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大逆转：英国自然式风景园因何流行？| 精读《英格兰景观的形成》
你好，我是YanYan，感谢你的关注。
今天继续为大家精读《英格兰景观的形成》的第五章，这一章时间跨度比较长，从1485年都铎王朝建立，一直到18世纪中期汉诺威王朝乔治王时代。相当于从明朝中期一直到清乾隆年间，横跨将近300的历史。这段历史，用一个词概括，就是“波澜壮阔”。为了便于你理解，我按时间线索，为你简单梳理了一下：
怎么样？大航海、宗教改革、资产阶级革命、君主立宪，都发生在这一时期，我敢打赌，这些人和事儿你肯定都听说过，但好像很难说清楚来龙去脉。
没关系，咱们都一样，我现在也还乱着呢。
不过啊，作为风景园林专业的学生，有一件事儿我们必须要清楚，那就是在1730年前后，汉诺威王朝时期，以造园家威廉·肯特为首，英国自然风景园正式形成，彻底改变了以法国古典主义园林为代表的规则式造园传统。当时人们对待自然的态度、园林风格、造园手法一直延续到今天，影响着当代城市公园、郊野公园等风景园林项目的规划设计。
因此这一篇精读笔记，我将聚焦于这一历史片段，为你重点拆解重大转变背后的历史线索。
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奇过：你想，规则式园林那可是从古罗马时期一直延续下来的造园传统，占据了上千年的正统地位，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一时期被颠覆掉了，而且还颠覆的那么彻底呢？
古罗马哈德良山庄平面图，典型规则式造园当然，我们的教书上对转变的原因有非常全面的解释，比如自然哲学的影响，使人们更加欣赏纯粹的自然，反对过多的人工装饰；再比如政治体制的转变，君权衰落，人更加向往乡村田园，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再有民族主义的兴起，英国人更希望寻找本民族的艺术风格，抵制法国古典主义那样的外来影响等等。
如果你学过《西方园林史》，应该对这些说法都印象深刻。这些解释其实都对，如果你只是想大概了解这一转变过程、当时的历史背景，到这个程度已经完全足够了。
不过啊，如果你想探究更底层的历史逻辑，教材上很多解释其实不够深入，我随便举几个例子。
1 为什么现有解释不够深入？
比如说自然风景园形成是受到了启蒙运动的影响。你看那些启蒙思想大家，像法国哲学家卢梭就认为“文明是对人的自由和自然生活的奴役”，规则、理性、秩序正是所谓“文明”的象征，因此他主张要回到自然中去，而且是原始的自然。听起来是不是很有号召力，这不正是对规则的、人工化的园林风格进行猛烈抨击吗？
先别着急，这里有个问题，时间对不上。卢梭生于1712年，他第一本著作《论科学和艺术》出版于1750年，可是自然风景园早在1730年之前就已经开始兴起了。
而且你发现没有，启蒙运动最热闹的地方可是在法国啊，另外两位代表人物孟德斯鸠和伏尔泰也都是法国人，那为什么自然风景园没有最先诞生在法国，而是在英国？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自然风景园的形成和发展，和启蒙运动没有关系，而是过去我们对这一问题的解释，还不够细致。
再比如还有一种原因说，随着君主立宪制建立，国王权力和威望大大降低，而规则式象征着绝对的君权，因此遭到了抛弃。这个解释其实很符合我们对于“抽象历史”的理解，可如果回到真实的历史细节，还是对不上。
1689年光荣革命结束，英国正式确立了君主立宪制度，可你猜，凡尔赛宫是什么时候竣工的？巧了，也是1689年。随后威廉三世就完全仿照勒诺特尔的设计思想，扩建汉普顿宫苑，期望再造一个凡尔赛宫。在1689-1730年之间的40年里，规则式园林的造园活动更加频繁。
法国规则式园林的理论著作《造园理论与实践》，直到1743年仍在英国出版，可见在18世纪中叶，英国依然还有不少规则式园林的拥戴者。
再来看君权，真的被限制了吗？我们拿税收为例，光荣革命前，英国一年征收200万英镑，可光荣革命后呢？一下子上升到600万。当时法国面积是英国两倍多、人口是它的3倍，但征税能力不到英国的一半，是不是很奇怪？不过这个话题涉及到光荣革命后，英国的税制改革，原因很复杂，暂且不说。
总之，如果我们把君权理解为是国王的“个人影响力”、“为所欲为的能力”，那毫无疑问，确实削弱了；可如果从国王对国家整体动员能力的角度来看，其实是增强了。这和我们一般的印象不太一样。
