个坏丫头，这么晚了还叫我们吃什么蛋糕？冻死了！”

“哎呀，阿婆吃嘛吃嘛，反正都起来了！”小琪握着哈尔滨阿婆的胳膊撒娇。

她是外婆带大的。小琪说，外婆前两年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回家过过年。

“阿婆给你介绍个对象？你要不要嫁到哈尔滨去？比对面那个做奶茶的帅！”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被小琪推了一把：“给小雨介绍吧，她说她喜欢哈尔滨！”

“去去去！都去！去我们西安也行！”

廉价的奶油入嘴太过甜腻，可七零八落的笑声却还是从嘴里荡漾开来，散落在漏风的杂乱房间里。

传统的团圆不属于一些人的新年，但新年的希望还是会如期降临在他们心中。

异乡不是故乡，但此刻却感谢能够容纳我们。

新年快乐。

题图 | 图片来自《风犬少年的天空》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原标题：《异乡不是故乡，却能容纳此刻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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