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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成昊勍:鸟人

2023-10-25 17: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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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成昊勍 上海文学

Photo by Vignesh Kumar on Unsplash

编号069

微·虚构

本期作者 成昊勍

成昊勍,1996年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第二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散见于《萌芽》《西湖》《小鸟文学》。

鸟 人

成昊勍

陈渡知道,父亲的意识已经快到极限了。几天前父亲开始梦呓,第一天他梦见灼目的大火,不让病房开灯,第二天梦见水灾,手在空中挥舞差点扯掉吊针,第三天梦见自己关在一个鸡笼里,被他的父亲,即陈渡的爷爷提起来,一去不返地抛进河水里,父亲蹬掉被子,两条腿直哆嗦。陈渡问,医生,这正常吗。医生说,出现幻觉,看见火看见光都属于正常,白天有什么情况。陈渡说,有一次认不出人,昨天癫痫发作一次,大多数时间昏睡,今天没事,早上醒来喝了碗粥配鸡蛋。医生问,吐了吗,陈渡说,吐了一点,忘了说。医生说,下次记着点,你是儿子,脑瘤发展到这个地步,压迫到了神经,病人是很痛苦的。陈渡低下头,把父亲露在外边的手塞回被子里,病房里有家属来给隔壁床送饭,散发出一股绿叶菜闷蔫了的气味。床位在窗边,他找了朋友才安排上,关系托得很曲折,窗台上蹲着只黑色的鸟,比拳头大一点,不像喜鹊,陈渡觉得不太吉利,挥挥手把它赶走了。

父亲的下巴上有道疤,是小时候给鸡笼划的,当时铁丝扎进他的下巴里,就像从身上钻出的一道生锈的刺。但父亲其实从未被扔进过河里,被扔进去的是陈渡的爷爷,武斗的时候他被人关进一个笼子里,两个人把笼子扛起来扔进门口的大河,河面上倒映云层漂流,如同地球上的版块运动,一片白茫茫里飞窜着刀光剑影,他冒了几个泡,没再浮起来,那时候父亲才八岁。所以梦并非毫无根据,陈渡想,父亲或许在梦里回想起一生,感到无比孤独。

父亲在工厂当了半辈子车工,白天车零件,晚上爱看小说,不锈钢碎料落下蜷成螺旋状,像时髦女人的卷发。九九年的时候出了次事故,父亲车零件的时候没夹住,那时候父亲还在给前边人讲解《书剑恩仇录》,两人都挂了自动档,讲到红花会如何骑马离开,香香怎么就死了,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右边走来一个工人,右眼被飞出的零件扎瞎了,这事就算父亲的责任,几乎把家里的积蓄全部赔完。后来他就被调去刷油漆,当时他说油漆成分里全是香蕉水,这玩意闻多了一定致癌。但噩运和癌细胞一样,是会转移的,它从父亲结实的身躯上一脚跨过,入侵到母亲的身体里,饱受折磨的几个月里,母亲反反复复说,我一辈子没做什么错事啊。父亲说,是啊,没道理,还是得再找个中医看看,能看好,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母亲摇摇头,过了几个月就咽气了。那时候陈渡在北方念大学,当时正在考场上,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陈渡已经在这陪护了半个月,他一摸下巴,荒草丛生般贫瘠的胡渣,一处长一处短。他觉察到自己和父亲越来越像,鹰钩鼻,瘦削到内陷的脸颊,小时候长得还有点像母亲,但母亲遗留的特质随她落葬一起化为泡影。母亲活着的时候说,陈渡,你不要太像你爸了,他这人脾气怪,日子过得糊里糊涂,情绪翻来覆去,你如果这样将来没女人受得了你。陈渡说,那你还嫁给他。母亲说,你读书多,张爱玲有句话,你知道吧。陈渡问,妈,你还知道张爱玲呢。母亲瞪他一眼。陈渡说,你继续说,是什么话。她说,有点忘了,大概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总是要带点崇拜的,你爸年轻的时候很能想,会讲点故事,和别人不大一样,女人难免愿意被这种危险欺骗的。陈渡想了想,大学时期唯一的女朋友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但当时她还说了一句话,她说,你这样的人就像有一个大洞,讲得通俗点叫不实在,我一直不知道你到底在哪,总有一天你自己也会找不到。大学毕业之后他做过文员,做过推销,给人当过枪手,说出来的谎话印成厕所读物,曝晒在地摊上,在从南到北不断游荡的旅途上,也一直没想明白。后来陈渡看到父亲的片子,回想起那句话,觉得鼓起的颅内瘤也很像一个洞,父亲的胡思乱想鱼贯而入,和精卫填海一样永远徒劳。

