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最早的物语文学——《竹取物语》与世间人心百态
日本最早的物语文学——《竹取物语》极其简明地让我们看到了物语文学的创作过程。《竹取物语》的开头写道：
从前有一个砍竹子的老爷爷，姓字叫做赞岐造麻吕。他经常去山中砍竹子，拿来编成各种器物并卖给别人以维持生计。有一天，他照例去砍竹子，看见有一根竹竿闪闪发光，他觉得奇怪，走近一看，竹中有光射出，再走近去仔细看看，原来 有一个约三寸长的可爱小人住在里面。于是老爷爷就说：“你住在我天天看见的竹子里，应该做我的孩子吧!”然后把这孩子抱在手中，带回家去了。老爷爷把这孩子变给自己的老婆抚养。孩子长得非常美丽，可是身体十分细小，只得把她养在篮子里。
(参考丰子恺译文——译者注)
从前有一个砍竹子的老爷爷，姓字叫做赞岐造麻吕。他经常去山中砍竹子，拿来编成各种器物并卖给别人以维持生计。有一天，他照例去砍竹子，看见有一根竹竿闪闪发光，他觉得奇怪，走近一看，竹中有光射出，再走近去仔细看看，原来 有一个约三寸长的可爱小人住在里面。于是老爷爷就说：“你住在我天天看见的竹子里，应该做我的孩子吧!”然后把这孩子抱在手中，带回家去了。老爷爷把这孩子变给自己的老婆抚养。孩子长得非常美丽，可是身体十分细小，只得把她养在篮子里。
(参考丰子恺译文——译者注)
将辉夜姬带回家的砍竹子老爷爷（土佐广通、土佐广澄绘）
文章以“今は昔 (话说从前)”开始，接连三句都以“けり”结尾。“昔”表示时间，即“从前”，直到出场人物出现都用“けり”结句，然后开始讲述具体的故事。如果注意一下句末的话，会发现分别以“たり”“ぬ”“す””“なし”“養ふ”结尾。“たり”“ぬ”是完成时，但“す”“なし”“養ふ”是现在时。“けり”表示“注意、发觉”，是现在讲述过去发生的事情时所用的助动词。也就是说，与以“今は昔”开始相呼应，是从讲述故事的现在回想过去。这也与后面我将阐述的起源谈的故事类型相对应。 所谓起源谈，就是讲述现在所讲事情的起源。
接下来是物语的具体内容，使用了“たり”“ぬ”等表示过去发生某事的助动词，是平平淡淡讲述故事的风格。但之后却变成现在时，当然就像在讲述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样，可以认为这表示讲述者要把自己融入故事。接下来，物语中所用的时态不定，根据场景的讲述方式灵活使用过去时、完成时、现在时等时态。由于现在仅存中世以后的资料，对于古代作品，我们无法准确把握。但在说唱文艺中，当我们认为讲述者要从外部叙述场景时，讲述者又变成了出场人物，以第一人称娓娓道来，甚至进人听众的内心情感中，讲述者便自由自在地往返于故事的内部与外部。可以说 《竹取物语》的开头实际上是传说故事的讲述类型，或者说，虽然是书面写下来的故事，但却“佯装”成了说唱文艺的文体形式。
因此，《竹取物语》的开头形式，充分表明作者有意识地采用了讲述风格，并以此为基础来书写故事。
“今は昔”这一时间提示语，可译为“虽然到了现在，但要讲从前的故事”，这一说法把现在和从前放在等价关系上，可以看成追根溯源说明现在秩序的神话故事风格。这一开头，与之后我将阐述的《竹取物语》整体都采用起源谈这种文学体裁的写法相呼应。
民间传说中有种称为“小人谈”的故事类型，其内容也是孩子生于竹中，并且作者对“小人”使用敬语，因为“小人”不是凡人的孩子，而是神之子，自然要尊敬，可见最初的物语文学是从记录传说开始的。
江户时代的《竹取物语》绘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但是，就像文体也“佯装”成讲述形式的文体一样，物语并非原样不变的民间传说。在刚才引用的部分之后，故事继续讲道：辉夜姬要求前来求婚的五位贵公子分别找来世间罕见的宝物以表诚意，结果求婚者皆以失败告终。这虽然属于出难题选女婿之类的民间传说类型，但益田胜实 （日本文学研究者）在“传说中的虚构与虚构的物语” （《国语与国文学》，1959年4月)一文中指出， “ 在民间传说故事中，求婚者一般不超过三人，而《竹取物语》中却有五人”， 并就此论述了《竹取物语》使物语文学得以成立的虚构性。的确，世界各地都有出难题选女婿之类的民间传说故事，但求婚者仅有二三人而已。因此，可以说《竹取物语》正是通过把民间传说故事中的三位求婚者改为五人才成为了物语文学，当然采用了效仿民间传说类型的讲进方式。
