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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探微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邯郸夏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刘姥姥去后,结住二进荣国府。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宝钗说得如此郑重其事,相信每一个读者都会纳闷,不知道宝钗想问黛玉什么事,此处定有文章。
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
脂批这里说:
严整。
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
读者读到这里也会跟黛玉的感觉一样,这宝丫头敢是疯了,又是跪下又是审的,什么问题这么严重?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
相信读者读到这里,还是跟黛玉一样,一头雾水,宝钗到底想说什么?看来真是抓住了黛玉的把柄,黛玉说什么了?
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
脂批此处说:
何等爱惜。
这里其实还是在审,说不知道是不想点破。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
此处有脂批:
真能受教。尊重之态,娇憨之情,令人爱煞!
这里黛玉不说,只怕读者也忘了。四十回行酒令,黛玉说出“良辰美景奈何天”时,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
我相信绝大多数读者这里还是跟黛玉一样,没注意到这一处细节。更想不到,作者当时就已经在为这里的审问作引了。并且是事情很严重,这才是昨天的事,宝钗可以说逮着机会第一时间就问。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这里说得何等庄重,并没有点破这是《西厢记》、《牡丹亭》上的句子,惟恐说破了会更让黛玉难堪。“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这话是不是有些耳熟?熟悉文本的都知道,初试前袭人给宝玉换中衣时,宝玉跟袭人说过“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的话。可见这里其实跟宝玉梦遗一样,都是非常隐秘的事,不能让旁人知道。
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
妙就妙在这个“不肯再往下追问”。很多读者也读到这里也没有再往下想,这句话其实大可玩味。我这里先卖个关子。
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
脂批这里说:
若无下文,自己何由而知?笔下一丝不漏,痕中补足,存小姐身份,颦儿不得反问。
这里就是说,不说破是存小姐身份,宝钗不等黛玉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就先自己说了。
“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很多读者读到这里会自作聪明地想,黛玉读过《西厢记》,你宝钗不也读过吗?咱俩扯平了,谁也别说谁。真是这样吗?宝钗这里说的可是“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这里姐妹和兄弟是分开看的,就是互相背着,并不是在一起看。
这就回到刚才的“便不肯再往下追问”了。因为再问就是你的“西厢”、“琵琶”是从哪里来的?宝钗看的是祖父手里的藏书,你黛玉的潇湘馆不可能有这样的书。如果再进一步追问,就是你是跟谁一起看的?这一下就把宝黛“共读西厢”之事败露了。这就难怪黛玉要羞得满面飞红,满口央告了。所以说黛玉要远比读者聪明,通透,马上认错,也是不希望宝钗再往下追问。几个女孩子聚一起看禁书,跟一个女孩子同一个男孩子一起看禁书,这性质绝对是不一样的。看没看过其实并不重要,跟谁一起看才是最重要的。
二十三回读《西厢记》时,宝玉见黛玉问什么书,也是慌得藏之不迭,谎称“不过是《大学》、《中庸》”。后又跟黛玉说:
“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
这话当然不是嘱咐黛玉“你别告诉别人咱俩看《西厢记》了”,而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看《西厢记》了”。可见这书不是好书,宝玉都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看了,更不要说宝黛共读。“共读西厢”算是宝黛关系的一个转折点,是由“兄妹亲情”转为“男女爱情”的标志性事件,这个是绝对不能为外人所知道的。
很多读者读到这里只为“宝黛共读”的美妙而打动和折服,而忽略了一个事实。这在当时绝对不为礼教所允许,可谓伤风败俗,大逆不道。读红楼还是要回到红楼的时代去品评这件事,而不是以今人的目光。看宝钗家“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就知道这事态有多严重。这其实已绝对构成三十二回袭人所担心的“令人可惊可畏”的“不才之事”、“丑祸”,传扬出去,足以让宝黛身败名裂,甚至整个贾府都脸上无光。一如王夫人说绣春囊,“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从宝黛定情的那一刻起,袭人所担心的事情事实上已经发生了,只是没有败露而已。看到这一层,你才会明白袭人的担心绝不是多余的,而不是以上帝的眼光指责袭人多事。王夫人吃一大惊问“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这里也绝对当得起。“掰谎记”一回贾母也说:
“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叫歇了。”