父亲这时候醒了,挣扎着要喝水,陈渡拿了根吸管,把杯子放到比他的水平线低一点的地方,父亲张嘴,像只鸟一样啜饮。父亲的眼睛睁开一点,瞥了他一眼,有点埋怨,他说,你妈不见了。陈渡说,你已经说了很多年了,妈早就走了。父亲说,是你妈的遗照不见了,我放在老房子里那张遗照。陈渡说,你做梦了。父亲说,不太像,我看见的。陈渡说,老房子给妈治病的时候卖了,你忘了,现在卖给批发皮鞋的老板了。父亲说,放屁,房子卖了我睡大街啊。陈渡说,你之前住的屋是老姑改嫁前留下的。父亲想了想,觉得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气势上萎缩了一点。他说,但我亲眼看见了,有只黑色的大鸟把照片叼走了,它说要带你妈去看看你上学的地方。陈渡说,去哈尔滨吗,没有鸟会去哈尔滨,鸟都是往南,从不往北,都冻死了。父亲说,你意思是我没看见。陈渡说,你本来就喜欢做梦,现在又生了病,分不清做梦和现实是很有可能的,上次你梦到马克思骑高头大马来接你,我说没有正常人会觉得不是梦,你还给了我一耳光,让我要尊敬精神领袖。父亲说,畜生,轮得到你教训我,我还没死呢,你去不去找。陈渡说,我去哪里找,我问问妈?父亲说,如果不是我躺着我用得着你,我身体一好起来,可以跑步去哈尔滨,那鸟有四双翅膀我都给揪下来,你妈没受过这种委屈。陈渡说,那你先睡,说不定一会儿鸟就把妈带回来了,妈怕冷,那里也呆不惯。父亲闭上眼,很快睡了,发出鸽哨一样的呼吸声。

陈渡很多天没怎么睡觉了,父亲除他和老姑之外已没有亲人,入院以来也没有一个朋友来看望,老姑离过婚,后来跟了一个开发商到广州去,有时候享乐有时候欠债,日子和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他把椅子往床位挪了一点,在父亲的手边把额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黑暗像火车涌入隧道一样向前推进,陈渡抬起头,眺望的视线就像卵生动物的破壳,周围是熟悉的泖镇,附近还能听到有人噼噼啪啪做饭的声音,蛰居河边的人习惯不好,做饭的时候就从窗口把蛋壳投进河里。水面与太阳一样雪白,他的头顶有个蓝色的雨篷,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掌也是景蓝色的。

他的落草是在一个鸡笼里,笼子的孔眼极大,可以让成年人的手脚从里边伸出来,他觉得四肢、时间、一切都难以稳定,鼻息是热的,关节好像有点痒,手臂如果长时间发麻像不像坏死,今天几月几日,护士几点进来检查,点滴有没有人看着,是不是该换了,父亲还活着吗,还是父亲已经死了,一切颤抖的疑问,就像一块要掉痂的疤一般瘙痒难耐。

鸡笼没有关死他,底下是空的,比起笼子更像小时候饭桌上的防蝇罩。陈渡双手左右各托一边,轻而易举地举过头顶,似乎毫无重量,影子像一滩人形的羊水,他沐浴其中,站立成一个一米七六的成年男人。他回头看,发现步行三十米就是老家的大门,有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折纸花,眼神仿佛停滞。陈渡走过去,发现家里的木门也换了,墨绿色的防盗门,锁却是旧的,已经锈死了。坐着的人很高,站起来估计得有两米。陈渡说,我想开门,你得让一下。对方往旁边挪了挪,太阳下他的头发由黑转白,陈渡的影子遮上去,他的皮肤霎时就变黑了。陈渡在口袋里摸索,两个兜都掏出来耷拉在外面,他想起自己离家的时候已把钥匙还给父亲,是不会有钥匙的。