《竹取物语》正是“佯装”采用了民间传说的讲述形式。 考虑到《竹取物语》是最早的物语文学，其内容也好，文体也罢，都是“佯装”成民间传说故事的形式创作出来的，这大概是因为物语文学只有模仿传说故事才能产生吧。总之，写作物语文学离不开讲述文体。
所以，我们明白文体是“写作”所必不可少的。这跟和歌必须具有五七音律是一样的。
现在把《竹取物语》中五位求婚者各自的性格、职业及辉夜矩所要求的珍贵物品等整理记录如下：
石作皇子，天竺如来佛的石钵(富有心机之人)
仓持皇子，蓬菜山的银根金茎白玉枝(心机叵测之人)
右大臣阿部御主人，唐土的火鼠裘衣(家财万贯、满门荣耀之人)
大纳言大伴御行，龙首的五色玉(武士世家之人)
中纳言石上麻吕足，燕子的子安贝(冒失轻率之人)
石作皇子，天竺如来佛的石钵(富有心机之人)
仓持皇子，蓬菜山的银根金茎白玉枝(心机叵测之人)
右大臣阿部御主人，唐土的火鼠裘衣(家财万贯、满门荣耀之人)
大纳言大伴御行，龙首的五色玉(武士世家之人)
中纳言石上麻吕足，燕子的子安贝(冒失轻率之人)
石上中纳言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燕子窝想取子安贝时，不慎跌落摔折腰骨，因而被称为冒失轻率之人。阿部御主人，家财万贯，想从唐朝商人手里购买火鼠裘衣却被欺骗，这或许导致了人们对商人的负面印象。
“火鼠裘衣”一节的古文记载（京都毘沙门堂旧藏）
故事中五人的身份不同，处理辉夜姬所出难题时所采取的方法及表现出来的性格也不同。因此，与其他民间传说不同，构成了每个人的独立故事。正是由于五位求婚者的出现，物语才得以讲述形形色色的不同的人。总之，可以说，《竹取物语》通过民间传说保证了物语的形式，通过让各种人物出场才得以描述众生万象。
这种基于民间传说的方式，可以说是因为把五个求婚者各自的故事概括成了起源谈的形式。比如石作皇子拿来假石钵，被揭穿后丢在门外，于是便有了“丢钵 (丢面子)”这一说法。甚至可以说故事的每一个中断处都有起源谈的影子。“丢面子”等惯用语，虽然几乎没有给物语带来多大亮点，甚至有些牵强附会，但不厌其烦地反复出现必有其缘由。我能想到的原因是：“丢面子”等惯用语是因为物语故事的内容才出现的。“书写”离不开语言表现形式。同样的语言形式不断“反复”，物语文学就把民间口头文艺的形式变成了书写文体。
开头写到，砍竹子的老爷爷“经常去山中砍竹子，拿来编成各种器物并卖给别人以维持生计”。出门去山野砍竹子，这表明老爷爷可以自由地去往与人们平时生活空间不同的场所，所以他是个特殊的人 (并非普通人)。辉夜姬渐渐长大，她的美貌闻名乡里，文中写道：
世上所有的男子，不论富贵还是贫贱，都想设法娶辉夜姬做妻子。他们只听到辉夜姬的名字就心中着迷，希望只见面也好。连住在辉夜姬家附近的人和她家隔壁的人，也不容易见到辉夜姬的容姿，何况别的男子。这些男子彻夜不睡觉，摸黑来到老爷爷家，暗暗在墙上挖个洞，往里张望，希望能看到辉夜姬以解心情。自那时起，这种行为即被称为偷情。
(参考丰子恺译文——译者注)
世上所有的男子，不论富贵还是贫贱，都想设法娶辉夜姬做妻子。他们只听到辉夜姬的名字就心中着迷，希望只见面也好。连住在辉夜姬家附近的人和她家隔壁的人，也不容易见到辉夜姬的容姿，何况别的男子。这些男子彻夜不睡觉，摸黑来到老爷爷家，暗暗在墙上挖个洞，往里张望，希望能看到辉夜姬以解心情。自那时起，这种行为即被称为偷情。
(参考丰子恺译文——译者注)
日本现代绘画中的《竹取物语》（满谷国四郎绘，茨城县笠间日动美术馆蔵）
连王公贵族也慕名而来，不难想象，老爷爷的家应该离京城不远。若说是京城附近的边界空间，也应该是郊外 (古桥信孝：《平安京的都市生活与郊外》)。《伊势物语》开头也写道：“从前，有一男子，初冠未几日，因领地之缘前往平城京春日里去狩猎。”刚刚成年的男子初秀“风雅”的舞台便是奈良都的郊外 (古桥信孝：“歌物史”，《文学》，2008年7-8月号)。 为何物语文学多以郊外为舞台而展开叙述呢？
从文学的始源来看，作者本人意识到书写问题是从《万叶集》第五卷大伴旅人所作的《游松浦河序》 (古桥信孝：《和文学的成立》，若草书房，198年)开始的，那是根据当时流行的神仙谈（与神仙有关的奇谈怪闻）写成的。三浦佑之在《浦岛太郎文学史》一书中指出： 受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流行的神仙谈之影响，日本文人开始创作“恋爱小说”。8世纪时，日本人开始撰述《古事记》《日本书纪》，编写《风士记》，当时是文人意识到书写问题的时代。其中，受中国神仙谈的启发，日本人开始创作焕然一新的物语文学。
