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自由主义和当代中国（二）

上一篇文章说到凯恩斯主义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经济衰退中不管用了，从八十年代开始新自由主义以美国和英国为摇篮开始政府全世界。在继续说新自由主义的发展之前，我想简单提一下马克思主义。

对于在国内长大的我们来说，马克思主义仅仅停留在高中政治课和大学通识课中。实际上马克思作为现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之一，其理论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政治经济学、新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等等西方强有力的学术领域和社会运动都对马克思主义有着非常多的引述和依靠。我们对于新自由主义的思考不能停留于新自由主义本身，而是应该扩大到对资本主义的思考。

资本主义对人性的假设以及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对个体的数学化和简单化是站不住脚的。一个大前提是：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在创造财富的同时，不可避免的会创造巨大的贫富差距。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会让有钱的人更有钱、穷人更穷，资本家通过对劳动力进行剥削，从而通过获取剩余价值来获得利润。而因为劳动力无法掌握生产方式，所以阶级的固化是必然的。而当今自由市场经济被誉为理所应当的语境下，阶级依然是一个不变的命题。中国也好、西方也罢，阶级的固化和贫富差距的扩大是不可否认的，而新自由主义语境下对于自由市场经济的神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马克思看来，经济永远不能独立与政治。握有权力的人和握有财富的人永远是关联的，权力既财富或财富既权力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即使在互联网发展的今天，这个论断也依然成立。在中国也好、在美国硅谷也罢，现在大量（如果不是全部）创业公司的最终目的都是能够把公司卖一个好价钱，那么卖给谁呢？BAT、Google、Apple、Amazon。我们的日常生活方方面面，小到在小卖部买东西、打车、交水电费，大到衣食住行娱乐新闻等，都是谁在掌握呢？

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本质上不可避免的加大贫富差距，在经济发展中社会财富的分配极度不公平。这是一个大前提。

说回新自由主义。熟悉经济学的人都知道芝加哥学派—两获诺贝尔奖、门徒无数，而芝加哥学派便是从经济学上推崇和证明新自由主义提倡的最核心力量。

1973年，美国扶持皮诺切特在智利进行流血革命，推翻了阿连德所领导的左翼政府，然后开始大刀阔斧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皮诺切特启用了大量来自芝加哥学派的经济学家（他称他们为“芝加哥男孩”），提出创造一个“企业家的国度，而不是无产阶级的国度”。其基本的经济政策为：放松一切形式的政府管制、将大量产业私有化。他废除了最低工资、解散了工会、私有化了养老金体系、私有化了国有企业（除了铜矿这种利润最高的自然资源）、开放了外国企业在智利的投资和运营、等等。你猜谁最后获利最大？美国以总统位置和皮诺切特交换了国家的一切可以私有化的资源，美国政府和企业发了一大笔财。

同样的故事在世界各地不断的上演。我们都知道阿富汗战争，但是如果你去看美国在阿富汗扶持的临时政府上台后出台的一系列经济政策，你会发现和当年的智利如出一辙。对于新政府来说，他们只有两个选项：第一，接受以美国为核心的西方集团提出的一切新自由主义的私有化经济改革政策；第二，被抛弃，换一个人来接受这些条款然后组建政府。不仅仅在阿富汗，美国当年扶持反政府武装推翻伊朗政府，在中东地区搞的一堆事情，基本都是按照智利模式复制粘贴。

当然了，这样的通过“战争—扶持反政府武装—建立新政府—接受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的套路实际上是非常险恶的，所以肯定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对吧？如果还记得上一篇文章对新自由主义的定义的话，应该记得，新自由主义认为自由市场和自由交易会自然而然的保障和加强个人的自由。于是在这样的逻辑、意识形态、以及全球性的操作下，产生了这样一个公式（敲黑板！！！）：私有化、自由市场经济、和自由贸易=个人自由和民主=西方资本主义民主制度。

因为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在智利获得了成功，美国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美国首当其冲在国内进行改革。1979年，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在上任后几个月之内，在毫不对就业率的冲击的前提下，为了首先抑制通货膨胀，大刀阔斧的进行了货币改革，芝加哥学派所提倡的货币经纪走上历史的舞台。里根任期内针对这样的战略方针也进行了大量的政策调整，大量的放松政府对行业的管制是一个典型的标注。而大洋彼岸的英国，撒切尔夫人也开始了铁腕的改革。撒切尔夫人曾经说过，“没有社会，只有个人”。在私有化和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下，整个欧洲都不同程度的进行了经济改革。于是以美国和英国为首，全世界都在芝加哥学派的货币经纪和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下开始了一轮浩浩荡荡的改革浪潮，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WTO等等现在大家耳熟能详的国际金融机构也相继成立。