所幸门边有扇玻璃窗,他拿手指把上边的灰尘抹开一个洞,透过洞可以看到屋子就像十年前一样没有改变,母亲的相框还挂在房厅的正中间,下面一坛香,左右摆两根红蜡烛,但黑白的母亲确实不在相框里。父亲的话可能不是杜撰,母亲真的被黑鸟掳走了,她的离开毫无痕迹,就像把脸埋进相框里短暂地停留了一下,死亡才是暂时的,墙脚下还有一百朵雏菊,都抬着头等待着她,如同一排孩子。陈渡在玻璃前左看右看,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他,也在这块玻璃前照镜子。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男人的身形是空心的,风从身后把他的衣服吹起来,轮廓就长出小小的犄角。陈渡再转头看这一条街的平房,纱窗全部剥落,隔壁有两个人在门口,一个倒痰盂,一个拿铁皮剪修脚趾甲,远处泖河波光粼粼,如同时间一般遥远无际。

陈渡问,阿憨,男人果然抬头,是叫这个名。陈渡说,我记得你,以前你住隔壁,我妈走的时候你来磕过头,纸花是你折的。对面笑了,两颗门牙左拥右抱像对老夫妻。陈渡说,有没有看到一只鸟,鸟把我妈掳走了,我得替我爸找回来。他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像两声鸦叫,听着像小时候学的英文元音,老师说发声时嘴要张大,得想象能看见打颤的小舌头。他做了一个手势,将五指伸得笔直,掌心向下,手背紧靠在下巴上。陈渡问,什么意思。他又重复了一次。陈渡问,我不懂什么意思,你怎么不说话。远处有一只鸟咯咯笑了两声,飞身落到他肩膀上。陈渡说,我忘了你哑了。他点头。陈渡说,你让我猜,是停止。他摇头,陈渡说,注视,他摇头,陈渡说,你让我等待。他点头,从口袋里摸了一支红塔山,点燃递给他,他将陈渡带到河边的平地上,下边有尚未枯萎的狗尾巴,阿憨伸出手,指向地上拿粉笔画的圈,当年母亲的衣服就是在这个圈内化为灰烬的。他抬起头看到太阳高悬,气流如同当时在火光中一样上下波动,从极远处像有沉重的机械呼啸而来,可以将一切碎为齑粉。他突然想起来,好像阿憨也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有一辆拖拉机向他驶来,一蹦一跳,像个军绿色的大螳螂,风沙如饿虎扑来,他闻了闻,很奇怪,有股青草的味道。他视力好,小时候能两眼看到视力表最后一排,从很远就看到驾驶座旁边长了个白色的把手,正和轮子反方向转动。陈渡想,这他妈到底是几几年,都有上发条的拖拉机了。他站在焚化圈里,就像一个扬招点的坐标,拖拉机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发堵。他远远挥了挥手,拖拉机开到他面前时停下了,刹车声就像放了个屁。陈渡从圈里出来,点头说谢谢,定睛一看,发现司机是自己的中学语文老师,老师姓孔,写起板书两手带风,批作业能把文稿纸划穿。学生背着他都叫他孔子,孔老师无意听见过,觉得是个令人感动的美名。孔子问,陈渡,好久不见,现在可还写作否。陈渡说,惭愧,很久不写,出去讨生活了。孔子说,没想到你是个仲永,为师不愿让你搭车了。陈渡说,老师,百善孝为先,找不到我妈,我爸也撑不住,一天可能就这一趟车,再不快点我妈就被带去哈尔滨了。孔子说,好罢,那你坐到后面去罢。