然而，神仙思想在日本列岛并没有朝着长生不老的方向展开。《浦岛子传》中也记载过男子与仙界女子相恋回到尘世后便一命鸣呼之事。《游松浦河序》中仅仅提及偶遇仙女并与之对歌的情况，《万叶集》收录的《柘枝传》讲到过吉野川一渔夫在他想取下挂在鱼梁上的树枝时就变成了女子的故事。可以说这些都是恋爱怪谈的故事类型，《竹取物语》也一样。
暂且不论《浦岛子传》，《游松浦河序》中设定出行者逍遥自在偶遇仙女，让人感觉男主人公并非在异境游历，而是离开大宰府出游。吉野川也在从奈良城步行外出所至范围之内，让人感觉并不是异境。即使吉野川是异境，也只是像从《怀风藻》中看到的那样，是被赋予仙境之感而已。也就是说，那并不是过去神话中所说的异境，而是离我们的生活场所并不十分遥远的游玩空间，即郊外。总之， 在作者受神仙谈的启发而试图创作物语故事时，作为男子与仙女相遇的场所，郊外的景象便自然浮现出来。
郊外因城市的建立而出现。城里人走进郊外接触自然，与神佛同乐 (古桥信孝：《平安京的都市生活与郊外》)。郊外并非神话般的异乡仙境，而是作为身边的边界地带，成为物语文学的舞台。
为何这舞台不是我们的生活空间或宫廷等地方，而是郊外呢？其中一个原因是作者受神仙谈的影响才开始把郊外当作意境来描写。当然并不仅仅如此， 郊外是异境与现世的边缘地界，并且是人人可以随意出入的空间。总而言之，人是重点。我曾论述过，物语文学的文体是植根于民间传说故事的讲述文体。神话等传说都是有关众神的故事，其他传说故事的类型也与神话相通。可以说物语文学试图从人的内心来描写神话世界，因此， 郊外虽然是众神与人的分界地带，但作为故事的发生地点，还是从人的立场开始的。郊外被选为故事发生的舞台也是必然的。
准备启程回到月亮的辉夜姬（土佐广通、土佐广澄绘）
《竹取物语》的结尾：辉夜姬升天，天皇觉得佳人不再，长生不老活在世上又有何用，于是让人把辉夜姬赠给自己的长生不老之药在离天最近的富士山上烧毁。天皇的使者“带领大队人马登上山顶，将山命名为‘富士山’，并向天皇汇报说山上的烟至今还袅袅上升到云中”。这个结尾可以概括为富士山不断喷烟的起源谈，也是富士山名字由来的起源谈，所以说《竹取物语》是依据起源谈这一故事类型才创作出来的。
然而，虽然依据民间传说故事的类型，但这个结尾也可以说是物语文学成立的宣言。文中说“佳人辉夜姬已不在世上，自己长生不老又有何用”，比起长生不老，天皇宁愿选择爱情。 《竹取物语》虽然是作者受神仙思想启发而写成的物语文学，但舍弃了神仙思想的核心思想——不老不死。
不仅如此，因为辉夜姬是从竹子里出生的，又属于小人谈的故事类型。小人谈是异常出生谈的一种，讲述的不是凡人的孩子，而是神之子的故事。因此，小人谈是属于神灵赐福现世的神话。但是，辉夜姬虽是天界之子，给现世带来的却并不仅仅是恩惠。虽然老爷爷家因其出生而富裕起来，但大部分求婚者的结局甚为悲惨，比如仓持皇子进入深山后迷路了，石上麻吕足命丧黄泉，天皇也归还了可称为世间至宝的长生不老药。只有老爷爷家境变得富裕可算做神赐恩惠。
《月宫迎》（月冈芳年绘）
故事情节如此展开，明显可以看出作者的态度是有意识地拒绝神话及民间传说的形式。求婚者们毁灭于舍命的爱情，故事讲述的正是这些人。 辉夜姬因在月界犯了罪而被流放到人世间来，这么说来，人世间不就是罪恶的世界了吗？驱邪祷文中记载，人类始祖须佐之男就是从高天原被下放到地界的。求婚者们当然没有犯下罪恶，只是因为爱上不该爱的女人而深陷痛苦，而天皇的态度却是接受死亡。只因对辉夜姬怀有爱恋， 每个人都苦恼不已，这种心灵的苦恼正是《竹取物语》想要表达的主旨吧，这也正是后来的物语文学所极力表达的思想内容。
当然，《竹取物语》也带有滑稽谈的色彩，浅显诙谐。词语的起源谈等都给人嬉笑诙谐之感，甚至可以让人把那些神话故事类型付之一笑。虽然我刚刚说 《竹取物语》是物语文学开端的宣言，但这种轻松明快的感觉，肯定也与人们丢弃长生不老药好好活在人间的态度有关。可以说《竹取物语》决定了物语文学描写世间人心百态的发展方向。
（本文节选自笹川日中友好基金“阅读日本”书系之《日本文学史》，南京大学出版社。文中图片均来自维基百科，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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