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与祁同伟：底层奋斗者的红与黑
01
1830年代的法国波旁王朝，二十出头的青年于连-索雷尔英俊腼腆，才华出众，精通拉丁文，能将一整本《圣经》倒背如流，是姑娘们容易心仪的对象，可惜只是一个底层木匠的儿子。
他最喜欢的人是拿破仑，最喜欢的书是拿破仑的《圣埃伦岛回忆录》。拿破仑这个底层奋斗者的榜样，靠军功一步步混成皇帝，并且让他治下的所有法国年轻人，也都有机会通过正当努力出人头地。
这个榜样曾让于连无数次憧憬着要靠自己的努力实现抱负，去获取功勋和权势，这一点，他简直心比天高。
对于任何底层青年而言，如果你足够聪明有才华，帅气高颜值，面对不堪的人生起点，你确实有理由变得野心勃勃，不愿久寄人下。
但此时复辟的波旁王朝，大贵族大资产阶级坐拥天下，阶级森严，于连发现，底层青年向上走的正常通道已基本被堵死，无论通过怎样正经的努力也很难获得功成名就的机会。
除非消沉认命，否则你大抵容易走向疯狂，为了出人头地，变得不择手段。
于是于连主动出击，在给市长孩子当家庭教师时，暗地追求比他大十岁的市长夫人，靠着夫人当上了迎驾皇帝的仪仗队队员和陪祭教士。这种经历让他越发野心勃发，决心“宁愿受宗教的制裁，也要达到令人羡慕的境界”。
此后他通过混入神学院进修，有机会成为巴黎侯爵的秘书，为获得更大的前途，向侯爵的女儿发起追求，并靠着与其联姻获得一份田产，骠骑兵中尉的职位和贵族称号。
当他正筹划着进一步展开自己的美好未来时，作为他第一任情人的那位市长夫人告发了他，激起他因冲动而想杀情人灭口，最终以谋杀罪被判死刑。
远大前程，瞬间一场春梦。
180年来，很多人同情于连，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底层青年，社会本该给他更多向上的机会，可惜没有；而单打独斗的他，也只能借助各种他唯一能凭借的极端方式往上爬。他的心是红的，手段却只能是黑的，不幸仍要以悲剧收场。
典型而厚黑的环境造就了典型而厚黑的人们，结果就只好拿无数美好的底层青年做牺牲和祭品，需要被谴责的自然是那个社会本身。
02
180年后，中国作家周梅森几乎以临摹于连的方式，写出了祁同伟。
这个偏远农村走出来的底层青年，小时候没吃过几次饱饭，却英俊帅气，并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1980年代政法大学的一名优等生。
他心机很重，果敢坚毅，最喜欢的书是《天局》，始终渴望着通过努力能"胜天半子"，这种豪气，与贝多芬想"遏住命运的喉咙"颇有几分神似。
可惜他遇到了宿命中的克星。省政法委书记家的女儿梁璐（大他10岁）一心要招他为婿，求之不得后进行抱负，借乃父之手，在他毕业分配时，把他发配到边远山区当派出所干警。
他也曾有过心爱的女朋友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为了求进步，还申请去做缉毒警，身中三枪也要拼，但立了功也没跳出梁家的手掌。
绝望之余，他终于铁了心，抛弃女朋友，转而向梁璐跪地求婚，借不堪的婚姻为自己赢得权力，20几年做到了公安厅长。
通过权力，他为自己赢得了飞黄腾达，身家过亿，美人在怀，福泽乡里，为七大姑八大姨、表哥表妹安插工作，成为老家人膜拜的偶像，表弟犯了强奸案被抓，他也敢去捞人。
为护住既得利益，他变得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连对他有恩情的反贪局长、前女友的弟弟陈海都敢杀，此后还想杀学弟侯亮平，至于杀举报人刘会计更不在话下。
终于到纸包不住火，走投无路时，他的灵魂恢复了最初的本性。临死前，他跑到二十年前当缉毒警时身中三枪的乡下，久久缅怀曾经那个勇敢纯真的自己，再给自己一枪，悲壮地结束了五味杂陈的生命。
180年前的于连在被判绞刑时，也很决绝，他选择赴死而不上诉，一半出于对自己罪恶的忏悔，一半出于对冷酷现实的失望和绝望。
03
于连和祁同伟，道出多少底层青年向上奋斗的艰辛。如果靠才华和颜值都不足以确保自己有机会向上流动，那个社会确实就是操蛋的社会。典型环境塑造典型性格，人在江湖，多有身不由己，恶之花常常从恶的土壤里长出。
但是，很难说祁同伟也像于连一样值得完全同情，他们是两个似是而非的故事。因为在1990年代的中国，祁同伟并不像于连一样无可选择，反而彼时正是底层奋斗者最好的时光。正如他的师友们判断，以他的能力才干，不靠背景也能有一番作为。
大概他太想出人头地，太想改变家族命运，投机心偏重，所以选择了在重压之下，向权力投靠，哪怕他投靠的主体是他内心极其厌恶的人，这种做法几乎等于卖身。
多年以后他还会为权力去领导的老母前哭坟，哪怕位高权重到了公安厅长，还会为权力跑到老干部家锄地，其心术不正可见一斑。
如果说祁同伟早年为了改变命运而委身于权贵，尚能令人恻隐，那么当他也成为权贵时，其以权谋私的嘴脸，草菅人命的冷酷，践踏法律的傲慢，简直令人作呕，以至于跟他一路的高育良老师，也要大骂他“小人”。
归根到底，他本性并不很坏，只是欲望太多，信仰太少，终于使自己从体制的受害者，变成体制的受益者，最后变成体制的作恶者。
可惜是信仰最缺失的年代，所以连祁同伟都有很多人来同情，而不管他更多只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是身前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哪有那么便宜。
电影《无间道》里，黑社会大哥倪坤有句名言: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这句话适合任何心术不正的人，包括曾经是弱者的祁同伟。
中国历史几千年至今，因为向上流动的机会始终存在（科举、军工、从商、从文等），所以历朝历代都有大量底层青年通过正当途径功成名就。绝大部分人都不含金汤匙出生，并不妨碍大量有志之士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支撑他们的是内心向善的信仰。
除非已经像于连一样别无他法，否则祁同伟本不该成为一种心安理得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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