孔子把发动机关了,螳螂停止了上下颠动,拖拉机的后部长得像一个大铁盒,两侧的挡板向外倾斜四十五度,他从车屁股处上车,看到满车锈红的零件堆成一座小山,有一个人躺在零件山里,二郎腿在风中悠悠摆荡。孔子问,能走否。陈渡说,开吧,老师。拖拉机哼了两声,鼻孔一样的排气孔里涌出滚滚的黑烟,他从未见过这么浓的烟,浓到就像汽化的煤。躺着的人脸上盖着报纸,脖子后边枕着书,陈渡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教他用这种方法睡觉,他坚信知识可以通过分子运动渗入头皮,那时候的床板是父亲从单位背回来的,硬得像块铁皮,中间镂空得比吊桥还多,陈渡睡了十几年,身板笔直,闭上眼能听见窸窣的爬动声,父亲说,那就对了,那是文字正从想象中诞生。陈渡走过去,风把报纸从那人的脸上揭开一个角,露出一张嘴,下边有条月牙形的白色的疤,嘴一张一合还在说胡话。拖拉机逐渐往上坡开,孔子说,坐稳了,陈渡探头一看,孔子已经把墨镜戴上了。陈渡想,你还看得见路吗,一会把车开沟里去了。鉴于对方是自己的恩师,陈渡没有拆穿。他挪到那人身边,一屁股也坐在零件山上,抬起头看到几只鸟在太阳下盘旋,影子层层叠叠落在他的衣服上。有一种预感从他背后爬上来,像个脑袋搁在他的肩上,他一下子觉得脖颈酸痛,头重脚轻,他想,得把那人叫起来,翻车了能快点逃。

他掀开报纸,下边的人抖了一抖,醒了,眼睛狭长,眼窝深陷,鹰钩鼻百里挑一,这张脸是父亲无疑,但再仔细一看,对方头发浓密,额头饱满,不会超过三十岁。陈渡说,陈定飞。拖拉机的轰隆声震天响,对方把一只耳朵凑过来,啊,你说什么。陈渡喊,陈定飞!陈定飞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他终于有了一次能摆脱父子关系的机会。父亲年轻时爱做梦,思维极跳跃,说一能想到十,想过当个有出息的人物,但高考当兵经商全没赶上趟,相貌与风趣已全部磨光,只剩下一点做梦的本事。陈渡想,遗传学的确可怕,自己除了爱做梦,也没有其他本事。

所以陈渡对他说,是孔子说的,他说你是个大人物,大家都认得你。陈定飞喜上眉梢,摸了摸下巴,想必是很满意,他说,是吗,还是旁观者清,是有很多人这么说,我当年住校时候的事迹你听说过没。陈渡说,没有。陈定飞说,那我给你说说。拖拉机颠簸得厉害,陈渡转头一看,已经离开了刚才那条路,远处的平房缩小成绿豆一般大,他想起风吹稻花,但花早就谢了,虚化为一种比喻,来粗糙地表述拂面的质感。陈定飞有了点领导的姿态,开始发言,他说,当年我们一个寝室四个人,酒量都一般,两个人睡倒,还有一个人要和我切磋切磋,我问,比什么,他说,比比古诗,我说,好,给你见识见识,诗仙李白上我身,当晚我拿毛笔在墙上创作三首绝句,第二天站在操场上通报批评,宿舍让全校参观,看过的都说绝,咋样小子,还可以吧。陈渡点点头,这个故事父亲已经说了起码八十遍,陈定飞又说,说大家都认得我倒也是抬举我,不过我们家从道光年间开始就是号人物,代代先进人士。陈渡想,男人到了他这个岁数,也应该过了胡思乱想的年纪。他问,那你现在怎么坐在这。陈定飞说,你不知道这辆车开去哪?陈渡说,去哪,不是带我去找大黑鸟。陈定飞说,你要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这辆车是镇上先进青年的专车,送我们去一线作战。陈渡说,什么作战,和平了十几年了,和谁去打。陈定飞说,你不知道了吧,你以为你要找的黑鸟就是普通的黑鸟。陈渡说,不然是什么,一双翅膀,两只眼一张嘴,充其量也就是只乌鸦。陈定飞说,黑鸟一开始吃虫,后来吃肉,有一个长得和人一样大,大腿能比人胳膊粗,所有鸟都是它的小弟,你刚来的时候是不是看到没几个人了。陈渡点头。陈定飞说,鸟住到房子里去了,打起来能把人的眼睛啄瞎,人都跑了。陈渡问,跑去哪里。陈定飞说,四面八方,流浪嘛,去哪里都行了。