在这个过程中，另一个大洋的彼岸，有一个老人去南方画了几个圈。我们设想一下当时中国所面对的世界经济环境：一个被从上到下从里向外革新过一遍的，以新自由主义为核心意识形态的货币经纪环境。于是不可避免的，中国也收到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冲击。

经济上的统治并不仅仅是经济上的统治，因为经济的改革和发展从来离不开政治、人、个体、群体、阶级、名族、地域等等因素。现在我们来看看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我们到底如何被新自由主义塑造了我们的社会语境。

新自由住对个人主义的提倡是一个双面的硬币，而硬币的另一面就是对个人负责的意识形态。我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论调：你不优秀是因为你不努力，你不能月薪上万是因为你自己不努力，你娶不到媳妇找不到老公是因为你自己不努力，你所有的失败都是因为你自己的不努力。为什么呢？因为在一个自由市场经济的环境下，人人都有奋斗和努力的机会，人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你的同学/朋友/同事/老乡/亲戚比你混的好都是因为人家比你努力，运气？运气也是努力的一部分不是吗？大家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你失败是因为你选择失败，别人成功是因为别人选择为了成功而努力。

再比如，在一个自由竞争的市场环境下，所有商业体都会为了满足消费者的需求和去竞争，因为你不满足消费者的需求你就会被淘汰。于是我们得到了一个逻辑：我们在商品市场上有自由选择的权力。我们买这样那样的东西是因为我们自己喜欢，我买这样那样的东西是因为我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甚至，为了成为这样的人，为了成为过着这样生活方式的人，我必须去消费这样那样的东西。

再比如，一切的失败和错误都是因为你没有开放市场，因为自由市场经济才是能够让所有人获利的方法，你如果开放了市场的自由竞争，放宽了管理，人们自然而然会通过市场的机制而达到经济的发展并收获个人福祉。如果你失败了，是因为你在自由市场经济中没有竞争力，因为你没有满足消费者的需求，所以你失败了。等等等等。

这样的例子我还能举一百个出来，但是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把所有东西都认为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我们生在其中。

新自由主义的假设忽略了阶级本身，因为好像你只要“自由”的选择了努力成功就你真的可以努力成功了，而其他的因素—家庭、出生、背景、生活环境、工作环境等等都可以忽略不计。也有太多人认为，聊一聊自由市场经济就是装逼的资本，聊一聊消费者、算法、个人提升、在自由市场经济的洪流中成为被风吹起来的猪、对大公司们的布局、博弈、规划侃侃而谈、再谈谈政府管制对自由市场经济的负面影响，仿佛自由市场经济就是一切的最优解一样，好牛逼啊有没有？

新自由主义假设一个自由竞争的市场等同于最大化的民主自由，因为人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力。这样的假设让我们看不到消费主义中资本的力量对消费者的操控。你的消费并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而是被广告、故事、明星、网红、以及生活的整个语境所控制的。在消费行为中并不存在所谓“自由选择”，因为产品都是被替你选择好的。

因为个人选择是“自由”的，于是在这个语境下你被要求要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成功或失败。同时，你也对网上所流行的个人的独立、收入的自由等等深信不疑。你要去旅行、拍一些看起来都一样的照片，因为这是一个独立自主的现代年轻人的表现；你要对自己好、你要给自己买形形色色的化妆品和看起来都一样的衣服、你要做一切看起来小资的事情，因为你是一个独立自主为自己负责并且对自己好的现代年轻人。你要去健身房，这还不够，你还要请私教，因为不对自己的身体负责怎么说的上对自己负责呢？你要远离凤凰男和扶弟魔因为他们甚至都不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来生活、你身边那些被你当做备胎的男男女女都是活该的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谁让他们这么蠢呢？