那到底我们该如何理解英国自然风景园的生成和流行呢？更深层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想和你分享两个视角。
不过事先声明，我自身毕竟学识有限，目前也不太懂所谓的学术规范，所以接下来的分析也只是我对这一问题所做得探索性思考，权当是抛砖引玉，如果大家有更好的见解，欢迎补充。
那下面我们正式开始。
2 外部因素：英法两国实力互调
首先是外部原因，简单来说，18世纪正处在英国逐渐崛起，而法国迅速衰落的历史转折点。
17世纪的法国，无疑是全欧洲的文化中心，欧洲第一强国，而且法语才是当时公认的官方外交语言。如果你是上流社会的贵族，不会讲法语，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在路易十四统治时期，法国人口达到了2000万。整个欧洲中部，当时叫神圣罗马帝国，这一大片地区人口总和，加起来也不如法国。
当时欧洲还处于封建社会，也就是说社会分成固定等级，高低贵贱各不同。平民服从贵族，贵族服从国王，国王握有最高权力，这样社会才能稳定。按照这个标准，法国是好榜样；至于英国，那真叫“礼崩乐坏”。
贵族本来应该服从国王，但英国贵族却成立了议会，专门和国王讨价还价。而且，贵族好歹得有个高贵血统吧？英国偏不，平民同样有机会成为贵族，当初为了迎战西班牙“无敌舰队”，英国还收编了民间海盗，他们的头目德雷克居然被封了爵士。
总的来说，就是君不君、臣不臣，所以当时的欧洲国家，其实瞧不太上英国。
但剧情马上迎来了反转，18世纪上半叶的两场战争，土老帽英国彻底击败了光辉的法国，赢得了世界霸权。怎么回事呢？
首先是1701年，发生在路易十四统治后期，英法卷入西班牙王位继承战，这场仗一直打到1714年才结束。起因经过就不提了，咱们直接看结果，战后英法两国都欠下了巨额的战争债务。我想你应该还记得前面的例子，英国的税收能力要远远强于法国，同时在1694年还设立了中央银行发行国债，搞了很多金融创新，所以英国很快就从战争中恢复了。但法国却陷入了严重的财政困难；甚至国王直接赖账，干脆不还了，这种困境以至于法国在之后的二十年时间里，无力再去招惹英国。
经过这场战争，两国的实力已经开始发生逆转。再往后，1756年的“七年战争”，英法为了争夺海外殖民地，在欧洲、美洲、亚洲同时开战。最终结果是英国大获全胜，法国海外殖民地几乎丢失殆尽。这一仗之后，即便是拿破仑，也没能让法国再次强盛起来。
核心原因说到底还是国力差距太大。我看到一组数据，七年时间里，英国光支援盟友普鲁士的钱，差不多1000万英镑。什么概念？光这笔钱超过了法国、奥地利、俄罗斯这些主要敌人军费的总和；而且这段时间英国经济更加繁荣，贸易连年增长，航运业在7年中就增长了15倍。自此，英国全面逆袭。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此时的经济基础就反映在国家力量的博弈中。带着这个视角，再来回看园林风格的转变，你会发现并不是自然风景园本身有多么多么好，而是全靠同行衬托，辉煌的法国不行了，英国开始主导世界格局。我都当老大了，怎么还能继续抄你法国小弟的东西。
英国风的流行可不仅局限在园林方面，而是文化、艺术、语言、政治、经济全方位的流行。如今美国是世界第一，美国文化自然就成为了全球的主流文化，道理是一样的。
理解了英国风之所以能取代法国艺术，开始广泛流行的原因；我们再把视角切换到内部，为什么英国从这个时候起，开始热爱自然，重视森林了呢？
3 内部因素：橡树之心，爱国象征
自从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后，英国开始快速殖民扩张。海战、远洋贸易最重要的就是舰船，当时人们用的可不是钢铁，而是要建造纯木结构的帆船，这对于木材的消耗，简直是天文数字。
根据当时的记载，如果要建造一艘配备74门火炮的中型战舰，单是龙骨就要消耗2000棵橡树。而且木船的损耗相当大，生长在木材孔隙中的根皮子菌、牛肝菌还有蛀虫对船体腐蚀极为严重。而相比之下，英国本土的橡树，孔隙更小，树纹更加紧密，不适于蛀虫生存，而且具有非凡的防腐性，因此成为了英国舰船的主要材料。
那时候可没有可持续发展理念，山水林田湖草生命共同体，结果可想而知，英国本土的橡树被一砍而空，与此同时英国工业的发展也在消耗着其他树木。
于是到了18世纪初，英国的民用木材已经不得不大量依赖外国进口，顺便插一句，英国的园艺事业就是靠进口发展起来的。这时人们开始普遍担心：