孔子又把车开过了一个陡坡,随后经过了一个光秃的石桥,陈渡转头往左右张望,目光所及之处已经没有农田了,路就像浮雕嵌在灰色的大地上,两只乌鸦从路边飞到拖拉机的车盖上,双眼如同死棋。他感到这里的氛围无边的空旷,孤独而浩大,自下而上的风把黑烟吹到陈定飞的脸上,陈定飞说,快抹上,他们马上就来了。陈渡说,这怎么抹。陈定飞抬起手一抹脸,黑烟的颜色直接吸附在他的脸上,像种新型迷彩。陈渡看得一头雾水,但天边的确鸟声渐响,太阳已经从头顶落下,像一个发光的脑袋吊死在树枝上,他只好照做,也把脸抹得乌鸦一样黑。拖拉机还在往前冲,一下一下,像在打瞌睡,陈渡觉得世界仿佛在晃动,他问,地震了,陈定飞说,有吗,别东张西望,马上到了,我看到我姐了。陈渡站起来一点,伸长脖子往前看,前方百米右转有一栋白色的建筑,大门锃亮,是他小时候去过的卫生院,老姑以前在里边当清洁工,每次来他家都带着一股消毒液掩盖不住的寒冷的气味。老姑说话语速极快,音量大,穿透力堪比雷达,所以此刻陈渡尚坐在拖拉机上,已经觉得有声音隔空传来,像拿着喇叭喊,陈定飞,还不来,这么多人等你一个人,多给你面子,战场一刻耽误不起,要是放在几十年前,敌人的炮弹已经把咱们家都轰了。拖拉机像能听懂人话,这么一催更为卖力,车子行驶到门口,确实有数百人在等待。所有熟悉的面容摇摇晃晃,陈定飞的工友,监狱门口的保安,以前给他打过针的护士,连以前和陈定飞互殴,两人连滚带爬打到河里去的同学也在。一两根流矢从天上落下,他明白即将有大军来到,如同大雨倾盆,但他看到陈定飞走过去,站到了人群中,大地正在震颤,一瞬间他感到悲从中来,那是种极其无由又无解的悲伤。

陈渡睁开眼,眼睛被压得太久,看到的蓝床单都是泛绿的,睫毛还有点湿润。梦里过了大半天,没想到现实只过了半小时,他本不该醒,但他时刻掐得极准,到病房的饭点了,身体自然就叫醒了他。陈渡习惯不好,睡眠浅,睡着难,除非太累,所以一醒过来总有点生气,但看到护士把餐车推到门口,端出一个盛米饭的大铁盒子,拿菜勺把饭切成一块一块,他只能端着碗排队去接,想想躺在床上的父亲,更没法有脾气。父亲闻到饭味,也从梦里醒了,父亲活得不算太明白,但吃饭算头等大事倒是很明白。父亲动了动手指,示意陈渡把床摇起来,他看了看双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觉头发几乎已经掉完了。

父亲说,刚刚醒来一次,发现你不在。陈渡说,我一直在这。父亲说,不,有一阵你不在,没关系,应该是找鸟去了,我同意了。陈渡说,鸟还在找,你再等等。父亲说,你到哪找去了。陈渡说,去了一次老房子,老孔、老姑、还有以前和你打过架的傻子都在一起,等着一起抓鸟儿。父亲说,赶上趟了?陈渡点头。父亲说,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叫什么来着。陈渡说,白宁,是她吧,个子很高,笑起来只有一边有酒窝。父亲说,刚刚她来了一次,就在你不在的时候,坐在你这个位置,有点像你妈年轻时候,她给我也照了张相,还说她已经回来了,但是以前是你不对,得你去找她,不能轻易原谅你,不然以后在家里没地位。陈渡回想了一下,她的确是会说这样话的人,真遇到了说不定还会揪他耳朵。父亲的幻觉如此逼真,必然不是好事,他抬头看了看点滴,还在挂着,显示器上血压尚且稳定。陈渡说,知道了,她过几天还会来,要你等等她。父亲说,赶紧把你妈带回来,到时候四个人一起碰碰面,万一哈尔滨也飞过了,去了苏联,那边就更冷了。