李、薛二人都笑道:
“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
黛玉这里实在是打了她外祖母的脸。
这本质上跟鸳鸯撞破司棋、又安之事是一样的,这是涉及风化的大事。你去看看司棋怎么对鸳鸯感恩戴德,就知道黛玉此时对宝钗有多感念不尽了。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亏得是众人都没理论。这才是宝钗说的“好一个千金小姐!好个闺门不出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连黛玉都说是自己“失于检点”,你知道这个词有多重的。
也只有看到这一点,你才能够明白此处宝钗对黛玉是何等的怜惜疼爱,才能够明白为什么仅凭这一件事,宝钗就解除了黛玉几年来对自己所有的疑忌。这也就是后回黛玉说的:
“比如要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
而宝钗后边说的:
“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
这一段宝钗论读书可以说跟三十六回宝玉论“文死谏、武死战”一样,代表着红楼思想境界的最高峰,甚至更在宝玉之上。这也是我最是经常引的一段话。用脂批的话说:
作者一片苦心,代佛说法,代圣讲道,看书者不可轻忽。
一如评宝玉那段文武之论:
此一段议论文武之死,真真确确,的非凡常所能道者。
再往后就是直接教导黛玉的话了:
“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这也就是金兰契一回黛玉说的:
“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说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无一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
黛玉这里说的绝对是肺腑之言。在姥姥家住这些年,黛玉缺的从来都不是疼爱,而是教导。姥姥、舅母再亲,毕竟隔了一层,是只能疼爱不能教导的。不比亲娘,平时疼你爱你,但你错了我就打得你骂得你。这或许才是黛玉心底最深处的悲凉。所以自此之后便把宝钗当了亲姐姐,赶着薛姨妈要叫娘。因为只有亲娘、亲姐姐才会在你错了的时候教导你。可笑的是,这里黛玉本玉都向宝钗认错、接纳宝钗的为人了,部分自作聪明的黛粉还只说宝钗是心里藏奸,甚到送的燕窝里都有毒,倒像是他们自己“心较比干多两窍”似的。知错能改,这恰恰是黛玉身上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也能体现出黛玉的成长。从此后,黛玉实在是跟换了一个人一样,连宝玉都觉得自己反落了单。
我也曾经疑惑过,按说黛玉可是一肚子诗书,怎么情急之下接口就把《西厢记》《牡丹亭》说出来了?认为作者不过就是单纯为安排故事,穿插情节。再细想还真不是,“西厢”、“牡丹”应该是真心打动了黛玉。一如宝钗所说:
“最怕见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回目其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脂批回末总评也说:
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急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即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亦技难持,况瘦怯怯之弱女乎!
不得不说,颦儿这里已移了性情,实在是宝钗救了她。
之后的“雅谑补余香”,算是“兰言解疑癖”的后续,这里的黛玉确实在全书中都是最活泼、最开朗、最幽默、最可爱的。此时黛玉的谑笑嬉闹在心理学上应该是能找到依据的。识得宝钗,共读之事也是有惊无险过关,黛玉心中肯定是如释重负,所以在这里才有高水平的发挥。从“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到“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再到“想必他糊涂了,他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可谓妙语连珠。宝钗也从赞“我倒笑的动不得了”,到骂“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到“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的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真好看煞!
至此,钗黛彻底和解。所以“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回宝钗才有“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的戏谑。脂批这里说:
宝钗如此一戏,直抵过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法,非细心看不出。
以至“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一回跟黛玉开起“我哥哥已经相准”、“你认不得娘”、“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的玩笑。红楼这两个最出类拔萃的女孩儿,终于成了最要好的闺蜜。薛家母女带给黛玉的慰藉,是贾母、宝玉所不能给予的。
四十二回回前批: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一。
红楼真是无一处不妙。
原标题:《“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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