对自己负责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另一个层面的表现为：例如，对孩子的抚养越来越成为一个私人的责任，仿佛政府、社会、统治阶层对这件事是没有责任的。这是一种将原本应该更多由统治阶层支持的社会再生产（生育/养育）责任的私人化。再例如，退休年限的推后，这不仅仅是养老金不够的问题。围绕这个话题所产生的一系列意识形态宣传都是在强调自己对自己的责任，而忽略了统治阶级和政府的义务。

一切的一切都是自由的、都是我们自由的选择。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都应该自己承担。

文化研究之父霍尔说，社会语境中越来越多的讨论资本、金钱、你是谁取决于你这个月收入多少，而越来越少的人谈论例如环保、传统行业的污染、可持续发展。最可持续发展和最美好的就是“经济独立的城市旅行者们”（self-sufficienturban traveler）:灵活的、拥有健身房练就的身材、自行车、头盔和专用的水壶随时准备着、自由地在公司之间跳跃、不被束缚的（罗振宇在逻辑思维里讲的U盘型新人才？）。你的生活方式应该有哪些必备品？你是现代都市白领还是民谣文艺青年？你的必备品都齐了吗？什么？你居然不知道A,B, C这些品牌，你居然还在用某品牌的手机，你居然还没有换苹果电脑，你居然不会做Keynote还在用PPT，你居然吃得这么油腻不会做健身餐，你居然不跑步，你居然没有健身的习惯？Get The Fuck Off！

在这样的语境中，资本的积累和对劳动力的剥削变得名正言顺，因为我有钱是因为我的个人选择所带来的；你被剥削，不，你不会觉得自己被剥削，你只会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明星或者网红成为了一个填充贫富差距的假象：你看着明星们的生活方式、你看着他们用的产品、穿的衣服，你发现原来你也可以这样诶！陈意涵被甩了要去环游世界拍一堆千篇一律的照片顺带发一些鸡汤文，你也可以啊！吴亦凡穿的衣服那么好看，你可以买同款啊！渐渐的你在一个幻想当中认为好像你跟他们的差距也并没有这么大，仿佛你只要做了他们做的事情，穿了他们穿的衣服，过上了社交媒体上看到那种“生活方式”，你就变成了这样的人。你看TFBoys，你可以叫他们老公啊，你可以象大姐姐看着小弟弟一样的看着他们成长，好像你跟他们在同一个阶级一样，然后一边花着你微薄的收入购买一切衍生品，然后看着鸡汤文做着月薪五万的梦。被传达的道理是这样的：普通人也可以变得不普通、一夜成名、或者通过购买和生活方式过上不普通的生活，仿佛阶级的鸿沟已经不存在了一样。如此种种，不甚枚举。

好了，我想我举的例子已经够多了。我想表达什么？我不想仅仅只是去批判一些日常跟风的行为，我试图让你明白：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并不是原本就是这样的，许多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并非自然演化的结果，而社会的语境是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历史演变、个别团体所提倡的理论、意识形态的输入、等等被创造出来的。你所羡慕的生活方式可能只是这一切的一个具像化而已，那种“生活方式”可能只是一种幻想。

我们看着被消费文化塑造的“生活方式”，我们以为我们只要像那样生活、消费、购买我们就称为了某种人。我们以为我们身边的人都是这么生活的，于是我也要抓紧变成这样的人啊！

马克思说过：“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已存在的、被赋予的、从过去承继的条件下创造。”

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比魔幻的世界。甚至你所每天挂在嘴上的普世价值，也是经过精确的政治算计和规划，作为美国战后半个世界新殖民主义的一部分被刻意输送到全世界的概念。我们能做什么？大概能做的真的不多。然而即便能做的不多，也好过浑浑噩噩甚至成为新自由主义下软暴力的一份子。比如各种鸡汤，比如咪咕，比如你分手了哭哭啼啼被人说你不独立不自主，比如你为了照顾家人被人说老大不小了自己赚了钱还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比如你通过了各种各样的努力从农村考到了城市的大专被一帮从小享受最好教育资源的人说太弱了本科都考不起，比如在知乎上逛久了感觉不是211不是985都不好意思跟人说你念过大学。我还能再写一百个比如。

不要过于在乎这个世界强加给你的意识形态，不去健身房不请私教不夜跑并不代表你对自己不好，分手之后哭哭啼啼并不是不独立自主，被生活压的喘不过气并不是你的错，你尝试了一切依然遇到了失败并不是你的责任……

好了，故事说完了，与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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