晚上陈渡给老姑打了电话,陈渡说,已经和医生谈过,做手术风险很大,但不做很难撑下去,两条路都堵死,请老姑想想办法。老姑说,你妈生病那会儿给你们借过钱的刘叔的女人的妹妹的女儿,你有印象没,学过六爻,能背周易,她以前给你爸算过命。陈渡问,说什么。老姑说,她说你爸能活到七十二岁,她给我也算过,说我五十岁能嫁个好人,这不到广州来了,是不是挺准,所以你爸说不定没啥事,你爸今年几岁了。陈渡说,五十九。老姑说,那还早呢,肯定没事。电话那头有声音问,还不挂呢。陈渡说,我不相信现代医学来信你的算命?老姑说,行,那你直说手术要多少钱,陈渡说,三十万。老姑犹豫了一下,像有点懵。她说,你老姑年纪大了,马上六十五了,挣不到几个钱,我再想想,先睡吧。他挂了电话,倚在病房门口,月光下父亲的床栏反着白光,父亲给月亮比了个大拇指,嘴里又开始絮絮叨叨,靠近门的隔壁床的病人刚被医生宣告死刑,从里边淌出来女人颤抖湿润的哭声。陈渡想了想,突然觉得有种四下无人的静寂,十分想念白宁。他给她发了短信,写道,父亲脑瘤晚期,今天和我说看见了你,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幻觉,总之可能是在想你,我们分开也有快两年,不必回复我,祝你身体健康每天开心。

隔壁床的护工走过来,对他说,你去休息一会,你爸我来看,闲着也是闲着。陈渡说,他夜里尿多,得上好几次厕所。她说,没事,到时候我再把你叫醒。陈渡拉了帘子,把陪夜的躺椅上的水壶和脸盆都搬到地上,一合眼,意识就坐上电梯在黑暗里摔下去了。他是做梦的高手,在梦中穿梭的能力与生俱来,想去世界的任何一处,时间的任何一点,都可以接上,像一只真正自由的鸟,但这也有一点不好,他小时候分不清梦境和幻想,将来总有一天会像父亲一样认不清现实,他觉得,这就像个家族的诅咒,叫他们注定与虚幻纠缠无法脱身。他想到几小时前自己抛下父亲,擅自醒来,不知道这里已经过去多少时间,几年,几十年都说不准,一切都成了一个随机数,突然觉得有那么点内疚。他抬起头,一脚踩在熟悉的大地上,拖拉机早已被流矢扎成烂铁,绿色全部褪去,像一块小型的陨石,头上黑鸟的大军盘旋如漩涡,箭矢就像针一样落下来,他捡起一根,看上去分明和普通树枝没有任何区别。零件山从车上倾倒在地上,有的被扎成了筛糠,机器精雕细琢的东西,也不过就和玩具一样破旧。

他的面前就是卫生院的大门,他推门进去,发现所有人都聚集在里边,像在开秘密会议。卫生院里没有挂号处,就门口一张桌一把椅子,地面花纹里镶着雨花石和骨化石,几百人盘腿坐在地面上,脚底板蹭着前边人的屁股,陈定飞一个人站着,头发已经掉了一半,不知道从哪拉来一块白板,拿毛笔在上边画作战路线,歪歪扭扭,像切开成两半的蚯蚓。所有人抬头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陈渡问,什么情况。陈定飞说,你自己不记得?陈渡说,不记得了。陈定飞说,当时你给砸了一下,滚拖拉机底下去了,然后没影了。陈渡说,我妈的照片呢,大黑鸟呢。陈定飞说,不是还在天上吗,还在打呢。陈渡问,你们打了半天躲进卫生院里来了。陈定飞说,现在已经不是卫生院了,你看看牌子。陈渡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标牌,精神卫生所。陈定飞说,现在正式更名为,反击鸟类作战中心,战斗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陈渡说,这已经多少年了。陈定飞说,没多少年,也就几十年,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弹指一瞬。陈渡问,泖镇没其他人了。陈定飞说,有的投降了,跟着鸟走了。陈渡问,怎么走。陈定飞伸手指,这不就有一个。顺着他的手指朝外看,果然有一个人失魂落魄站起来,推门朝外走去,天上有两只鸟降下来,一左一右押送着他,那人的毛发越来越长,形态佝偻,最后蹲在地上长出了黑色的长羽,变成一只鸟飞走了。