“如果我们必须得从国外购买木材以供应造船业，那么，这个称霸海洋的伟大国家就将受制于每一次入侵，只因为它缺少木材防御墙。”（《风景与记忆》）
虽然英国事实上很强，但这种恐慌也不无道理，毕竟皇家海军已经山穷水尽到要用铁圈捆绑四五块劣质的松木来制造船桅。1782年，配备了100门火炮的皇家乔治号更是发生了一起灾难性事故，由于龙骨腐蚀得过于严重，船体无法承受重压，导致整个底盘脱落，巨大的战舰瞬间沉没，遇难者中还包括一名海军上校。
反观法国，勃艮第地区、普罗旺斯、比利牛斯山仍有一望无垠的森林，这些木材可以随时为国家服务。再看荷兰，早就控制了波罗的海的木材供应，将挪威森林的所有木材买断，并且造船技术比较领先，花费只有英国的三分之一。
木材、森林，哪里还是普通的资源，分明就是“国家战略储备物资”。
人们普遍觉得，正是由于国王的漠视和贵族、有产阶级缺乏长远眼光、爱国热情，肆意砍伐树木，才导致了木材供应不足的局面。民众对树木的“崇敬之情”与日俱增，以橡木为核心的形象与国家精神之间的关联被反复提及。
“橡树之心”即最坚硬、最结实的木心部分，被赋予了力量和不屈不挠的含义，成为了国家精神的象征。《橡树之心》至今仍是英国皇家海军军歌，橡树的枝叶与橡果经常作为勋章常见元素，成为了荣誉的代名词。
面对橡树林消失殆尽的悲痛，滥加砍伐的放纵——
民众开始议论，无数以“橡树之心”为题材的宣传单、小册子、民谣、宣传画出现在英国的大街小巷。
作家们开始呼吁，英国皇家学会创始人约翰·伊夫林，在献给查理二世的《森林》一书中，详细记录了播种、修剪、嫁接、栽培、灌溉等一系列植物种植所需的技术，呼吁国王能够用其重建森林。
画家熟练地在肖像画中使用连绵不绝的橡树，他们不仅是写实的景物，同时也表达着画中人爱国主义的激情。此外风景画家还开发出了一套规则，比如山应该在哪、水在哪，云彩露出多大比例，黄昏要用什么色调，风景开始有了自己专属的美学标准。
园林领域也在酝酿着变革。上流社会的绅士、贵族纷纷追赶潮流，自家规则式的庄园实在与当下的风景美学格格不入。设计师贝蒂·兰利于1728年出版《造园新原则》，提出了28条建造自然式园林的指导方针，推动园林景观变革。
此后，威廉·肯特以洛兰的风景画为蓝本，正式开创了自然风景园林；朗斯洛特·布朗仿照牧场的乡村风貌，使园林与自然融为一体，单纯质朴、耐人寻味，将造园活动推向了高潮。
爱国主义很抽象，风景绘画太朦胧，但现实的“小桥流水人家”却很具体。此后无数园林师前赴后继，改造着一处又一处庄园，重建着英国绿林浪漫的往日回忆，英国自然风景园作为全新的风格形式，伴随着英国的日益强盛，逐渐影响世界。
建造自然风景园哪里是为了享乐，分明是在“爱国”啊。
好了，以上就是我对于英国自然风景园生成及流行原因的补充，仅供大家参考。
文章最后，我还想再多说两句。我敢保证，以上内容你不会在任何一本讲解“自然风景园”的著作中找到。但我的本意，既不为标新立异，也不为进行严谨的学术论证，这些对我而言并不重要。透过对自然风景园成因的分析，我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刻意锻炼自己深入理解一件事物的能力。
外交学院教授施展老师，在他的课程《国际政治学40讲》中提到了这样一个观点，他认为要想理解大势，抓住事件的底层规律，核心是要把握“力量”和“人心”两个关键变量。
第一是力量格局，任何一件事物、某个概念之所以能够存在、被人广泛接受，背后一定是诸多力量相平衡的结果；而平衡点一旦被打破，新的变化、新的思想、新的认知也会随之产生。比如为什么如今中美关系紧张，背后其实是经济力量和科技力量逐渐向中国倾斜，即便没有特朗普，早晚还会有特猪普、特鸭普。
第二是人心，我们总会认为是由于某些关键人物的作用，才改变了历史演进的方向，以至于会过分夸大比如“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等等事件的作用，将那些艺术家、思想家说过的话奉为圭臬，其实他们不过是“时代的传声筒”，将当时人们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朦胧的、纠缠的想法，清晰地传递了出来，反映在了文学、艺术、政治等不同领域。
所以，力量决定了原有平衡格局会怎样改变，人心则决定了可能的变化演进方向。抓住了这两点，才算真正深刻的理解。虽然未必会理解的更“正确”，但一定会更“多元”。
我是YanYan，我们下次精读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