陈定飞说,看见了吧。陈渡问,经常有人走。陈定飞说,每天都有人走,不只是在这里,不过你来得正好,我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陈渡说,你打算怎么做。陈定飞说,我和你说过,有只鸟吃得最多,发育得长胳膊长腿,和人一样高,所有鸟都是它的小弟。陈渡说,我记得。陈定飞说,我只要除掉它,擒贼先擒王,它们军心涣散,就到了我们胜利的时候。陈渡说,那它在哪呢。陈定飞说,不知道,看过历史没有,我给它们来一招温酒斩大鸟,也算是做成一件大事。陈定飞从背后掏出一份报纸一本书,正是他当年拖拉机上盖着垫着的两样东西。陈渡问,你当时从拖拉机上跑下来,还记得拿这东西啊。陈定飞说,年轻人就是不懂,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知道吗,到哪儿都得有知识。陈定飞说,愿意冲的跟我走,不愿意的留下来。陈渡问,那你老婆怎么办。陈定飞说,老婆早走了。陈渡问,那孩子呢。陈定飞说,孩子嘛,要是赢了,将来肯定知道他爹的美名,我看你眉目不错啊,和我还有点像,你就跟着我一起,肯定伤不着。陈渡点头,说,那这就走吧。

陈定飞将报纸卷成卷轴,高举过头如同宝剑,硬质封面的书拿在左手挡在胸口,他将其视作盾牌,全副武装径直向前走,身后跟着十几个人,其中有头发花白的孔子,甚至有陈渡的高中老师孟子,所有人的脑袋在日光下就像一群正在蠕动的石头,和天上的黑点宛如镜像。陈渡想,父亲一辈子的朋友或许都没那么多。天上的鸟排成两路中队,黑鸟有的比拳头大,也有的有小臂那么长,就像人有高有矮,都很正常,每只鸟张开嘴,射出一根树枝状的箭矢,陈定飞举起报纸劈砍,他向来平衡力不好,肢体不够协调,手舞足蹈显得极其滑稽。陈渡问,你说的鸟人在哪,这里飞的你没一只够得到。陈定飞说,还没看见,一般军师和大将都坐镇后方,头顶上这些都是虾兵蟹将。说完屁股上就中了两箭,一左一右扎得很对称。陈定飞说,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后边过来看不到,也没办法。陈渡知道父亲向来怕痛,也畏惧黑暗,畏惧死,他转头看了一眼,陈定飞已经头上有汗,马上就会变成雪一样的盐。陈渡说,还没等你找到就得被射死。说完手臂擦过好几箭,他回头看,有半数人已经投降,越过卫生院的尖桩,飞到四面八方去了。

陈定飞说,你看天上的鸟,后加入进来的都是从北边过来,鸟人又在镇里,所以镇北肯定是它们的根据地。说完他的左腿也中了一箭,已经无法再走路,他们离开卫生院的大楼已有二百米,血迹不像现实,反而像以前随处可见的红花,零星地种了一路。陈渡说,你把手里的报纸摊开来,挥一挥,能不能当作投降的旗子。陈定飞说,你放屁,还得走,我家代代先进人士。陈渡说,你上来,我背你走。陈定飞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要个小子背,别人看到多不像话。陈渡说,这里没别人了。陈定飞这才同意上来。陈渡问,镇北怎么走。陈定飞说,你沿着道靠左走,一会能经过卖毛竹的和米店,别往右,右边都是荒地,再往前走,有条干掉的河,对面是个学校,学校就是镇的最北边,再走就出去了。陈渡说,有点印象。陈定飞问,你来过啊,我儿子以前在那里读中学。陈渡问,现在在哪呢。陈定飞说,在哈尔滨呢,居然考上大学了,脑子好使,遗传的我。陈渡说,哈尔滨太冷了。陈定飞说,是吗,也不知道怕不怕冷,我还没见过雪呢,等他回来给我说说,那时候他爹已经赢了这场战斗,是个出息人。说完脑袋一歪,开始瞌睡了。

绵长的风从北方吹过来,汗水从他的额头和双腿向下淌,太阳已经从树上落下来,到了和视线平齐的高度,两人的影子栓在一起,腿上的箭不能拔,影子里也戳出一根长长的刺。陈渡说,陈定飞。呼吸的间隔正逐渐延长。他又说,陈定飞,别真的睡着了。对方不回答,脑袋朝一侧掉,在肩膀的悬崖摇摇欲坠。陈渡抱住他的腿将他往上颠了颠,双腿不停颤抖,将眼睛反复闭上又睁开。咸味流进他的嘴里,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他感到口渴,感到疲倦,他太累了,恨不得即刻死去,一事无成地死去,再也不进入梦里。有个黑色的影子在他的正前方行走,被太阳剪成一个古怪的形状,有点像人,又有点像燕子,两人隔了几十米的距离,陈渡速度缓慢,体力耗尽如同龟爬,追上的可能性很小,很快黑影就看不见了。他本该回想起很多事,但连照片的事几乎要忘干净了,包括自己姓谁名谁,去过哪里爱过什么人,就像一支烟一样消散。陈渡想,来个人,谁都好,如果陈定飞死了,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陈定飞还没断气,轻轻哼了一声,像表示同意。眼前五十米处突然有了棵树,下面站着一个人,不对,两个人,一大一小,都穿着白色的衣服,空气波动下显得有点失真。大概走到离他们五米远的时候,他看到有个女人在等他,个子很高,双手抱臂。她说,你走得也太慢了点,太阳都要下山了。陈渡把陈定飞放下来,靠在树上,看了看她,有点不敢认,大学的时候白宁斜刘海,游泳头,眼前的这个头发很长,扎起来绑了根白手绢,有个小影子躲在身后,扎两个小辫,大概只有她的一半高。陈渡问,你怎么在这,收到短信了?白宁说,什么短信,陈渡说,我给你发短信,说我爸想你了。白宁说,哦,没印象了。陈渡想了想,两人分手已有好几年,白宁再找一个,生了孩子也是情理之中,但不该这么大,看身高得上小学了。陈渡说,刚刚是不是有个黑影过去了。白宁指指小孩,你问她。女孩眼睛很亮,但有点愁眉苦脸,陈渡想,和谁生的孩子,怎么这么小就不笑。陈渡蹲下来,问,你好,刚刚是不是有个黑影子过去了,比我还要高一点。女孩说,有个黑黑的人,不对,鸟。陈渡说,到底人还是鸟。女孩说,很吓人,脑袋是鸟,身体是人。陈渡说,就是它了,它往哪里去了。女孩指了指后边,是学校。白宁说,你在做梦吧。陈渡说,原来你知道。白宁说,你一直这样,我能不知道,你连梦里都是皱着眉头。陈渡说,虽然不该问,这孩子你的?白宁说,捡的,爱信不信。女孩说,又想起来,它脖子里还有个金链子。陈渡说,什么鸟还带金链子。白宁说,是个项坠,估计是你要找的东西。陈渡说,那我得走了,白宁转头对女孩说,和爸爸说再见。女孩很听话,说,爸爸再见。笑起来嘴角倒是有个酒窝。白宁说,短信我看了,刚刚是骗你的,在这里回复你吧。陈渡说,你说。她说,我会站到你这边来,请你再等一等。

陈渡离开父亲,径直朝学校里走,金色的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他的中学多年前就已经拆除,现在是片废墟,原因是风水不好,据别人说,战争年代这里是个乱葬岗。满目的石块和钢筋混凝土,东倒西歪叠在一起,倒插着很多废弃的旧课桌旧黑板,空中鸟群低飞,有很多黑色的鸟停在椅背上,就像看守着成片的墓碑。鸟人正穿过废墟朝北方离去,陈渡喊,等一等,鸟人转过头,竟然站在原地等他。没有箭矢落下来,他想,或许自己还不算输。鸟人的肩上顶着一个渡鸦的脑袋,长着乌黑的剑羽,有蓝色光泽,双眼与长喙皆为漆黑,脑袋以下西装革履,像模像样打了领带。陈渡指着他的脖子说,你可以走,但照片能不能还我,没有照片,我怕我爸也撑不住,跟着你们走了。鸟人指了指项坠,项坠有鸟蛋那么大,通体金色,做工却很粗糙,看起来不大名贵,它说,你要这个。陈渡说,对。它说,你已经知道自己在做梦了吧。陈渡说,对,它说,你的父亲还有一口气,还有人在等你,你不太幸运,但对我们来说足够羡慕。陈渡问,为什么。它说,因为做梦是人类才有的本领。

鸟人将项坠递到他手上,转身向北而去,影子拖得很长,像曳地的黑色尾巴。他将项坠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上边有个搭扣,很清脆的一声,他低头朝里看,一面光滑如水的镜子,他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父亲平稳的呼吸声从耳蜗深处传来,他闭上眼,朝着来处飘散而去。

原标题:《微·虚构 | 成昊勍: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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